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一

　　桓都郊外玉泉山顶

　　山风呼啸，松涛阵阵，太子谢幸与姜无恙并肩而立。

　　“当年，殿下在这里救了草民。”姜无恙望着桓都内点点灯火，怅然道。

　　“入太子府你自是不愿的，你的天地不在府里。”谢幸苦涩一笑。

　　“草民的天地，早在寻死的那一刻就没了。若无殿下，这条命早就在阎王殿的生死簿上了。”姜无恙回头微微笑道：“殿下不必自责，入宫陪伴陛下是我自己的选择。陛下从未对草民怎样，只是听琴下棋而已。草民幼时离母，一直怨恨母亲抛下自己，后来才得知她入了宫嫁给陛下，封为皇后，可见陛下对她的感情之深。”

　　“父皇和孤的生身母亲是少年夫妻，母亲十六岁生育孤的时候，难产离世，父皇郁郁了很多年，直到遇见李皇后。你和她长得很像。从在太子府父皇第一次见到你，孤便后悔了。如果不是孤自私，贪慕你的学识，想留你做幕僚，如果你回了家乡，便不会有这一切了。”谢幸语气中满是懊恼。

　　至今那一晚欺凌姜无恙的几个人还没有找到，他的大仇未报，一定心有不甘。

　　“也许是天意如此。”姜无恙淡笑道。他望了望谢幸：“殿下，您决定如此了吗？是否还有转圜的余地？太子被废绝不是一件小事情，恐怕会振动朝纲，陛下也会震怒。”

　　“若是有退路，孤岂会如此选择？孤膝下无子，且不知这条命还能撑多久，若是有一日突然毒发，不但会另父皇伤心，恐怕还会给社稷带来动荡，危及国本。与其那样，不如现在给父皇机会，让他另择贤能。”太子眼望远方，声音幽幽道。

　　姜无恙长叹一声道：“可是殿下选的这条路，荆棘遍布，坎坷异常。难道不能主动请辞太子之位吗？”

　　谢幸拍拍他的肩：“愈之，如果孤请辞，父皇他一定会对原因寻根究底，最后探知孤是中了毒。可是迄今为止，下毒之人仍未可知，足见其心思缜密，城府颇深。不论明查还是暗访，孤都担心对方会孤注一掷，对父皇行不利之举。若父皇有失，孤万死难辞其咎。”他将视线重新挪回桓都，深深凝望，那里有他此生的所有记忆。

　　“现在朝中局势你亦有所了解，明争暗斗，纷争不断。父皇一直想肃清一部分势力。孤借父皇建立流芳阁之机，以太子身份大概可以拉拢一部分贪图名利之人，但须得以流芳阁为掩饰，借流芳阁之名，和这些人联络。时机一到，便可让父皇察觉孤在结党。皇子结党是父皇的逆鳞，更何况是孤。所以到时候不论除掉这些朝中蛀虫，还是废掉孤这个太子，两方目的都可达到。待孤被废，也许下毒之人会因为放松警惕，而隐隐浮现，那时再做打算不迟。”谢幸侃侃而谈废掉自己太子之位的计划，没有一丝难过痛苦的神色，反而因为要达成目的颇有些跃跃欲试的冲动。

　　“既如此，草民无话可说，只愿以一己之力，帮殿下完成夙愿。”姜无恙撩袍跪倒，行了叩拜大礼。

　　“愈之，孤并不想让你去趟这浑水，你可以置身事外。”谢幸将他搀起：“孤当日救你，并非有所图。”

　　姜无恙亦笑道：“殿下放心，草民自愿行事，与殿下无关。陛下将此事交给草民，大约还存了一份信赖，草民答应不负圣恩。”

　　“你此去，恐怕朝中还会另派人行监察之职，但孤尚未探知父皇会派何人与你同去。”谢幸歉意道。

　　“无妨，只是殿下，我们是否可以借此人之口，时机成熟时，让他将结党的事通报与陛下？”姜无恙征询谢幸意见。

　　“是个不错的主意。”谢幸笑道：“一旦机会合适，孤会派人通知你行动。”

　　“殿下，草民这便回宫去了，陛下命草民早些回去，他有事吩咐。”姜无恙拱手道。

　　谢幸拦住他，迟疑了下，终于说道：“愈之，阿姮她，再过二十日，她要嫁给戍王陆湛了。父皇已下恩旨，孤同日迎娶太子妃。”

　　听闻此言，姜无恙震惊莫名：“戍王陆湛？殿下说会给她安排好姻缘，为何会选择北疆？”

　　“不是孤选的，是阿姮自己选的。也好，远离桓都，大约她可以远离重重阴谋。杨家位高权重，她若留在京里，只怕也是一枚棋子。孤与她无缘了，你，也便就此放下吧。”他想到杨姮，心中不由一痛。

　　“草民低贱之人，怎配得上杨家小姐？不过是旧时同窗读书，比旁人多了两分情谊罢了。现在再提起，恐怕杨小姐都记不得草民这个人了。”姜无恙自嘲一笑，那笑容里的惨淡刺痛了谢幸的眼睛。

　　“如此也好，此生不见，相忘江湖。”谢幸对姜无恙拱拱手：“愈之此去，万事小心，珍重。”

　　乾元殿后御书房

　　太后王氏与桓帝谢韫相对而坐。

　　“不要再胡闹了。那个孩子是重心的亲骨肉，你如此对待，可想过重心在地下会否伤心难过？”王氏叹气劝道。

　　“儿子自有主张。”谢韫强辩道。

　　“你有何主张？将他困在宫里一辈子，就像对重心那样？他是男子，那样的折辱还不如一刀来的干脆。”王氏声音发颤，心痛道。

　　桓帝谢韫没有回答。

　　“暗中朱批夺走他的状元功名已是不仁至极，你还要如何待他？莫要等到他像重心那样再追悔，到时候便早已无路可退了。”太后说完站起身，疲累地不等谢韫行礼，便扶了宫女的手离去，只留桓帝一人静默着，手中握着一支白玉簪。

　　书房外，福顺公公早已离去，徒留姜无恙捧着茶盏僵立原地。他苦读二十余载，竟被一道密旨朱批夺去希望。

　　放榜的那天，他在酒楼喝醉，误入揽月阁摘星楼，被人当众调笑。他气愤疾走，却不料有人暗中跟随，于是在一条暗黑巷子里，他被人欺凌，几欲至死。

　　睁开眼，世间已无颜色。

　　他艰难穿衣，于夜色中带着满身伤痕爬上郊外玉泉山。晚风如刀似剑般拂过身侧。

　　望着断壁悬崖，姜无恙想：是否再走一步，便可纳入极乐？不必再理会尘俗冷眼，世间凉薄。

　　如果你跳下去，未入极乐怎么办？一人声音淡定响起：在阿鼻地狱，苦海挣扎，还不如侥幸活着，至少该看看害你之人的穷途末路。

　　于是，姜无恙入了太子府。太子谢幸说，第一眼看到你，你太像我母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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