16 浮草江蓠
南街宛府
“叫她跪在那里反省，谁也不许去送饭。尤其是你。”宛重指着夫人唐氏的鼻子气恼道。“你教出来的好女儿！”他一甩袖子，不妨将桌上茶杯扫落，碎瓷跌了一地。
“不过是去给恩人送了几件衣服，那里面也有我做的，老爷莫要生气，免得气坏了身子。”唐氏温和劝道。她命人扫了碎瓷，又给宛重捶捶后背。
“一个大家闺秀，大晚上的不好好在府里待着，跑到揽月阁门口等男人。要是传扬出去，她的脸面还要不要，咱们宛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你让我在同僚面前怎么抬得起头来？”宛重坐在椅子上，气得胡子打颤。
“女儿还不是趁机把你的请柬也给苏将军送过去了么？”唐氏为他斟一杯茶道。
“随随便便把请柬给了人，实在轻浮。本应老夫派人郑重送到苏元帅的府上才好相请。如此一来，不知苏小将军会如何想，来不来便难说了。”宛重喝口水道。
“咱们女儿一向眼高于顶。你我为她撮合了多少人家都不满意，如今好不容易有一个看中的，老爷可得为她筹谋一番。”唐氏也坐下来道。
“她当真看中苏小将军了？对方可是镇守边关的将士，她就不怕落得温家大女儿那样的下场？”宛重皱眉道。
“我已问过她，她当真满意。老爷先试一试吧，左右都是为了女儿。她自己选的路自己不后悔就行。”唐夫人想起女儿笃定的神色，虽略担心，却也无奈。
宛珮从小就极有主意，别家闺秀都是选和自己身份差不多的交朋友，她选了杨家，这很好，杨问是左丞相，位高权重，但是，杨家那么多小姐，她偏偏选了杨蓠。
杨蓠，一个自出生起就被杨家遗忘的小姐，是杨问的结发妻子吴氏所出，但怀她时吴氏已下堂，蒋氏早已带着两女一子坐上杨家当家夫人的位置。
蒋氏并非妾室，而是和杨问青梅竹马长大的。
只是杨家老夫人不同意，被迫娶了吴氏，结果吴氏多年无所出，蒋氏却在外面一个接一个的生。
造化弄人，吴氏发现有孕时，已被杨问一纸休书赶去了庄子上，这还是杨老夫人坚持的结果，没有让她流落街头。
后来杨蓠出生，杨问没有过去看过一眼，直到吴氏病故，杨蓠才在祖母恳求下被杨问接回府里。
然而，回来的小姐多年来过得连仆人都不如，被扔在偏园，每日赏口饭吃便算是恩典了。
杨家大小姐，蒋氏所生的杨璧与许贵妃的弟弟许瑱联姻时，杨蓠甚至只能待在厨房里帮忙备餐，她连出去见客的资格都没有。
宛珮一日看到当铺里的镯子非常喜欢，正要买下来，杨蓠正巧赶来，恳求掌柜把镯子还给自己，说是母亲的唯一遗物。她带的钱不够，被小二赶了出来，在门口呜呜哭泣。
宛珮见了便替她买下镯子，又平白送给了她，于是二人相识。
唐氏现在有些后悔不该给女儿讲那些英雄侠义的故事，搞得她以为自己能劫富济贫，锄强扶弱。
此刻，被母亲暗里埋怨的宛珮正端端正正跪在宗祠内，面对列祖列宗的牌位，闭目祝祷，身旁跟着丫鬟春扈。
春扈听小姐口中念念有词，凑过去伸长耳朵，只听她在叨叨：“前晋八王乱起，华夏大伤，胡夷乘乱而作，扰乱中原，屠城掠地。永兴元年，胡狗鲜卑，大掠中原，劫财无数，掳掠汉女十万，夕则□□，旦则烹食，千女投江，易水为之断流。羯狗之暴，以汉为“羊”，杀之为粮。永嘉四年，围猎汉民，王公忠烈射死者十余万。不日，夷人匈奴，四面纵火，烤汉为食，死者二十余万。太兴元年，愍帝受辱，崩于匈奴。凡此种种，罄竹难书！
今之胡夷者，狼子野心，以掳掠屠戮为乐，强抢汉地为荣。而今之中原，北地沧凉，衣冠南迁，胡狄遍地，汉家子弟几欲被数屠殆尽。天地间，风云变色，草木含悲！四海有倒悬之急，家有漉血之怨，人有复仇之憾……”
丞相府
杨蓠忙完了厨房的活计，匆匆到屋里梳了头，戴上厨房乔妈妈昨天刚给的她家闺女换下来的半新淡蓝色绢花，又从箱子里找了一套同色的衣裳换上，兴冲冲柃着个包袱便出了院子。
她一边哼着歌一边脚步轻快的走着，到了大门口，看见杨芳华和杨芳菲姐妹两个正在门口说话，她缩缩脖子就想退回去，正巧被两人看到。
杨芳菲一见她，立刻气势逼人地走过来，打量一下她怀里的包袱，冷笑道：“一个厨娘不在厨房里待着，跑出来丢人现眼做什么？乔瑞家的老糊涂了吧，竟给你安排如此轻松的活计，还准你到处乱走。爹爹贵客多，叫外人看到成何体统？瞧瞧，头发梳的倒是齐整，不知出去是要勾搭哪个？你这样的竟也有人看得上眼？真真笑死人了。”
