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蓝陵好酒
戍王府
是夜，陆湛回府。
他觉得酒瘾未过，于是先自去后园提了一坛陈酿，然后径直来到卧房，打算斟饮几杯后便休息。
进了门点亮烛灯，却见自己的床上纱帐低垂，隐约人影显现。
陆湛大步行去，一把撩起帐子，床上的人用被子闷住头正在发出轻轻的鼾声。
陆湛抬手将被子掀开，一蓝衣青年睡的正香，眼下青影隐现。
乍然失了温度，他蜷缩起身子，抱着臂膀，咕哝一声，翻身继续睡去。
“蓝陵，起来。”陆湛拿脚踹他小腿，对方毫无反应。
于是他凑近青年的耳朵道：“伯母来啦，相亲啦！”
“哪儿呢，哪儿呢？”贺蓝陵一轱辘翻身坐起，谁知用力过猛，栽下床来摔了个嘴啃泥。
青年一边揉着肩膀，一边睡眼惺忪的骂道：“哪个小兔崽子给大爷造谣呢？”说完不及站起，袖中银光一闪。
陆湛侧身避过，劈头给了他一掌：“你睡醒没有？”
对方这才揉揉眼睛，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
“当这儿是你鹤影山庄呢？有事快说。”陆湛不耐烦的将怀中酒坛放下，自斟自饮起来。
贺蓝陵挠挠头，从地上爬起来，来到桌边，涎皮赖脸的也拿碗倒酒喝。
“要喝自己去另寻一只碗，不要碰我的。”陆湛气极，咬牙低低道。
“你让我喝两口缓缓。”青年对他的怒气视而不见。
“缓个屁，你缓的时间还不够吗？睡了多久了？”陆湛怒极反笑，抢过碗骂道。
“这事太诡异，你也赶紧喝两口。”贺蓝陵一条腿踩在椅子上，探身道。
“怎么？”陆湛狭长凤目瞥他一眼，抬了抬下巴不以为然道。
贺蓝陵见他停下来，赶紧将碗挪到跟前又喝了两碗，才用袖子抹抹嘴，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你看看。”
陆湛接过来，信封上空空如也，只有封口处有一个并不显眼的印记：一枚弯月。他顿时眼皮一跳，狐疑的望向贺蓝陵。
对方点点头，没错，那是戍王妃杨姮的个人徽记，知道的人极少，鹤影山庄少庄主算是一个。
陆湛急忙打开信封取出信纸，他的手微微颤抖，心乱如麻。
果然信纸一片空白。于是陆湛依照记忆中的法子，取来药水泡入盆中，将纸浸湿，然后慢慢耐心在烛火上烘烤，半柱香过后，纸上的字迹渐渐展现。
王爷亲启：
待王爷看到此信时，恐姮已故一年有余。姮自三年前来到北疆，蒙王爷眷顾，日日前来探看。
颐兰院亦可见王爷心血。
王爷的苦处姮亦明白。
情之一字，实不可勉强，王爷因此不必自苦。爱汝所爱，方可不留遗憾。
王爷心有大志，却被困锁于一隅，实在令人惋惜。
姮一介女流，恐不能有所助益。
杨家心比天高，姮受胁迫甚多。
姮不愿对王爷有所戕害，然近日察觉身体有异，若所料不错应是毒物合欢草。
杨家欲以此相挟，更想让王爷同种此毒。
王爷每每想要试探亲近，姮避之不及，盖因如此，妾身甚憾矣。
既然不能襄助于王爷，姮亦不愿为王爷软肋。
待姮逝去，王爷当少了挟制，可一展抱负。
生死有命，王爷不必愧悔。
你我夫妻一场，已是难得缘分。
至于杨家，姮以一己之身还其养育之恩，从此恩断义绝。王爷将来若借姮之死筹谋发难，只请保住妾身娘亲兄长，唯此一愿。
叩首再谢君恩
杨姮绝笔承平八年
信到最后，笔迹越发凌乱，可见执笔的人身体不适，强撑完成。
陆湛看后，一时呆坐不语。
贺蓝陵见他双拳紧握，眼睛赤红，泪满双颊，担心他有恙，赶忙倒了杯水，还没等递过来，陆湛一口鲜血喷出，身子一歪栽到地上。
贺蓝陵急忙蹲下抱起他，将他放在床上，谁料对方嘴唇瓮动，他凑头过去，才听到陆湛说，信拿过来。
