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二
流芳阁
阿蘅摆脱了侍卫跟随,回到重明殿,她落了重要的东西忘记拿。
今夜定有大事发生,否则姜无恙不会遣人将她提前送走。于是,阿蘅将他送给自己的所有值钱的首饰统统戴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她提起裙摆小心翼翼走上台阶,却不料殿门紧闭,室内有光透出。
阿蘅心中暗自鄙夷:又是和哪个姑娘在此度良宵?她一边想着,一边正欲转身离开,却听殿内传来杯子碎裂的声音。
阿蘅好奇心起,不由扒开门缝往里观望。
姜无恙依旧如往常般红衫玉带,端坐在锦座之上。
沈峭站在殿中,和他遥遥相望。他手持长剑,身配盔甲,剑眉朗目的望着他。
沈峭不说话,沉默在殿中如水流淌。僵持了片刻,他低声道:“太子已倒。”
姜无恙打了个呵欠,点点头:“当然,我已知晓。这样最好。”
云深公子面上闪过一丝疑惑,不待他反应,姜无恙又道:“云深,”看到对方持剑的手上青筋突起,他轻声笑了:“我们认识多久了?”
对方迟疑,答:“十五年。”
“那时我八岁,到书院求学,他们因我家贫总奚落我,找我的茬。你和阿姮却不一样。”流芳阁主托腮靠在椅子上,落入沉思。“我们一起读书,赛诗,弹琴。何等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可是最终,却是这样的结局。”
沈峭目光紧紧盯着他,却依旧什么都没说。
姜无恙走下高椅,从旁边案几上取过一坛酒,慢慢踱到他身边,闲庭信步一如往常。
“不过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他仰头将酒饮尽:“你酿的桃花醉,我先尝尝。”抹去唇边酒液,手一松,瓷坛掉落,碎裂一地。“有些东西,无法修补。”
他望着沈峭的眼,敛了笑容,声音沉稳:“你以为我是太子一党,所以费尽心机从玉影流芳搜集了我将众女送往的官家名单,并且派了暗探监视了这些女子,从中罗织出太子的条条罪证,作为他结党的证据。见时机成熟便向皇帝告发,使太子获罪被黜。云深,你当我三岁懵童,全然不知吗?”
“道不同,不相为谋。”沈峭垂下眼道。
“他戏耍阿姮感情,令她伤心远嫁。”流芳阁主回望向对方,慢慢倾身过来,伏在他耳边道:“所以,云深,太子能有今日,”姜无恙一字一字,缓缓吐出:“甚合我意。”
“你……那些名单…”沈峭惊异的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是我故意纵了你拿到那些名单,扳倒太子。否则,我该如何为阿姮讨公道呢?我的流芳阁,原本就是为了毁掉太子而建。”话未说完,他嘴角渗血,身子微微抖了一下。
沈峭刚想上前,却被他制止,随后,姜无恙自嘲般翘起嘴角:“云深,你我之间何时嫌隙至此?你竟不愿堂堂正正的和我比斗,非要用这个法子吗?”
说着,流芳阁主弯下身子,以手支地,额角冷汗频频,却浑不在意的拿手指轻拭唇边:“百年不见的剧毒都被你弄到手了,听说这毒价值不菲,云麾将军真是破费了。”
沈峭一惊之下急忙蹲身,将剑放在一边,扶住他的肩:“我……”
“在敌人还未断气前怎能放下武器?”姜无恙哂笑道,嘴角鲜血汹涌而出。他甩开沈峭的手,用尽全力踉跄站起:“沈家豪门姜某高攀不起,三公子,当心些,勿要让在下的血污了你的袍子。”他抖抖索索从怀中取出一物掷在地上:“物归原主。”
沈峭脸色急变,倾身上前,捡起地上已被摔裂的白玉环,抬起头,却见那倚靠在桌边的人飞快的将一把短刃插入自己心窝处。
“我向阿姮起过誓,一定珍重自己。”他断续道。
沈峭跨前一步,将他扶靠在肩头,见他嘴唇微动,忍泪低头过去,便听他艰难道:“我这一生,原本就是笑话一场,倒不如死了干净。兄弟,劳烦替我照顾阿蘅。”
说完这句,姜无恙便再也无法出声,只拿眼神锁住沈峭,直到对方点头答应,他才含笑长逝。
血,层层尽染,湿了一身红衣。
一滴泪从沈峭腮边悄然滑落。他伸出手去,轻轻遮住姜无恙不曾合拢的明亮双眸。
此刻,那人斜斜靠在他怀中,歪着头闭着眼,唇边一缕笑,乌发洒在肩头,一如惯常的懒散样子,只是,再也不会醒来。
殿内烛火被突来的风吹的飘摇不已。
沈峭低头望着姜无恙的苍白面容,为他小心拭去唇角血迹。
云深公子想起两人一起在青松书院读书的往事。
那个时候,姜无恙年少勤奋,贫苦无依,然而却爱笑至极,挨打时依然如此,使得纨绔们下手更狠。问他,他说:“我娘说我笑着好看,我要让她在天上总能看我笑。”
同窗十数载,此后,杳无消息。
再见面,他微笑,眼中却没有温度。
他说:“她们将权势财富看得重于性命,我如何不能成全?”
