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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庄伯除弟


  

  这一路上不时经过一些特殊的地方,首领扎赫尔布会停下来,手持一个牛角上前,子母牛角一旦相扣,就会装货卸货,但行程另有安排,通常不在当地停留。

  这一路也就格外地迅捷。

  几天之后,他们就快速地出了水磨山,这个时候沿着山麓向东,很快又渡过一条河,渡了一条河,过了河,几个月前还是陈州的地方,又成了鬼方王的地界,据说鬼方王凶狠善战,不过到了他的地界,商队是一点麻烦也没有遇到,反倒关卡上使用的信物非常公开化。

  这时商队本该继续向东,可东边往银川一路不太畅通,他们就从鬼方王的高奴南下,到达雕阴。

  雕阴互市,韩英又熟,四处一走动,真让人大开眼界。

  从雕阴再出发,前往河东,到了河东,前往白登山,一路上,根本就是无惊无险的。

  可是就要抵达白登山的时候,遇到一股山贼,这些山贼不堪一击,十几个健儿驰马弯弓,匪首当场被射杀。

  过了白登山,途经上谷,就是东夏王王廷所在地渔阳。

  可到了上谷,前头突然不让走,说上谷不久前丢了,现在正在重建,马队只好往东走,准备前往北平原。

  往北平原的一路,路上尽是成群结队的百姓。

  眼看已是初夏,可一问这些流离失所的百姓,却是春上时给逃离上谷的。

  他们说是春上上谷被攻破,好多城邑都受到袭击,大量百姓往南逃难,而往南,到哪里,哪里的官府组织当地人驱赶,直到半个月之后,官府才去收容,收容后又迟迟不给地,不给饭吃,大片农田都因为许多牧场场主,贵族,大户和官府相互勾结被侵占,哪怕荒在那儿,也不作安置,想活命,就得陷身为奴。

  近来,他们听说东夏王要重建上谷,都成群结队回去,可是去了,官府设卡,说在上谷没有重建之前,关卡城墙都是残垣断壁,为了避免人逃往东夏,不得出入。

  百姓们失望极了,又一群群折回来,干脆绕路去北平原。

  前往北平原的路上也设了卡,官兵们严阵以待。

  有一些百姓知道商队有官防,一心想混在里头过去,就跟着马队。

  一开始,马队上上下下无不提心吊胆,害怕被这些灾民劫掠。

  扎赫尔布还到处宣布,说他们带的不是粮食,都是东夏王的货物,说你们既然去投奔东夏王,就不能抢他的货物,百姓们也没抢,只求商队里的人把他们带往北平原,遭到拒绝,不少奄奄一息的父母推着半大的孩子上去,请求他们把自己的孩子带走,个个都说:“只要过了关卡就不怕了。东夏王要与民休息,放马渔阳河谷,不要赋税,不管是为奴为婢的,只要干够活,就给地种,你们放心,只求你们把孩子带过关卡,过了之后,他们不缠着你们,东夏王就收留了。”

  有的人还用麻绳提溜几个钱贿赂。

  韩英和李思浑年龄轻,往往控制不住恻隐之心,几次有心裹带,可扎赫尔布再三严令不许,把人给搜出来赶走了,还说:“咱们是经商的,怎么能跟中原朝廷对着干呢?要是被朝廷抓出来,怎么办?!”

  他们靠近了北平原,前头出现了临时卡哨。

  扎赫尔布驻扎下马队,上前打听,说可以通过,但前头都是百姓,蜂拥着要过关,情况好点儿的连日搭了棚子,情况不好的,就在初夏未寒的野外睡着,坐着,把一个隘道围得水泄不通,马队根本没法接近。

  他们只好在外头住下。

  马队驻扎下了,也没让里头的人不出来活动。

  第二天早晨,韩英就和李思浑一起往前头趟,沿路百姓惨不忍睹,那些瘦的,一把能抓起来,吹口气能吹跑,远远能看到官兵早晨过来给人收尸,抬着尸体在脚下的人身上跨过,移动,最后走出去,不知把死人弄去哪儿。

