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难民涌入
杨雪笙的笑声,狄阿鸟没法听到。
在滚烟的马蹄中,他并没想过这是别人用来对付他的第一步棋,壮士断腕了,一切本意都围绕着一个假设,如果他反对朝廷,有不臣之心,备州人能不能做到同仇敌忾地抵御他,因为所有的迹象都在显示,这都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一次事故,只是杨雪笙失去了掌控备州形式的能力,要倒台,起码暂时失去了,而朝廷刚刚做了件糊涂事,还提拔了一个根本不称职的陶坎。
当然,备州上头的人在假设他与备州为敌,他也在假设备州与他为敌,他假设备州与他为敌,对备州新的军事首脑的评估就是一个很重要的根据。
他和陶坎没有过多地接触,只是在上次的冲突中知道,陶坎打了一次小胜仗。
作为一个一千多人的指挥官,即便不是靠运气,打胜一次或者几次小规模的战争,除了说明他战术能力不错,什么也说明不了,猝然连跳数级,站到另外一个层面上,他却未必胜任了?
甚至狄阿鸟认为,就是这一场小胜,到了朝廷那儿成了大胜,导致了一个中级军官的连级跳,总结这么一个小战得胜却有大发迹的事迹,只能说明一点,朝廷无人,把稍有功劳的人当成顶梁柱。
不过,他却还是谨慎地对待这件事。
他确实想过武力驱赶流民,按说这么做,他也理所当然。
甚至他吵嚷着去备州,就是一个邀名的姿态,还曾想,备州方面要么理亏,自己把人弄回去,要么粗暴地、无条件地要求他驱赶走这些流民,这时,他可以利用这个朝廷施加的压力做幌子,进可赶人,退可叫屈。
然而这是他的原设想,结果根本不一回事儿。
陶坎要见他,说是要人,虽然他没有见对方,却得了信儿,人家非常地卑谦地希望他给拿主意,随后,杨雪笙那边开始道歉。
这么一来,他就判断不是朝廷管不管的事儿,而是朝廷现在无力去管,管不管这些流民,只在他的一念之间。
他犹豫了。
他省吃俭用,手里还是有那么一点粮食的,这时把住粮食,任流民饿殍遍野,这就太残忍了。
死一个人,两个人,他不在乎。
可面对成千上万的人,面对冥冥上天,面对将来备州人对自己的看法,一下就碰触他内心中最软弱的地方。
无意之中,他也一下偏离了自己的决定和杨雪笙的预想,并没有在朝廷断绝了解决问题可能的时候立刻转变态度,采取武力,而是递出几个一边……,一边……。
人往往都是以己度人。
很多年来,他也在民间打滚,挨过饿,受过穷,有过漂泊不定的生活,看过许多的人战死,饿死,尸骨遍野,疾病横行,有一种感同身受的痛楚。
如果他一直高高在上,衣食无忧,他或许会优先考虑到自保,以一个富人,富人怎么面对流民,他会怎么对待流民,完全站在保住家产的角度上看问题。
如果他一直是一个无力改变自己和他人的小人物,他也或许会带有一种我是我,你是你的,各人顾各人的冷漠,可是这些年来,他一直都在这两个圈子之外,贫困和战争使得他骨子里把自己当成穷人,让他形成了一种感同身受,而各种磨砺和不屈不挠,走出局面的经历和性格,又让他有一种我可以改变你我命运,以天下为己任的士大夫心理。
二者交织,他虽不是什么圣人,却往往在这个时候,这种情形,多一些悲悯天人的情怀,心说:“你们不管,我看着管吧。”
一路奔纵,他都在想自己能够为流民提供多少口粮,提供多久口粮,可以撑多久,也在想,上谷被攻破,当地百姓流离失所,附近百姓流离失所,他有多少责任,而备州现在的粮食上涨,和他那一一阵子引诱两州哄抬粮食有没有关系,同时更在想,自己反正主动要求重建上谷,能不能帮助他们重建家园呢?!