于是他赶忙把那封溅了斑斑血痕的信拿过来，陆湛一把攥住，看到信上血污，他拿袖子擦了又擦。
贺蓝陵看不下去，坐在他对面开解道：“是王妃给你说了什么吗？不论如何，王妃她善良贤淑，她一定希望你能活的好好的。你，你可别辜负了她。”
陆湛听他这样说，迟缓的抬起头，眼中没有焦距：“我辜负了她，他也辜负了她。我以为她嫁的好，会幸福，我答应过她，要好好活着。”
贺蓝陵听他说的混乱，以为他受刺激过重，一时神志不清。
正想办法，就听他又道：“蓝陵，你，怎么会有这封信？”
于是少庄主将如何收到杨姮的婢女染绡传话，如何去他们常去的树林，按其所说找到这封信细细讲来。
陆湛听后撑坐起身，贺蓝陵赶忙帮他背后垫枕，扶着他缓慢平复情绪。
陆湛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满目哀凉换作无边戾气，他紧咬牙关道：“杨家，我陆湛与你们势不两立。”
“还有一事要同你说。”贺蓝陵见他恢复神智，趁势赶紧说道。
陆湛点点头，就听他道：“赤霄营主将赵衍找过我。”
陆湛眉间一紧，不悦道：“不是跟你说过时机不到，不见他们吗？”
贺蓝陵尴尬笑笑：“那个，是在馆子里……应该无人知道。”
陆湛眼皮一跳斥道：“你又和那个人混到一起了？”
“就是喝喝酒，下下棋什么的，随便玩玩。”对方吊儿郎当不以为意道。
“当心把你玩死。伯母知道吧？没有找你麻烦？”
贺蓝陵耸耸肩：“我娘哪天不找我麻烦，就不是我娘了。”
“先不说这些，你和赵衍说了什么？”陆湛起身下床，脚步虽虚浮，但精神已恢复如初。
“你能猜到的，他问起你的情况，表了表忠心呗。”贺蓝陵将碗里斟满酒推过去。
陆湛却没有立刻喝。烛火下，他的脸庞半明半昧，神色难辨。
贺蓝陵没有注意到他复杂的脸色，自顾说道：“承安军十二部里，赤霄营是你娘的嫡系，因为你爹的关系，和其他十一部并不亲厚。你爹去世后，先帝立刻派了威宁军过来，目前北疆的防务大部分都在威宁军手里，承安军早就成了旁支，被派驻极险要的几处边塞。况且，它的主将现在是皇帝亲派的大将军苏擎，里面的人马也早已不复你爹那时的光景。”陆湛喝尽碗中的酒，依旧半垂着眼没有说话。
“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看来还是有人想打承安军的主意。”贺蓝陵看了他一眼，将碗拖过来，自己斟满喝了一半。
“当初，你爹悄悄派人给你带的话，让你暗中召集人手，以备将来不测。结果你倒好……现在有事了，身边可有半个人？别跟我说你那些养着看的玩意，顶个屁用。”他恨铁不成钢般喝尽剩下半碗酒。
“不是还有你吗？”陆湛幽幽道。
“隔那么老远，我他妈飞也飞不过来啊！”贺蓝陵还想再喝，提起酒坛晃晃，发现已经见底了，遂失望地放下。
屋檐下，“养着看的玩意”之一的雷霆剑眉倒竖，真想进去一巴掌拍死狂妄的贺公子，却被云霄一把按住，对方摇摇头，示意不要妄动，坏了主子的事。
两人黑衣劲装的攀附在屋檐下，正唇语交流。今晚轮到两人值夜，贺蓝陵来时早已被发现，但看对方是王爷的知己，故而没有阻拦。
屋内谈话仍在继续。“只要你一声令下，我鹤影山庄的人任你驱使。唉，谁叫你是我娘的义子呢？有时候我真怀疑你才是她亲生的。”贺蓝陵百无聊赖的趴在桌上酸涩道。
陆湛将碗砸过去，被他接个正着。
“动口不动手啊。”
贺少庄主刚想嚷嚷就被对方捂住嘴：“你小声点，当心隔墙有耳。”陆湛威胁道：“这里是帝都，不是天高皇帝远的北疆。”
贺蓝陵将他的手掰开，锲而不舍道：“真的，要是有事就吱一声啊，我娘担心你担心得紧，成天在家念叨。哎，你真不要我帮你查查遇刺的事？”