  李思浑这种粗神经的人都觉得自己看久了会疯,要不是韩英一个劲儿说,咱们要看看民生疾苦,他就跑回去,在哥哥给他的马车里头一躺,捂着耳朵难过。

  这个时候韩英还好。

  他小时候在水磨山,就曾经经历过大批人死的景象。

  不过他也被勾起了伤感,不停跟李思浑说:“要我是主公,我就打进来?我敢保证,只要他开战,肯定从者云集。”

  两个人在关卡边看了半晌,到了半中午准备回去,不料百姓们激动了一回,裹着他们冲撞关卡,一个秀才模样的人站在一块蛤蟆形大石头上,双手高举一短绢帛,身子影子是灰的,有点后扬,人也瘦,远远看去,好像一只灰鹤,高声大喊:“你们不能私设关卡,这是有违朝廷法令的,不过,我看法令早就形同虚设了,你们不赈灾,不收百姓,任饿殍遍野,罪之大极,何以阻拦民众求活之心?”

  关卡上站满士兵,也有个人在喊:“我们也是受命行事,备州官都造反了,跟我们总督对着干,我们有什么法子?!我们只是一些武士,父母兄弟也许就是你们里头,希望你们能回去……只要再挺三、五天,再挺三、五天。”

  那个石头上的读书人说:“既然你们自标正义,那好,朝廷有法令,有法令,说东夏是内藩,任何人不许私设关卡,百姓、商人来去自由,可以自由移居,那你们让我们过去。”

  在中原,来去自由,自由移居也不是容易的事儿,不过朝廷为了能统化东夏,偏偏把它们定为条律。

  上到皇帝,下到当地父母官,恐怕谁也不曾想到,这条刚刚颁布的法令无助于东夏人内移,反倒使中原百姓蜂拥着要去东夏,漫天遍野,趋之若鹜。

  关卡本是草建,不高不大,随着那位读书人的鼓动,成千上万的百姓一激动,忽然就排山倒海,攻城一样往上冲,冲了不一会儿,上头的官兵就不得不手刃活人。

  一个军官一边砍爬上去的人,一边哭着大喊:“父老乡亲,我们都是自家人呀,不要逼我们,不要逼我们呀。”

  说着,说着,他看到了一个爬上来的人,一刀砍下去,本能地拔了颗人头,然而提起来一看,他分明地呆在那儿,他杀的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他就一手提刀,一手提着人头,披着阳光,站在那儿,一定不动。

  过了良久,他搂上孩子跪在上头,大叫一声:“我的儿呀。”

  声音太过凄厉,将搏斗的双方打断了,有人说:“你的儿,你骗谁呀,你当大官的,你的儿要是真和我们一样,我们就信。”

  眼看搏斗再起,军官摇摇晃晃站起来,泪流涕下,说:“我不是什么大官,我不是什么大官,我也是上谷人,上谷九原石榴树底下童姓人家……”

  底下顿时大喊:“我们几个也是九原的呀,大哥,我娘是童家村的,你就发发慈悲,让我们过去吧,你心不能这么狠,你杀了自己儿,还要把人全都杀绝吗?!”

  军官呕呕着,突然大喊一声:“你们下去,我开关。”

  下头群情汹汹,有人质疑说:“你骗人,他骗人,不要听他的,兄弟们加把劲,我们已经上了去,已经上去了。”

  不过,人还是在半信半疑。

  军官就撕开衣裳,手提鬼头大刀,站在关卡正中心,大声说:“各位父老乡亲,我童林不诳人,不诳人。五年前,我弃文从武,经历大小战十余,杀人如麻,可我从来也没有杀过六、七岁的孩子,可是……”他把脚下的人头提了起来,似哭似笑,似哭似笑,仰天大嚎:“而且是我自己的亲生儿子,你们看看,我亲生的,看到他,我就知道,我爹,我娘,我媳妇,肯定都死了,孩子饿呀,我亏心呀。”

  他用刀往前一指,大声说:“好,好,我放你们过去,不过你们先退下去,容我让部下退走,这样也不行吗?他们也有父母,也有爹娘,你们这样蜂拥着往前冲,还会死人。”说完,他严苛地传下命令,关卡上头的士兵不断消失,最后,只剩下他一个,站在上头,而关卡下头,木门也开了。

  百姓略一迟疑,正要狂奔,可是前头的人都给跪了下来,有的向上面的那人磕头,还有人问:“你真的是童家的人?!”