他心里愧疚,想补偿,然而这个负担又太大,他虽然说的很轻巧,心里却很沉重。
一路,他把这种情绪交付给马鞭,掖风狂飙,本来他想不去北平原,直接回渔阳,再商议,再合计,听听大伙的意见,可是走着走着,他就有想先知道流民的数量,流民的状况,目前北平原这边儿有没有有效控制的手段,给保命粮有没有困难,有没有保证均领的手段,干脆就从北平原经过。
路过北平原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夕阳照在脸上,使他的脸色凝重,打马过了一片野甸子,前头就接近了流民营,踽踽爬上一座坡望望,只见北平原的南面草地上全是人,自己的兵士大概出于安全的考虑,在流民营周围打围栏,足足蔓延好几里,看也看不到边,夕阳照过去,就像草原上闹鼠灾,都是不和谐的人点点。
从左看过去,从右看过去,霎时,他就一手按上了脑门。
后面的人跋剌剌跟来,随着他一望,都有人惊呼:“大王,这也太多了?!不得了呀。”
狄阿鸟没有说话,给梁大壮勾了勾指头,等他到了跟前,往前一指,说:“带几个小参下去,看看他们拿出来的是什么安置手段,记录下来,回头交给我,我今天晚上不走了,回老王府住下。”
说完,他带着人,绕过流民营,先往垦出来的田野去,按说这个时候,野草正在疯长,虽非农忙,然而刚刚开垦的荒地,草吃庄稼,应该多除草,然后到大片、大片的垦田下马,看到的都是妇孺。
围绕着垦田,设有很多居民点儿,通常一住好几箭人,走过去看看,青壮年都在准备兵械,往一处集合,派个人问一问,人都说:“天快黑,夜里不注意点儿不行,庄稼也得看。”
回过头来往镇里进,还没镇子,就见到几拨人,每拨十几,都带着甲械走成一排,有的出去,有的进来,问问,有的是受征集,控制流民,有的是夜晚换班,有的是在镇上巡逻。
一回到老王府,他就派人通知,说自己到了。
老王府这儿虽然人快走完了,可杨小玲和谢小桃还在,棒槌本来应该也在,可是见了李思浑舍不得,跟着上渔阳了。
她俩和还在打理老王府事务的高德福不同。
高德福在清点一些家什,而她俩,却是各有理由,杨小玲是不肯到渔阳去,嘴里说那边不一定够住,而实际上,狄阿鸟心里明白,她和自己母亲熟,这一来二回,被自己弄回家做了妾,不敢见面;谢小桃也不去,说是要陪着杨小玲,免得人都走了,自己姐妹寂寞,以狄阿鸟认为,她的想法也大同小异,不敢见婆婆,就比着杨小玲,不去。
可是她们人在这儿,心里却依然焦虑,不知道那边婆婆的看法。
狄阿鸟一回来,将马交给马不芳进去,她们就连忙弄些酒菜,忙着问渔阳那边的情况,打探婆婆知道不知道她们的存在,有没有说点啥,也说到李思浑的事儿,说他是个什么样儿的人,个头,跑出来的原因。
有她们的打断,狄阿鸟放松了不少,一边让谢小桃给捏捏肩膀,一边询问过李思浑,说实话,他对李思浑只有一点印象,因为他并没有在李家呆多久,而每次去,一大群的爷们都上来热乎,他也分不清谁是谁,何况李思浑当时才十二、三,最深刻的点印象就是李思晴曾提起过,李思晴也不是交际多广的人,一聊天,动不动她这个弟弟什么时候干了什么事儿,那妹妹什么时候干了什么事儿,什么什么时候她跟她姐姐打架……,曾说到他这个弟弟,说李思浑不咋读书,最小,有两个娘护着,最是调皮捣蛋。
对这样一个没有接触过的小舅子,他只有一个看法,这是一个自己补偿李思晴的机会,自己得好好对待他。
他也就不停地追问李思浑的细节。
谢小桃在雕阴好几年,对韩英熟悉,就说:“韩英说他二得很。我看他二是二,心眼好,这不是闹流民吗?!他们一路上看不下去,就是在地界上,看这流民蜂拥,死在官兵刀下,不知道咋的,当着人家当官的人面就骂,好在人家没怎么着他,不然呀我看又是你的事儿,你都得派人去备州保他。有个姑娘藏他车里来的,他也不吭声,别人都不知道,到了一掀开,人家才知道。”
狄阿鸟想知道对方多高,长啥样儿,对自己啥看法,给不给自己要姐姐,此外就是想提供点儿问寒问暖的关心,知道对方听不听话,自己该怎么管教他,让他成才,对是不是有正义感暂时最没有兴趣,听到这些,嘴里说着不错,心里却觉得自己没问着自己想问的,就随便吃了点东西,接待来汇报的部下了。
眼看到黑了,谢小桃和杨小玲提到霞子和阿狗,他才知道一件事。
自己来的时候,高德福带着俩孩子到流民里头买孩子去了,现在还没回来。
这一点,他也没有太多的看法,毕竟孩子一天天长大,这样的家庭,带个哈哈珠子,带个丫鬟,也不是什么多大的事儿,只是笑着说:“这老小子说不定接了嗒嗒儿虎他娘的信儿,想拐了一大群孩子,宰了蛋蛋伺候你们呢。”
这个问题,他也不是很排斥,因为家里的李芷支持,两个老娘也支持。
前几天,李芷还专门给他提过,说:“你到备州经过北平原,在流民里头弄些奴婢,娘身边你不给些人伺候吗?而这秦禾是朝廷公主,小婉也出身高贵,你也得为人家考虑点儿,不能显得薄待人家,金银珠宝咱弄起来费劲,奴婢该不是啥问题吧,阉割了的宦官也不是问题吧?!”