陆湛将他的口水在桌布上擦擦，坚定地摇摇头：“义父义母在北疆好好的就是帮我了。”
他起身走到屏障后，拿出个包袱扔到贺蓝陵脸上：“这是帝都这边的补药参膏，你带回去给二老。另外还有我淘换的酿酒方子，自己回去试试吧。”
贺蓝陵看他态度坚决，便也不再说了，嘻嘻笑着道：“好，还是兄弟你够意思。小爷走了，要是有事记得招呼一声啊。”说完拔脚就往外走，却被陆湛拽住：“当心你那位喝酒下棋的朋友。世道险恶，防人之心不可无。”
少庄主掏掏耳朵，不耐烦道：“知道啦，好生啰嗦。走了。”说完便起身跳窗而去。
他前脚刚走，雷霆云霄后脚就跟进来：“王爷。”二人抱拳行礼。
“去查查。”陆湛始终有些不大放心。
看二人领命而去后，他一人独坐灯下，脑海中盘桓着许多事情：杨姮，赤霄营，陆程，长公主，当然还有贺蓝陵。
深夜乾元殿地下密宫
一人身穿斗篷而来，见谢韫背身站在密宫中央，望着火芯出神。
来人摘下兜帽，单膝跪地道：“见过陛下。”
桓帝听他声音，转回身笑道：“你的轻功越发好了。”
陆湛一脸平静：“谢陛下夸奖。”
谢韫将他扶起：“坐下说。”
于是君臣二人对面而坐。
“已经一年了，还不打算回来么？”谢韫望着陆湛道。
“陆判将诸事打点的很好，臣这边，杨家的事还在查。”陆湛拱手道。
“你还是怀疑杨家？”谢韫道。
“阿姮临死前有些不同寻常，若臣可借机查出些什么，恐怕会对陛下有所助益。”陆湛垂眼。
谢韫拍拍他的肩：“辛苦了。万事小心，安全为上。”
陆湛行礼道：“谢陛下关心，臣定不负圣恩。”
“此次回京，一路遭遇刺杀数次，实在惊险。以后不可再行此险招。好在查出些端倪，知道谁觊觎虎符。若是你有闪失，朕该如何向你父母交待？”谢韫声音低沉道。
“是，臣遵旨。”陆湛再拜。
“你那府里的内奸找到了吗？”桓帝又问。
“已经处置了。陛下放心。”陆湛沉声道。
“若宫中有事，朕会通过无名传递给你。原本想让他待在你的戍王府，接收宫中消息，没想到他被小九半途截走。也好，让他在昭华宫保护阿珩吧。碧月年龄到了，朕看无名又不在你那边，所以想让碧月借机出宫，代替无名去你府里办事，结果小九又......”谢韫颇有些无奈道。
现在穆容、碧月加上之前的楚岫，他手下的人一个个进了昭华宫。
不过楚岫那次实属偶然。
他被人追杀，逃到了烧香回来的阿珩的马车里，阿珩救了他，于是他便入了昭华宫。
好像自己的女儿每次去福寿庵，都会发生什么事。该找钦天监来测测了。
陆湛见桓帝沉思，不由唤了一声，拉回对方思绪。
“苏擎从北疆传来消息，承安军一切如常，你且放宽心。”谢韫又道。
“赤霄营想与臣联系，臣暂时没有答应。”陆湛苦笑。
“那是你母亲的嫡系，与你联络也属平常。”谢韫想了想道：“既然他们多年来仍与承安军其他几部不睦，不如朕将他们调回来归于你名下，如何？”
“陛下！”陆湛吃惊道：“臣……”
“怎么？四方卫你不想接，不会连赤霄营也不想接吧？你在北疆，与外蕃对阵时，已与他们并肩作战过，还有何为难之处？”
“赤霄和龙渊两部都是明瞳手下的。”陆湛无奈道：“若是将赤霄调回，明瞳心里大概会不痛快。”
“放心，他和苏擎不日就会回京，到时候赤霄龙渊二部一起回来。”谢韫笑道。
陆湛喜道：“明瞳要回来了？”
“是。”谢韫心道：“朕这外甥莫非真是断袖？回来这么多天，就没见他高兴过。现在一听说苏明瞳要回来，高兴得眉眼都找不到了。”
他又和陆湛略说了几句，便让他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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