  童林惨淡地说:“我是谁都不重要了。我投笔从军,大小数仗,从来也没失过手,我只求战死,不会弃关,他们走了,可是我不走,除非你们踏着我的尸体过去。”

  说完,他双手抱刀,横颈自刎.一捧热血在太阳下绽开,升了老高。

  随着身后一声大喊:“大哥。”

  关下也有人喊:“老童家的。”

  他便在城楼上摇晃。可是,他没有以一个英雄的身躯倒塌下来,而是半蹲着,抱着关卡上头的柱子,撅过屁股,一丢手,正正落在门前中央。

  韩英和李思浑刚刚避到了边上,避免被人卷裹,正好看到了这一幕。

  韩英脱口说:“如此儒将,死得可惜。”

  李思浑鼻子一酸,说:“我觉得他是想以他的死,做最后一劝。”

  士兵们从门洞对面露面了,八个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以抬过死人的担架抬上了他们的长官。

  一个邋遢极点的百姓站起来哈了一声:“说不定还没死,还有救呢,给他扎扎伤。”

  士兵们谁也没有理他,百姓们也没有理他,士兵们抬着人走了,到了门洞那边,呜呜地哭。

  这边,站在大石头上的那个读书人也半天没吭声,只有一些百姓喊嚷着问:“那你们还走不走呀,你们还走不走呀。”

  那个读书人终于开口了,说:“苍天哪,贪官污吏造的孽,怎么偏偏让好人来偿呀。”他蹲下虚弱的身子,像木鱼槌一样,在光滑的岩石上磕头。百姓们动了,又动了,开始向前走,然而一边走,一边停,韩英红着鼻子和眼睛质疑说:“他们在干什么,你知道吗?我敢肯定,他们是怕官兵言而无信,谁先走过去,他们杀谁。”他们的话惊动了磐石上的那个人。

  那人溜了下来,不,应该说,一滚,滚了下来,开始往前头挤,到了前头,他几乎再没有力气了,一下趴下,几个百姓诱骗说:“后生,你先走,你先走。”那人疯狂地笑了两声,站了起来,拖着疲赖的身体真的就走了,一步一步,一边走一边吟哦着什么,百姓们一直等到他穿过关卡,在荒地上消失,这才又一次蜂拥。

  人流一泻而发,中间还卷着几辆车,原先的人里头只剩下韩英和李思浑,还有不少死人,其余的人却拉着长长的队伍,继续通过。

  两人相互看着。

  韩英拉拉对方的胳膊,说:“我们回去吧,马队很快就要上路了。”

  李思浑还在失神,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过了好一会儿,轻声问:“韩英,你熟悉我姐夫,你说,他会收留这些逃过去的百姓吗?!”

  韩英寻思了一会儿,回答说:“我也不知道,接纳逃民,不是反叛吗?就是朝廷不过问,人家也说他假好心,可我也说不准,相公大人又有什么不敢做的?”

  李思浑觉得自己的智慧不够用,还了他一句:“等于没说。”

  他们正要往回走,不知哪儿传来激励的马蹄,两人一边听着,一边走着,尚未走回马队,自家人来接他俩了。

  众人站在马队驻地旁说这件事,一支马队出现了,十来个骑士从身边冲向关卡。

  李思浑好奇心大,第一个想起那个死了的军官,非常想知道这些官骑见了会怎样,猛地挣脱出韩英的手,大叫一声:“去看看。”

  说完,他打着车轮一样的两腿往前跑。

  很快到了跟前,果然看到骑士们在关卡那儿下了马。

  他凑了上去,只见为首的中年军官用手抚摸过死去军官的面庞,摸出一纸公文,放在死者身上,过了一会儿,站起来,走到一群将士的面前,低沉地宣布说:“童林不但是我的老部下,还是我的同窗,几年前他投笔从戎时,写信给我,我就觉得,朝廷一定会多出一位名将。可是呢,他的军途却异常坎坷,大小数战,无一战不立功,却无一战受赏,直到现在,还只是一个小小的提尉。这次本部刚刚接受朝廷交付重任,可是晚了,他给死在流民蜂拥的墙下,令人扼腕,你等代我把他好生下葬了,回头再好好修墓。”