狄阿鸟随口说:“宦官也需要?!”
李芷就义正词严地说:“你现在做了大王,就应该以大王的想法看问题,王室家庭最为祸国的莫大于乱种,所以治家一定要严,也得防着你的女人们心里寂寞,找点儿阉割的人看住。再说了,他们有把力气,能干点苦活。”
狄阿鸟当时也没啥想法,毕竟人家说的也对,自己也是个小朝廷,也需要有王宫,确实也要以大王的想法看问题,可也没觉得必要,因为现在的几个老婆跟自己很恩爱,自己还没想过谁会因为寂寞偷人。
今天,一说高德福去找孩子,他就顺口提到,于是发觉谢小桃和杨小玲的眼神和脸色都变了样儿。
杨小玲脱口就呼:“他要阉孩子?”
谢小桃也在背后推一下他肩膀说:“要是自家的孩子那么小就被……,心疼也把人心疼死,将心比心,咱不能这么干?”
狄阿鸟也是初为人父,心里一颤,扒了谢小桃的手,给转过了身儿,严厉地说:“你咋拿自家的孩子乱说?”
他看谢小桃被自己吓着了,自己也索然,放缓语气说:“咱们家和别人家不大一样,再怎么说我也是个大王,将来王府比着朝廷,要几个阉人,要几个宫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说了,这个事儿我说了也不算,嗒嗒儿虎他娘要怎么办咱就得怎么办。她有她的考虑。”
杨小玲却不怕他,吵嚷说:“你说了不算,让她说了算?你该管着她。”
狄阿鸟真想答应她们,自己会再给李芷说说,可话到嘴边,却又打住了。
这事似乎有点残忍,可是李芷的话是对的。
小处说是在为自己考虑,大处说,是在王室考虑,为国家的安危考虑,为将来子孙后代考虑。自己的这几个女人,自己应该不用看着,她们也都爱着自己,也都曾经给自己做出了许多的牺牲,自己也没有理由疑神疑鬼,可自己这代要是不把后宫制度确定下来,将来嗒嗒儿虎呢?王室乱种,后宫*,不是个小事儿,不但会有鸠占鹊巢的可能,还会授人口秉,造成国家大乱。
原因无法与妻妾道,他说不出口,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李芷虽然狠,却是处处为自己考虑,心里想的都是大事儿。
他摆了摆,轻声说:“我就跟她说,少要几个!”
杨小玲却得理不让人,大声说:“你该管就得管,一个也不能要,好好的人,你把人家阉了人,人家不疼嘛?”
狄阿鸟只好苦口婆心地说:“王室也得有王室的规矩、制度,千百年来都是这样,我一个人说了也不算,就是李芷她也不这么干,我敢说,三、五个月之后,我的大臣就就把章程递来了,我不听,我就成了昏君。”
杨小玲瞪着,瞪着,怒声说:“你是大王,你说了不算还坐它干嘛?!你就是个昏君。”说完,一拍案子,站起来就走,一边走,一边往外指:“没一点仁慈心,还做大王?人家大饥荒的,财主还减赋税呢。那么多没饭吃的来找你,你都不管,你看你都干些啥?累上羊圈,让人拿兵器圈着,我听说你的人心黑得很,一个人一天只给一碗麦粥,要不,一个蒜瓣大的窝窝头,这都是你让的?!现在,你又要阉小孩,你还是人吗?”