他说:“云深,在你面前,我还是我。若有人欺你,我便取他性命。”
他说:“兄弟,做你想做的事,为兄我,定不拦你。”
生日宴上,他送珍棋局谱:“从前总输你,局尚未布完便被你攻破。看来,今后要多多练习。云深,你可愿陪为兄切磋?”
望月亭里,一壶酒,两盏杯。棋盘之上,残局未破。
今夜,终得解。
愈之,这一局,你赢了。
从此,世上再没有那个叫着“冬天不要扇扇子。”而将他的上好象牙折扇扔进湖里的人;再没有那个懒懒唤他“云深”,迫他帮他寻好酒的人;再没有那个戏言“这白玉环价值连城,送了便别想拿回,除非我死”的人;再没有那个在他酒醉凉亭时为他盖上薄衾的人。
一切,都结束了。
沈峭望一眼昔日同窗渐渐冷却的尸体,殿外传来同僚催促的声音,他留恋几许,最终却也只得提步离去。
看人走远,阿蘅方才从墙角挪出,闪身进殿。云深公子为何会同姜无恙纠缠许久?他们竟是旧相识么?
来不及细想,她缓缓走到姜无恙身边,望着脚下汩汩鲜血流过,不觉有些失神。
他死了?那她还费劲给他下毒做什么?
阿蘅不由苦笑:天命如此吧。
当初丹凝死在他手上的时候,她恨不得将他撕碎。
丹凝是她唯一的至交好友,也是她生活的希望,她曾无数次幻想有一天,能和丹凝逃出流芳阁,不再忍受那些折磨,从此自由无束地过日子。结果,一切都被姜无恙无情打破。
因此,从丹凝死的那一刻起,阿蘅觉得自己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除掉他,为丹凝报仇。
他不是喜欢自己吗?那她便喝下“合欢草”,在自己身染剧毒的同时,借亲近之机,将毒传递给他,让他也命不久矣。
然而此刻,望着姜无恙自尽的躯体,阿蘅不知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不能再浪费时间,殿外的云深公子不知何时还会折返。她回来是为了找丹凝留下的唯一遗物,一块被自己藏在重明殿匾额后的玉珏。
阿蘅将视线从姜无恙躯体上挪开,她望了望高高的匾额,正想办法该如何拿回玉珏,不料一团无名火沿着柱子迅速升腾,快速蔓延开来。
霎时殿内浓烟滚滚,火势汹汹。
阿衡被熏得睁不开眼睛,她艰难拨开浓烟,正待前行,听到头顶传来异动。
抬头看去,正中匾额摇摇欲坠,阿蘅欲疾走离开,却仓皇间被姜无恙的身体绊倒,倒在他的胸前。
匾额落下,砸在她的后背,一枚碧绿玉珏滚落。
最后一刻,阿蘅用尽全身力气,将玉珏握在手里,转眼陷入黑暗。
死前一刻,她脑海中回荡着姜无恙说过的话:“愿与卿生同寝,死同穴。”
“丫头,你想摆脱我,除非我死。可即便我死了,也会在奈何桥上等着你,生生世世。”他钳住她的下颌,哑声道,在她又一次将他送的首饰拿去典当换钱之后。
“那又如何?反正你已亡故,我为丹凝报仇的夙愿达成,再无所求。”阿蘅犹记得自己当时心里暗想。
此刻,韶华少女倒在姜无恙胸口,她一身红裳,头戴金簪,宛若新嫁娘。
鸳梦已碎,来世可再续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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