  他又说:“这次流民浪潮是地方的事儿,甚至可以避免,却因为种种原因让我们来擦屁股,确实不应该。不应该,可是诸位,我们现在还能靠谁?现在备州这一个烂摊子,也只有你们才在乎东夏王会不会成为咱们的威胁,东夏王虽然是朝廷藩王,但你们得清楚,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有与我们为敌的一天?这么多流民投他而去,等于送给他兵马,送给他百姓,放任不管,行吗?不行!当然,就这样设卡,围追堵截不是办法。童林死了,这是设关卡之前未能考虑过来的,你们在这儿守着,但就不要阻拦他们啦,我会去东夏王面前讨要,让他把人还回来。”

  他回过身,往一旁的关卡大门指一指,说:“堵上。”

  说完,走到自己的战马旁边,看似要走间,忽然又转了回去,说:“从此之后,你们这一校,就叫童林校,记住童林今天的壮举。”

  这一次,官兵已经去封门了。

  他要骑马走,看到了李思浑,也看到了追李思浑,追过了门洞的韩英几个,最后把视线定在李思浑身上。

  李思浑和韩英虽然换了衣裳,但有些东西还是掩盖不住的。

  这位军官走近了,又黑又瘦,两臂修长。

  李思浑有点粗神经地在脸上拉了道笑容,退了一步。军官再打量他几眼,问:“你不是东夏王的奸细吧。”

  韩英看到他的卫兵从四面上来,一把扶住腰间的短刀,拱在李思浑的一侧。

  一个同伴立刻代他们回答说:“长官,我们是生意人……”

  这军官严厉地大喝:“闭嘴,我问的是他,不是你。”

  李思浑说:“你别管我是谁,想留人,就得给人吃饭,让你这样儿饿着,你比他们跑得还不要命,老子——”他发觉军官两眼犀利,一旁的卫兵几乎想上来打他,就说:“口头禅,你要是觉得老子骂你,就当是。老子是粗人,就知道一顿不吃饭,心里就饿,两顿不吃饭,心里就慌,三顿不吃饭,滋味没法说。你要是个明白人,就在这儿煮点粥,稀稠没关系,大伙看着也有底。”

  军官又把杀气收下去了,说:“你说得对,可是我们根本没来得及,就这些将士,也只带了一点吃的。”

  李思浑说:“这是理由吗?这还是你们的错,外敌打过来,你们也这样吗,带一点吃的,只动员这点人?要我看,这是在扯皮,你们,这个军队,还有当官的,父母官都在扯皮,受害的是百姓,想拴住他们?你拴住他们,拴不住他们的心,止不住他们的饿。这个人死了,那还不是拿自己一死来劝人吗?怎么样?没有用,为什么?!没有良心?不是。饿。饿极了你也不要脸,知道是条活路就敢趟。”

  军官深深吸了一口气。

  韩英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就怕他翻脸,不料他却不紧不慢地说:“我听说有几个读书人不老实,一味挑拨,不是你吧?!”

  李思浑一笑,拿指头往自己鼻子上一点,大声说:“我?!”他冷笑说:“我还想呢,可惜我不是你们备州人。”

  军官问:“这么说,你是东夏王的人了,东夏王打招呼也是这么说的,不过我们这边的事儿你不懂,我有军粮,我是可以赈,可是我一动,地方上就更甩手不管,小兄弟,这个你想过吗?他们不但要一口吃的,他们要几个月有吃的,几年有吃的,他们想有地种,我能给他们吗?”

  李思浑冷笑说:“那你让他们跑就是了,就你这,还跟东夏王斗心眼,民以食为天都不知道。”

  军官却没有生气,拱手说:“小兄弟,在下受教了,我看你也不像胡人,劝你一句,出入东夏,别忘了家乡的父母。”

  说完,他扭过头,先给身边的一个骑士窃窃私语两句,然后上马,大概是真找东夏王要人去了。

  李思浑竟不管他走没走远,先朝地下呸了一口,才和大伙一起回去。

  走在半路上,韩英就在埋怨:“你刚刚吆喝那些干什么?你没看你那老子二字一出口,人家刀都要抽了出来,我看你是真有点愣。不说了,你要是出了事儿,我真没法给相公大人交待的。”

  李思浑眼睛一睁,却说:“我愣?他不是没吭气就走了吗?要说愣,我姐夫肯定比我愣,男子汉大丈夫,愣点没啥不好。我还没说你呢,我就不相信你对今早那一幕没想法,害怕得罪人,不敢吭,像话吗?!”