狄阿鸟懵了懵,一肚子委屈憋在上嗓子眼里,想说啥,硬是半天拿出来反驳,只好扑簌着眼神,憋了半天劲儿,来了一句:“你,你,你怎么乱说?你可不要太过分了啊,再怎么说,你是我女人,哪有自己女人这么说她相公的。”
杨小玲一转脸,威胁说:“我不给你说,我让人给你娘说去,我看她知道了不用耳刮子削你,罚你跪外头。”
狄阿鸟就看着她走出去,被刺激到了,一受刺激就想喝点酒,可是他一直戒酒,家里给他准备酒菜,所谓的酒,就是一碗马奶酒。
他上扒下扒,找不到,一按碗,气冲冲地给谢小桃说:“这娘们不理了?酒呢,酒呢,再给我拿点酒。”
谢小桃给他找了一壶马奶酒回来。
刚刚给他写上,他就听到杨小玲跟在老家农村一样,沿着路儿,慈爱地吆喊:“狗孩儿,天都黑了,你在哪呢,还不回来吗?!”
一刹那,他诸多的不舒坦,指着外头给谢小桃说:“她干嘛呢?谁让她出去喊的,喊一嗓子,喊一嗓子,跟猫叫一样,干嘛呢,她?我看她就是乡妇,村妇。”
谢小桃本来还想迁就她,可确实觉得他没道理,连忙说:“怎么就跟猫叫一样了,她不就担心阿狗,想让孩子回来吗?平时我叫孩子也这样儿呀,你是不是觉得丢你人了?!那咋办,孩子晚上黑没回来,派十个八个人到处找?喊一喊有啥呢?”
狄阿鸟丢了一句:“你也?”
他算明白了,这俩姐妹一条心,他今天跑了一天,脑子也没歇着,回来又处理这,处理那,脑眼子都是疼的,好不容易说点事外话,两个媳妇又给自己添气受,呼噜,呼噜吃喝一阵,说:“不想让我回来就早说,我现在就走,我现在就……”
说到这儿,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表示下自己的不满,连忙往嘴里再填点吃的,一爬,爬起来就起来了。
谢小桃这才有点慌,问:“你要上哪去?”
狄阿鸟却还是气冲冲地出去了,出来给马不芳来一句:“老马,走。”
两个人走到大门口时,杨小玲喊不见人,退了回来,正好碰到,冷生生地问一句:“你们干嘛去?!”
再一看,后面跑个惊慌的谢小桃,很快知道了怎么回事儿,就说:“别管他,没心没肺的,让他走,看他走哪去?”
她看狄阿鸟没牵马,就带了马不芳一个,干脆再后面补充一句:“有本事,晚上别回来,没人给你开门。”
他们前脚走,后脚,高德福就带着阿狗和霞子回去,给阿狗领回来个伶俐的小男孩,给霞子领回来个丫鬟,回来一看,马入厩,人来往,谢小桃站在门口,给梁大壮说什么事儿,想也是狄阿鸟回来了,高高兴兴地上去问:“殿下回来了?!在哪呢,我正想问问他,要不要买些奴婢回来,我问了些人,有不少人愿意把自己阉了,过来伺候王爷。哎呀,都是饿坏了,给口饭就行。”
杨小玲在里头听着,咬咬牙,左看有看,找了个笤帚抓了出门,前所未有地凶狠,一上去就用笤帚拍高德福,在高德福抱着头,连连后退中吼他:“你个马屁精,打你个马屁精,什么好事不干,就知道拍马屁。”
她几打几不打,就把高德福打得跪地求饶,趁此余威,干脆宣布:“孩子也回来了,就把门关上,回来也不给他开门,看他以后还敢不敢丢骰子。”
狄阿鸟还真没太多地方去的。
现在重心转移,北平原农垦是谢先令举荐上来的一个读书人主事,名叫季伦,狄阿鸟考察过这个人,觉得这个人有一点好,稳重,办事儿一丝不苟,同时组织人手也是比较得力的,就把他留下了,同时,也放了张铁头和常子龙在这儿,给张铁头个名号叫北平原垦戍将军,作军事总负责,并负责备州方面的情报工作。