她甩着帕子，看了看杨蓠，忽然一把上去抢下她头上的绢花丢在地上，狠狠踩了两脚：“一个野丫头，也配戴花？哼！”
她正说得起劲，不妨一旁杨家二小姐杨芳华叫她：“三妹，走了，和她啰嗦什么？”
杨芳菲答应一声正要离开，突然像想起什么转回身道：“我和大姐今日去凤舞阁挑首饰，再过几日就是太后娘娘的群芳宴了，咱们可得打扮的漂亮点。”说完，趾高气昂的扭头走了，徒留原地屈身行礼的杨蓠。
待二人走后，杨蓠从地上捡起被踩脏的绢花，掸掉上面的泥土，小心塞入袖中，也便出了府门。
楚宅
杨蓠抱着几本书站在楚临渊家大门外徘徊很久了，阿辞说今日他会出来，她便忙完府里的活计就偷偷跑出来了，结果左等右等不见人影。
楚辞打开门挎着篮子准备出去，就见杨蓠在门外踌躇。
她想了想便来到对方近前用手语说道：“杨姐姐，大哥在府里，你不如跟我进去吧。”
杨蓠脸上一红道：“这会不会不合适？”
楚辞道：“无妨，今日二哥三哥都不在，只有我和大哥。一会儿我要去剪水绣坊一趟，你便帮我陪陪大哥吧。只是你府里的事忙完了吗？会不会有麻烦？”她手语打得飞快，完了便侧头望着杨蓠，目如秋水，澄澈单纯。
杨蓠脸上更红了，她低着头略迟疑一下，便抬头道：“好，那咱们走吧。我今日有许多书中的问题要请教楚大哥。”
楚辞将她领进家门，便说有事急急忙忙的走了。
虽不是初次来，但杨蓠还是多少有些怯怯。她循着记忆中的路行到楚临渊的院子。
院门虚掩，于是她敲敲门，无人回应。
杨蓠唤了几声“楚大哥”便迈了进去。
前院没人，她抱着书来到后院，楚临渊正在院中坐着轮椅晒太阳，他脸上盖着一本书，头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叠平静置于腹部，听到脚步声便取下书来转头望去。
杨蓠微垂着头走过来，低低叫声“楚大哥”，便不再说话了。
楚临渊见她满头青丝编成发辫垂在肩头，却无一朵绢花簪头，身上衣衫虽然干净，领口袖口却已磨破，简直连街边卖面的妇人都不如。
杨蓠见他目光直视，不免又瑟缩几分，悄悄将手背在身后。
“来了。”楚临渊淡淡道，于是转动轮椅往屋内行去，杨蓠赶忙跟上，从背后推着轮椅跟他进了屋，门槛处早被楚静澜找人改成了斜坡，所以杨蓠推着也不费力。
二人进了屋，杨蓠将楚临渊推至案前，又从包袱里取出书本和纸卷。她把纸卷递给楚临渊道：“楚大哥，这是我最近临的字，你帮我看看吧。”
楚临渊接过来，取了毛笔和红墨，将她写的字好的圈出，不足之处一一讲解。
然后杨蓠又将书本翻开，把自己做过笔记的不明之处一一请教。
一个讲得认真，一个听得认真，不觉日头高挂，晌午时分。
看她似乎走神，楚临渊便道：“咱们歇会儿，我口渴了，你替我倒杯水。”
杨蓠听了赶忙为他取水来，趁他喝水，她道：“楚大哥，阿辞今天不在，我给你做饭吧。”
楚临渊放下杯子正待说话，杨蓠便赶忙站起，径自往厨房去了。
看她脚步匆匆，楚临渊暗暗好笑：我也没说不可以呀，她跑得那么快干什么？
自从几年前楚辞在街边遇到因为晚归而被杨家锁在门外的杨蓠，并且把她带回家后，杨蓠便和他们兄妹几个相识。
她常常偷偷跑来帮助楚辞料理家事，楚临渊也在闲暇之余教给她写字念书。
似乎杨家对于她毫不在意，估计哪天杨蓠彻底消失他们也不会费心寻找，就如同丢了一只猫般无一丝挂在心上。
对于自己，杨蓠从未多说半句，她总是默默地干活，默默地听楚临渊讲课。
关于她的事，还是楚静澜从外面打听得来。
楚辞听了偷偷为她哭了半晌，那个被所有人踩在脚下，如同无根浮萍般的姑娘却仍然一如既往，从不多言。
“阿蓠，你要是有委屈就说出来。”楚辞手语道。
“我没有委屈呀，在厨房，乔妈妈对我很好，没啥事。能吃饱饭，有衣服穿，也有地方住，还能识字，这不挺好的么？”杨蓠憨笑。
那笑容一瞬间恍惚进了楚临渊心里，他自以为如岩石般坚硬的心突然柔软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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