  他大剌剌翘着两只脚,大声说:“老子都想给那家伙一巴掌,他说啥,他说我姐夫将来会有别的心,娘求的,芝麻大的官,闲心不少。”

  韩英哭笑不得地说:“你这性格还真像我家主公。”

  李思浑“哈哈”两声,说了句“是吧”,继续翘起脚往前迈。

  到了马队,马队已经准备出发。

  这一阵子,关卡下的人走了,后继无人,正是马队通过的好时候,看着不缺人了,他们这就立刻往前走。

  李思浑带了不少礼品,有辆马车,晃晃一阵,他突然觉得不大对劲,车单子下面多了不少东西,有什么东西会动,抬手一揭,下头是个人,揭的地方正好是脸,两只眼睛亮亮的,他连忙把单子放回去,假装若无其事,一屁股坐到车辕上,愣神愣了半天,最后把两只手指探过去,在人脸上抠抠。

  到北平原已经很近了。傍晚到了,北平原正热闹。

  上头早知道流民可能要来,组织了人手,一边控制流民,防治瘟疫,一边儿调集粮草,施馒头和开水。

  马队找了地方一驻扎,扎赫尔布找了个小官,将他们往老王府送。

  脱离了扎赫尔布的视线,一没人干涉,李思浑立刻揭车单子,抖出来个人来,差点没把同行几个人的眼睛骇掉。韩英还正背着人撒尿,听得一声“女的”,狼狈至极。李思浑撇着拇指,本来还准备指着让人意外,不料车单子爬起来的真是个女人,虽然穿了男人的衣裳,头发又脏又乱,可是到了这儿,一旦不作掩饰,分明是位有双大眼睛,怯生生而又瘦弱女子,他也意外了。

  他们一行很快又到了渔阳,却没有见到东夏王。

  狄阿鸟为表达自己的诚意,干脆安排自己的行程,向朝廷申请去备州找人理论,并先一步派人,到备州去交涉。

  藩王离开封地是要向朝廷打招呼的,就叫申请,到了备州边界前,他没法前进的,只好住下来,隔岸骂人,骂不过半天,通过一定的途径知道了,备州的情况太过微妙,不是骂骂人就能解决的。

  首先备州官府跟总督杠上了,朱天水被罢免,杨雪笙认为是个整顿官府的好时机,停了布政官员的职,下手一挖,使得官府人人自危,地方官员干脆利用“雍夷有别”,关键时候罢免大员使流民无法安置等一些分歧,一些问题,集体反对总督,要总督下台,当地的官府系统随之瘫痪;其次,朝廷缺马,养马最热,一些高爵、商人,投机者在京城被皇帝狂削,现在东夏王拿回了东夏,备州突然稳定,土地升值,大家主意一变,就是相应李卫的号召,组成团体到备州养马,圈占土地,他们需要佃户和劳工,暗中促成各方势力勾结,借机不安顿上谷流民,逼他们依附,他们需要一个支持这种可能的总督;最后,东夏王本来接近一无所有,却在短短时间打败强敌,这使得整个后方都质疑朝廷上的军队在干什么,于是地方官再因为自危那么一造势,焦点有目的地放过朱天水,集中到他杨雪笙身上,加上杨雪笙要求地方官员安置流民,罢了人的官,杀了人的头,地方上无论百姓还是当地士林,为了保土防流民,也都开始对反对总督。

  对事情有了一个基本的了解,狄阿鸟立刻有了想法,觉得问题不是备州官府系统全部都仇恨一个人,而是要找替罪羊,要争利益。

  这些年,备州军方到处哭诉,敌人有多强,他们面临多大的困难,可结果呢,狄阿鸟在中原招募了几百个人,把东夏问题彻底解决了,那,他们这些年的屈辱、败绩,需要有一个人承担。

  这个人本来该是朱天水,可朱天水倒了,丝毫没有影响朱阀,那替罪羊就在往总督身上转移。

  杨雪笙一直推行引胡诱胡,当时解决了朝廷某个时期的危机,可是全天下的人都反对,都排斥,他却我行我素,现在备州稳固,朝野岂不要清算他?!