常子龙不在镇上,在外头练兵。
狄阿鸟和季伦刚刚见过面,不宜再去人家家里,何况刚刚又是和家里女人赌气出来的,就想去看一看张铁头。
据季伦说流民拥入,张将军辛苦,估计还不知道大王回来。
这赌气一出来,他也就想着去看望下,一是看张铁头现在在干啥,二是想和张铁头叙叙家常,三是想知道张铁头对流民的事儿怎么看。
到了张铁头所谓的“将军府”,两个留守的私兵一听说大王来了,连忙上前禀报:“张将军外出还没有回来。”
狄阿鸟进他的将军府看看,四平八稳一个泥巴院,张铁头的两个小妾正在吵架,指桑骂槐,听说大王来了才住嘴。
狄阿鸟进去给看看,里头跟狗窝一样,好东西不少,有兵器、花瓶,衣裳,兽皮,可是布置得太土,一副中堂是镶金色,画了两个金灿灿的元宝和一个胖娃娃,旁边的对联也是“名家手笔”,一看就是张铁头求冯山虢给写的,不过这词,肯定是他自己想的,写着:“年年吃鸡鸭;顿顿用大肉。”横批更惊人,四个字:“鸡鸭大肉”。
狄阿鸟都想给他扯下来,让他少丢点人。
结合自己家的情况,他在中堂下一坐,开口就是一句:“又是个乡瓜子,光把自己身上弄得光亮,家里臭哄哄的。”
俩小妾挂不住脸,上点吃的,狄阿鸟看看,俩小妾相貌还行,也穿金戴银,但一看就是农村磨豆腐的西施。
张铁头也是比较好色,经常讨要女俘,还回回因为女色与人争风吃醋,让狄阿鸟没想到的,他现在才弄到两个,而且看这架势,是百里挑一挑出来的。
不过他欣赏水准真的有问题,看来也只能挑磨豆腐的西施,嘴唇薄薄,肉感十足,不动不挪不说话,不看穿着的时候,让人还觉得怪诱人,可是给那么一动,就漏底儿。
敢说话的那个穿了件大红枣收腰袍,头发上好像打着油,油光可鉴,耳朵上吊两个圆环,簪子也亮晶晶的,脸上的上了点胭脂,太红,脑门上头一撮刘海,跟毛笔一样,尖尖收在眉心,而不敢说话的那个抱个油瓶一样的孩子,头发没收拾,孩子还在吃奶,旁边有个利索的丫鬟,手里拿着一双小鞋。
狄阿鸟想问:“铁头在京城镖局攒多少钱?没有弄上个官家小姐?是没来得及,还是人家看不上,就算从窑子里领一个,在个人打扮上也不会这么庸俗吧?他就这样,怎么就有自信去追人家费青妲的?!”
他甚至想派自己家的谢小婉谢小妖来帮她俩收拾、收拾,看了半天,顺口就问:“只有这一个女孩儿。”
说话的那个揉了眼睛说:“还有个男孩,活着该两岁了,病死了。”
狄阿鸟给另外一个小妾招招手,等她到旁边,把孩子要来看看,孩子秀气还怪秀气,就是少点儿精神头,和自己家蜜蜂比起来,就没那种机灵和活泼,逗了两下,把孩子还了回去,怀疑她们养孩子有问题。
很快,张铁头的师爷和人一块儿回来了,站在门口说话,过了一会儿进来,是一个老秀才。
狄阿鸟就让师爷陪着自己,向他问张铁头家里的情况。
师爷看着两个妾离开,就说:“我也刚跟将军不久,到我那请我,说老刘,我觉得你不错,又没有家累,别的人我就不带了,只带你,我就跟来了。”
他小声说:“他现在攒没攒钱我不知道。不过,这家里只有妾,没有持家的妻不行,再说了,他喜欢在外面玩,心情好了,拉几个部下回来喝喝酒,赌两个钱,不像过日子。有时候,我也会说他,说,将军,你这中堂,对联,也不是请不到人写,咋就……他说吉利,我也没啥说的。”