  上层贵族和官宦家庭在里头遭受朝廷抑制,要想攫取土地,就得披一个合法的外衣,养马就是这件外衣,大家真的都把养马当成事业吗?自然不是,拿热钱索地而已,要想养马,只能到人烟稀少的备州,矛盾极为集中,杨雪笙压了好多申请,而且对不法人等多有惩戒,提出流民大于马政之说,建议备州填民引胡,废除马政,现在一有风吹草动,备州土地升值,何愁没有人推波助澜?

  基于这些,他最担心的是杨雪笙一旦下台,新官交接,流民的事儿短时间内还是说不准。

  这上谷城破,数十城邑受到波及,而后耽误农忙,流民不是小数,如果全部蜂拥到他东夏,不说朝廷上怎么看这件事,是不是当自己引诱流民,可这些民众都长着嘴呀,你给不给饭吃,如果给,那可不是小数目,而给了饭吃,他们说你的好,会给朝廷递个得人望,得民心的信号,不给饭吃,你强行驱赶,又不知会死多少人,会给他的小朝廷带来多少问题,而现在,东夏就是备州这块皮上的毛,你干了心黑手辣的事儿,备州百姓都恨你,这又是件小事吗?!

  他照会朝廷军方,朝廷军方也立关卡了。

  但这个关卡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闯东夏的行情水涨船高,大家都会想,东夏好呀,东夏不好,为什么会有人不让我们去?

  东夏王不要我们,怎么不设藩篱,反而是朝廷设呢?

  本来他以为朝廷破格提拔陶坎——一介小军官,这个人必然有过人之处,所以才照会他,希望他能够替自己解决问题。

  可结果,这个人不知道用疏导,只知道用土掩。他真后悔,真后悔自己照会朝廷军方。

  他停留在边界,等着去备州,等着以藩王的身份督促备州官府拿出安置流民的方案,曲线救自己。

  一等就是两天。

  朝廷准许他进备州的不是一天两天就批下来的,备州情形也没有丝毫的好转,后方李芷说,你小舅子来了,你回来不回来?!本来他想说,朝廷一天不解决事端,我一天不离开边界,死也死再这儿。可不管怎么去推演,这一盘棋短期都活不了,他也就放了一句话,我小舅子来了,我不管了,不就是点粮食吗,我砸锅卖铁,给他们口饭吃。

  说完,立刻开始诸多举措,一边给流民吃的,一边用他们干活,一边要他们走,一边给朝廷要他们衣食住行款,要求说,朝廷付帐,才可以把他们领回去。

  他带着一行人,拆掉自己的住所,风尘仆仆回家去见小舅子,但他的几条举措,却像风一样,“嗖”地刮去了魏博,刮进杨雪笙的住处。

  可与狄阿鸟想当然的焦头烂额不同,杨雪笙现在一脸悠闲,还找个小戏班,一边听,一边唱,挽着小妾的胳膊,在腿上敲敲打打。

  带信的幕僚卷了一阵风到了跟前,几乎把整个戏班给卷走了,到了就说:“大人,大人,东夏王已经回去了。”

  杨雪笙眼皮动了动,随后说:“他当然会回去,家里有娇妻,他能一直住下去呀。”

  幕僚一边给他回报东夏王的举措,一边着急地往台上看看,吆喝说:“我的大人,这个时候您怎么还有闲心听戏,不说流民是不是饿殍遍野,上上下下,他们都把矛头指向了您,您再这样下去,凶多吉少。”

  杨雪笙扭头看看,责怪说:“矛头要指谁指谁,我这赈补方案,安置章程都在呢,没人照章办事,我有什么办法?!”

  幕僚耐心地说:“您就不会用点强吗?”

  杨雪笙愕然说:“用强,前一段时间我用了,可是结果呢,反倒把这一群*养的给惹毛了,我图什么,我还不管了呢。”他勾一勾手指,说:“这马政不是我主张的,这地,不是经我的手圈的,这上谷不是我丢的,这流民也不是我不安置,有的时候你急也没用。也好,你给我说,谁闹的凶?你拿着,拿着……”

  他站了起来,往屋子里走,不大工夫,拖出一个装满书信的篓子,旁边的奴仆都想给他帮忙,却被他呵斥退了,他就往幕僚脸前一推,说:“谁闹的凶,谁到衙门蹦,你就用这个给我砸他,砸死了,我负责。”