狄阿鸟苦笑。
按说也就会这样儿,张铁头也是个十几岁离家的农家孩子,又是在这种远离家庭的行伍式生涯中成长,也没个长辈管着生活,让他看看该怎么生活,他自己也不曾琢磨过,怎么把日子过好?这样也已经不错了,不管挂元宝还是挂啥,还知道挂上个中堂,就已经不错了,要是赵过成家,不跟自己妹子成亲,还不一定过什么样呢,也许就摊个床被子,放个桌子,织口锅。
狄阿鸟让师爷帮他物色一个不错的女人,要求说,他想得高,一天到晚想吃天鹅肉,找个大家闺秀,可是大家闺秀就那么容易跟他,只要过来看看他这儿情形,人家就往他脸上吐痰了,其实咱只要持家的,清白人家的女人就行了,你帮他看,物色到了合适的,别跟他说,偷偷告诉我。
和师爷说会儿话,坐一会儿,还等不回来人,狄阿鸟起身告辞,一路往家走。
比着张铁头的女人,狄阿鸟倒觉得自己的气消停了,杨小玲今天跟自己致气,说到底,还是因为心里善良,可比眼跟前的这俩女人好多了,至于自己觉得他出门喊孩子回家,更是自己赌气的借口而已。
路不近,走了一会儿,两路的灯都灭了,不少巡逻的小队打灯笼的出来耀人,老远督促说:“赶快回家啦,这两天不太平,不要逛悠。”
东夏朝廷小,北平原更小,基本上都认得狄阿鸟,往往上来看一看是谁,就连连行军礼,悄无声息地走了。
在这渐趋宁静的镇上,只有一个两层的木楼亮着灯,挺大的,给人一种很辉煌的感觉,狄阿鸟经过伸头看看,是一家新开的店,写着“怡红楼”,老远就看到两路不断来人,接客的带着往里头走。
“怡红”二次不用说,大江南北都知道这是干啥的,何况门口还站在些姑娘。
狄阿鸟停下来,站暗处看看。
马不芳连忙问:“主子爷想逛窑子?”
他劝了一句说:“这小地方有啥子好姑娘,我看您去了就后悔,看着会恶心?!”
狄阿鸟没吭声,过了一会儿,问:“老马,你说要妓院好不好?!”
他又说:“你也知道给我来的弟兄里头,不少还没家室,投过来的人也一样,世上都是女人多,男人少,咱这地方却是男人多,女人少,这都什么时候,干完活不累吗?可是逛窑子的大有人在呀。”
马不芳说:“都说伤风化,可是哪不一样?哪没有窑子?说实话,奴才不也是好色才被阉了的?”
狄阿鸟点了点头,却还是说:“你看我们这儿,镇子刚建,这房子都是草搭的,杂货,酒馆铺子都是上门请人家来的,这一座可是一枝独秀呀。”说到这儿,附近传来马蹄声,来了两个骑马的,一口气到了跟前,跟一个招呼的龟公一起从一个过道进去,过一会儿出来,往楼里去。
狄阿鸟又说:“远地方来逛窑子的,有一个我还能叫上名呢。”
说话间,人拴过马,走出来,在几个姑娘的簇拥中进去了。
狄阿鸟往那个过道指指,让马不芳说过去看一看,数数有多少马。
马不芳去了,不远处响了一阵不小动静,回过头,在身后几十步外的一个院子边有人说话,有人啜泣,看起来像是一队兵押着二十几个姑娘。他走过去看看,确认是这么回事儿,当时就断定这些女子是从流民里招来的,除了身上脏点儿,烂点,人有点失神,身材和模样都不错。
他过去看热闹,站在十多步外,一个打火把的头头立刻呵斥他:“看什么看?给我赶快走。”
狄阿鸟不动声色地问:“这些女人是怎么来的?是镇上要女工缝补衣裳么?”
头头有点不耐烦,大声说:“你没事儿找事是吧?该嫖你的嫖你的,该回去回去,没什么事儿,怎么老想看个啥是的?!你放心,人家妈妈把人照顾好,养好,你只要有钱,也可以来买。”
一个女的顿时喊了一声:“大哥,我是硬被拉来的,我是清白人家,宁愿饿死也不愿意进窑子,您好好心,把我救出去吧。”
旁边士兵说:“你找打是吧,我们这也是给你一条活路,噢,别人都要来,你怎么反倒不肯,我靠告诉你们,我们都是好人,顶多拉拉你,也不想着打你,进去之后,你再咧咧这不肯,人家肯定用皮鞭抽你。”
女的说:“都说东夏王仁义,我们才来投他,却没有想到,他的人却把我们这些女人往窑子里头带。”
狄阿鸟像是被人打了脸。
有个士兵上去就是一巴掌,说:“你相不不相信,老子把你的嘴打烂?这里你谁都可以骂,唯独不能骂我们大王。”
狄阿鸟更是觉得那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往黑暗的地方移移,咳嗽了一声:“你们没听人家说嘛,都说东夏王仁义,你们怎么把投奔他的女人往窑子里带,就是你们想给人条活路,那也该让愿意来的人来,不愿意的,你们让人家留点清白行么?!”
前头还在喊门。
几个士兵哄哄,说:“谁让她长得好看。”
其中一个还说:“她肯定是大户人家的女儿,这天地了还穷讲究,什么清白,能活着就行了?!你想要不?你要是就该早点说,拿上点儿银子,我们牛头看是自己人,说不定会卖给你。告诉你吧,这样的女人,我们牛头都不舍得用,更不让弟兄们碰,说留着她的身子,换银子划算,倒也是,咱们穷,咱们享受不起。”
头头很生气,大声吼叫:“说啥,说啥?你们给他说那么多干啥?”
他提着火把就往狄阿鸟这边走,继续警告:“你到底想干啥?你在这干啥呢?走?不走揍你。这都是上边订的,把姑娘招来给你们嫖。我给你说……你少在这儿给我装好人。”他大概是上来大人,可是上来一耀,哑巴了,腿一软,就想跑,不过还是理智占了上风,没跑,干脆丢了火把,扑通一声跪下:“殿下,我不知道是您呀。”
他声音比较低,但还是传了出去。
士兵们也愣了,一群人小声传着话:“不好了,是大王。”
他们想往上围,大概是想知道大王会不会发怒。
女人们也往这儿瞅,不过麻木多了,她们更多出于自愿,遇到不遇到东夏王又有什么区别呢。
狄阿鸟淡淡说:“你起来。”
他小声给头头说:“去,告诉他们,不要声张。然后过来,我有话问你。”
头头连忙过去,扯这个扯那个,把小小的骚动平息,然后回到他身边。
狄阿鸟问了一番,才知道私底下,自己的部下普遍想挑选流民,做人口生意,据说上头也四处联系人口贩子了。
狄阿鸟心里翻浪,人口贩子哪没有?
只是百姓们想卖自己的时候,不知道这些人口贩子在哪而已。
尽管这样,他们还是可以选择给人做佃户,做劳工,自甘为奴的人,何必来自己这儿。可是这些百姓却来了,来投奔自己,他们投奔自己,岂不是带着一些更高的愿望?自己的人真是给自己长脸,都在酝酿怎么大规模卖人了。
不过,这些怒气,他发给个小头头干什么?
他想了一下说:“我只当没见过你,你们也先不要给别人说碰到了我。去把那个不自愿的女人给放了,派两个人,送到我府上,先让她住下。”
头头连连点头。
狄阿鸟拉他到一旁,把自己外面的衣裳也脱掉,要求说:“把我的衣裳给送回去,把你的衣裳脱给我,我换上。”
这就一边脱衣服,一边牵引头头的视线到妓院正门,说:“我过去看看,要是因为你几个声张,让我看不到里头的情景,我回头好好处罚你。”
头头点了点头,一直脱出脊背,发觉狄阿鸟把头发也打散了,挡住半边脸,把帻帽也给了自己,要自己背后的草笠,也连忙脱下来,一边脱一边说:“大王殿下,要不要我派两个兄弟跟着您,保护您?”
狄阿鸟摆了摆手,换上衣裳,问了句:“不用。我带着斗笠进去,不拿下来,别人不会再怀疑了吧?!”