  幕僚连忙说:“大人是冤枉,可是事到如今,也不能放任不管了呀。”

  杨雪笙直指那个篓,说:“没关系,还有好几篓呢,现在就给我拖到衙门口,谁闹,谁请愿,给我砸谁。”

  幕僚胆战心惊地说:“老爷,您开玩笑。”

  杨雪笙笑笑,重复说:“开玩笑?”他喊了一声:“杨雄。”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走了出来,这是他的堂侄子,杨雪笙望了一眼,给他说:“带几个人,为老爷我出口气,把这些篓子,把这些篓子里的辩书拖到衙门口,谁上门来闹,给我砸谁,狠狠地砸,砸不疼,给我包上石头砸。”

  说完一挥手,要求说:“去吧,我听戏。”

  杨雄吆喝了一声,一些兵丁就来搬运。

  幕僚正要失望地走开,杨雪笙把他叫住了,说:“继续观察那边的动向,我就不相信,东夏王给他们饭吃,白养着,另外,发一封官函,给东夏王,表示一下歉意,就说朝廷的事儿拖累他了,并给他保证,这边会尽快解决地方上的问题,把人给迎回来。”

  幕僚叹了口气,心头只有一念:“雄心勃勃的杨大人自暴自弃了。”

  他一边伤心地往外走,一边斟酌给东夏王的道歉信要不要写。

  走到门口,只见几个骑士火速来到,定眼一看,为首的是被杨雪笙格外器重的将军陶坎,苦苦一摇头,折路就走。

  陶坎先喊了一声,他才回过头来,说:“陶大人,您还是歇着吧,我夹大人恐怕谁也不想见。”

  陶坎“哦”了一声,说:“那他在干什么?”

  幕僚说:“听戏。”

  陶坎大感兴趣,问:“什么戏?!”

  幕僚说:“庄伯除弟。”

  陶坎若有所思,说:“我明白了。”他要求说:“你去吧,我去见见他。”

  幕僚点了点头,正要走,又扭过头来,说:“大人心里得有分寸,看来也只有能才能劝说他了。”

  陶坎客气地目送他,让人禀报一声,等人回来,随着一起进去,到了里头,杨雪笙果然还在听信,还让人在自己身后放了条板凳。他想了想,走过去坐下,说:“杨大人,我的部下童林刚刚自尽,百姓们拦不住,他心里苦,可惜了。”前头没有动静,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一个少年人骂我,说这种拦法没用,说朝廷想留人,就得给饭吃,说要人等等,那就得跟人希望,起码也烧几锅粥。”

  杨雪笙推开小妾,靠再椅子上,轻声说:“所以你心里不好受,想给我说说。”

  陶坎承认说:“是呀。关卡下死了好几十。”

  杨雪笙说:“欲止芝兰,必先坏其根,这就是代价。你见过东夏王了吧,我想问你,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陶坎犹豫了片刻,说:“一代枭雄。”

  杨雪笙笑着说:“枭雄?!”他伸手一指,轻声问:“与戏里面的郑伯比起来呢。”

  陶坎毫不犹豫地说:“不相上下,甚至有过之而不及。”

  杨雪笙摇了摇头说:“如此奸雄,陛下怎么还会放虎归山呢?”

  陶坎愣了一愣,说:“大人的意思是说,陛下看走了眼?”

  杨雪笙说:“陛下看走了眼?陛下那双眼明察秋毫,会看错吗?陛下把女儿都嫁给了他,在这之前,他都不愿意休妻,便是他不休妻,陛下还是把女儿嫁了,他不休妻,公主还肯与他和和睦睦……”

  陶坎说:“您的意思是说,他不是什么奸雄?”