头头尚未吭声,马不芳找过来了,左晃右晃着认人,因为是在想不到大王会穿成现在这个模样,一时不敢认。
有了他的表现,狄阿鸟就不再给头头要答案了,直接冲马不芳呼了一声,就这么不伦不类着走向怡红楼。
他一边走一边说:“我这样可能掩饰不住,你看谁像是认出我了,就去给他传句话。”马不芳连连点头。
刚刚接近,这时,龟公来接马不芳了,老远大叫:“大爷您来啦,姑娘们,姑娘们。”
狄阿鸟愣了一愣,才知道这会儿马不芳像个大爷,自己像个冷酷的保镖,先一步把人截住,压过声音问:“你们这妓院有好看的吗?!”
龟公急于摆脱他,到马不芳跟前要个赏钱,脱口就说:“有。”
狄阿鸟醒悟了,护着马不芳往前走,小声吩咐:“互换个身份,你是老爷,我是下人。”
马不芳体味着狄阿鸟的意思,试着问龟公一句:“都是什么样的人来逛?!”
几个姑娘,有的生涩,有的熟练,过来架了他。
那龟公略一寻思,想是这老头有地位,怕人知道,说:“看大爷说的,其实我们这不是妓院,是乐房。”
马不芳跟着狄阿鸟混惯了,脱口就说:“我们大爷就是喜欢音乐。”
狄阿鸟回头一指,等马不芳醒悟,重复了一句:“对,我家大爷就是喜欢音乐,弹弹琴,吹吹打打,没有不擅长的,说不定性子来了,还会当场给你们表演呢。”他先一步走,大踏步进去,看到前方胭脂群里有一方高案,直荡开人到跟前,猛地一拍,咆哮说:“我们大爷要最好的姑娘。”
一个打圆扇的老鸨受此一震,不再跟熟悉的客人喧哗,顺着人散的方向朝马不芳冲去,去给他说话。
不少人一来,在这儿交钱,交了,带着姑娘直接上楼,狄阿鸟往楼上看看,略一寻思,听到这楼梯旁的柜台旁,屏风内侧动静不小,退回来找到门,往里头一看,里头是个大厅,大厅里头有个台子,台上台下站满了人,二十来个兄弟在下头或站或坐,上头正在宣传花魁。
他看看这十来个人,发觉自己就算叫不上名,也都很熟悉,有一些是带兵的,有几个是君子营的人,相互说说笑笑,指指点点,心里不是味道,走过去,站到他们身后,抬头看着。
上头正在宣传一个取名为赛金枝的,有个棒槌大姐吆喝说:“这赛金枝可是大户人家的姑娘,以前,他家也曾富甲一方,到今天为止,也还是个处子呢,刚刚通过奴婢传话,让各位大爷休得孟浪。”
狄阿鸟看到前头有张太师椅没人坐,想也没想趟过去坐下了,刚坐下,才记得不合适,连忙荡荡身,当试下椅子舒服不舒服,回头喊:“老爷,来这儿坐。”
他简直就像是混进来坏好事儿的。
台上台下的人都静了静。
这时老鸨火速冲了过来,告诉说:“这位兄弟,哦,还有这位老爷,这是张将军今晚要来捧场,特意他留的位置,我让人加一个椅子去。”
狄阿鸟第一个怀疑到张铁头身上,假装糊涂,问:“哪一个张将军,啊,我们有张将军吗,我倒知道有个章将军,章小河。”
他说的章小河是位牛领章京。
旁边的人立刻就有人搭腔了:“章小河也不敢坐这把椅子,他敢坐,我踹他?”狄阿鸟牛头一看,是苗王大的弟弟苗王双,这家伙有次上战场,左肋被人插一刀,又肋被人插一刀,回去得了个外号,叫“双肋插刀”,现在,也只是个牛头,至于是不是在章小河底下,狄阿鸟就不知道了。
按说他和牛领章京还有点距离,想是依仗着自己的哥哥曾在大王身边,现在任职军衙,才不把章京放在眼里。
狄阿鸟佯装不知,愕然道:“你说的张将军,莫非是北平原将军?”
他回头拉上马不芳往后退,表示惹不起,心里却想着,这个王八蛋,我当他忙上忙下,回家的空都没有,他倒在这定位置,等着点花魁。
老鸨让人给了个椅子,马不芳看了狄阿鸟好久,才决定坐下。
他们这儿不前不后,看前头倒也合适。
这时,上头的鼓槌大嫂正式宣布:“赛金枝一晚,起价五十子,请问有哪位将军,哪位老爷愿意出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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