  杨雪笙长息说:“奸雄趋于利,英雄趋于义。他若只是奸滑也罢,可他有的时候不奸也不滑,几散家财,起于草莽,生性浑朴,路见不平可拔刀相助,义之所驱,千里杀人。”他小声说:“他救过我的命,这个事,我不敢跟任何人提起。那时候我只是阶下囚,他救我,没有任何动机。”

  陶坎呆了一下,说:“有些人,不奸反而比奸更可怕。”

  杨雪笙抚掌说:“智者奸者总是想取巧,巧是巧了,人不服,没有人望,而人雄不取巧,凡事迎难而上,败者百世同哀,胜则威布天下,严者人多畏惧,慈者人多思往,仁者百姓信服,秀才有才,却造不起反,拉不起大旗,武士虽猛,却难以筹谋,法家旁无所亲,善者不足以成事……”他微微欠身,方便更亲密地说明:“东夏王呢,除了头脑又威震天下,威震天下又有仁义之名,那么他的头脑让他不缺谋划,他的英武让人战栗,他的仁爱令百姓信服,一旦不臣,会是怎样的呢?运筹上很少失误,军事上很少有人可以匹敌,仁爱之名,天下人争相投奔。”

  陶坎说:“大人的评价太过耸耳了。”

  杨雪笙看了他一眼,说:“如果你认为耸人听闻,那你就不配做他的对手,我简拔你,就是把你当成一颗暗棋,一把藏在身后的刀,你就得去琢磨他,避免他注意你。”

  陶坎连忙说:“末将受教了。”

  杨雪笙说:“其次呢,就是挖坏他的仁义之名,起码备州不能不战而降,起码你的部下得去仇视他。”

  他说:“正好备州积坏甚多,很多的事儿,我们一时半会解决不了,那我们就得利用这个机会,这个时候,他草率建国,并没有积蓄,我们设卡蓄水,让百姓蜂拥过去,他肯定是供应不起的,支持不住的,同时也会因为羽翼还没丰满,忌惮朝庭的看法,只能保他的小朝廷,弃灾民,武力驱赶之。那些平民百姓怎么知道他的苦处呢,怎么知道他有多少粮食呢,都会理直气壮地说,朝廷给你好多的粮食,给你了人,给你了地盘,你却不当朝廷的人是人。再说了,备州的事情已经够大,够严重,光靠稳定局势解决不了问题,政令施行不下去呀,要想彻底澄清之,必须要有陛下的支持,而要想陛下重视,就得让他看到更严重的一面,我现在什么也不做,就是在问陛下的意思,我想,陛下很快就会暗许你我备好屠刀和绳索,杀一批人,关一批人,然后废除马政,重新定籍,到时东夏王把这些流民赶回来,他的仁义之名不攻自破,而我们也收回我们的暴虐之名,安置百姓了。”

  陶坎幽幽地说:“我也这么想过,可我就怕东夏王没我们想象的虚弱,万一真的吸纳了下这些百姓。”

  杨雪笙说:“没有万一。现在又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朝廷都乏粮,官兵给养都已经减半,他哪来粮食?”

  陶坎点了点头。

  杨雪笙又说:“我也需要再扶你最后一把,你在备州军中威信还不够,只要陛下一点头,我就会给你铲除一批疥癣,你才能迅速提升军力。”

  陶坎感激地说:“多谢大人栽培,只怕大人杀伐过大,没有善终呀。”

  杨雪笙呛笑两声说:“我又纳了两个小妾,其中一个怀孕了,只要有个儿子,我们杨家不至于绝后,我就什么都不怕了,我做我该做的事儿,你做你该做的事儿,我给你一个铁打的备州,你要给天下一个太平,你要成为毁灭东夏的利刃。”他轻声说:“东夏王爱名,至少不愿意落个乱臣贼子的名声,陛下没有亏待他,他就会不会先下朝廷下手,你就永远有一个机会。既然他不向朝廷下手,他就会向北扩张,向东,向西,记住,永远不要让东夏王吃饱,关键的时候,一举击中要害。”

  陶坎本来想建议杨雪笙化解危机的,免得没有善终,可是杨雪笙这么一说,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有时候,同道中人,心里都有一个默契,什么话也不说,往往胜过千言万语,是呀,他杨雪笙的心血是要浇灌一个铁打的备州,而自己的职责,则是毁灭一切会威胁天下安危的力量。

  陶坎站了起来,用下唇推起上唇,让它们打上一个卷,睁睁双眼,让泪花消散,走到距离合适的地方,深深鞠了一躬。

  戏台又在唱庄伯了,庄伯清唱道:“我是奸雄我怕谁,二弟呀,你越是城池深坚,兵强马壮,我越是高兴,哈哈,哈哈哈哈,快把你的本性暴露出来吧,别让人再以为你——爱民子,忠在社稷,对诸侯之位毫不在意~。”

  杨雪笙也随之而笑:“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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