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四章
青州府下大牢,专关死囚。小小的一个个方格子,阒无人声。
这几年青州格外太平,也是隆恩浩荡,恩免有加。
上官沐瞧着空徒四壁,思绪纷飞。
他曾身着官袍,带勾、吴二人来此清点查视,当时绝想不到,竟有一日身做阶下囚。世事当真可笑。
他听见仿佛极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一声闷响,知道是大牢的门被人打开了。也许是新捉进什么犯人?不对罢,那么也许只是牢头的饭菜到了。不对,时间却又不合。
他转头看着栅栏,忽然听见轻悄的脚步声,有谁一步步地走了过来,在他面前停住。
衣袂纷飞,身着白衣的少年勾唇一笑,明灿煌然,竟登时映的满室漆黑化作乌有。
“风兄……怎会到此?”上官沐赫然发觉自己已语带沙哑,他难道是来救他的吗?
少年打量着他,轻笑,摇头,“在下是来做说客的。”
“来做说客?”上官沐木讷重复,一时间不分明他的意思。
“是啊,替大哥做说客。”少年很认真地点头,很认真地望着他,“大人难道不想做开国之肱骨、社稷之栋梁?”
“开国之肱骨,社稷之栋梁?”上官沐重复地念着,忽然间有所悟,只是不明彻,“……为什么?”
他从前所说的那些话,都属骗人?
他和封丞羽当真……是那样的关系?
可又为什么,此前种种?真如封丞羽所言,是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
少年的眉眼在昏暗里本就模糊不清,他退一步,藏身阴影,更是叫人瞧不见他的神情。轻轻叹了口气,“大人,在下一开始就说过,莫要信我。”
“为什么?”上官沐觉得心中一片茫然,他也不是没有想,但就是想不到。他这里有什么值得他接近?
“因为大人是个好官啊。”少年笑了,“也一定可以做个能臣,成为大哥的好助力,佑护江山千秋万代。”
“风兄此话当真?”上官沐望住少年,又自顾自摇了摇头,“不,我不信。”
“大人为何不信?”风茵雪轻笑一声,好奇探问。
“我……我不知道……”上官沐觉得自己乱的很,所有不合情理,到了如今,也许只有归为他二人同流合污,狼狈为奸才解释的通。可他却就是觉得不对。
难道只是因为他不肯相信?
上官沐轻轻叹了口气,看着风茵雪道,“风兄所说的话,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晚文……看不明白,也不知该不该信。”
“但,风兄不像。”字字认真,有千钧之重。
年青官人有一双很明澈的眼睛,没有不公,没有肮脏,干净得像清泉水。
你不像会屠人满门连垂髫幼子都不放过的江洋大盗,你不像步步为营机关算尽设下圈套要谋夺江山的逆贼叛党,你不像的。甚至不像个浪子,你不过只是个少年。
鲜衣怒马年少,神采飞扬当时。
风茵雪无声的笑了笑,这少年笑起来的时候,眼眉总微微弯起来,像和煦的春光,柔情十里,“那今日,在下就跟大人说几句心里话。”
上官沐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洗耳恭听的态度。
少年低头看地,声音很沉很冷,不复之前明媚,“我们当初结拜,共有六人,我年纪最小,几位兄长便多纵着我些。当时年少,喜欢惹事,又看不惯那些富商大贾嘴脸,所以听说谁家有宝贝,就去偷来把玩,当初也只是为了好玩,顺便消消他们气焰。久而久之,混出来一个‘侠盗’名号。我这个人啊,做什么事都不长久,没几年就腻了,洗手不干。后来有一天,有个人和我打赌,说我号称天下无处不可去,无物不可得,太过吹嘘。他说有一个地方,我必定去不得。有一样东西,我必定拿不到。”
说到此时他轻声笑了笑,“那时候怎么肯服输啊?我就问他到底是什么地方,什么东西。他说是皇宫,是太后最心爱的夜明珠。”
上官沐心中一动。少年仍低着头,没有瞧他,声音沉静如水。
“我说不过是一颗夜明珠。”他又笑了起来,重复一遍道,“我说不过是一颗夜明珠,你等着瞧,不出三日,一定拿来给你。我和他打赌,得意洋洋,以为必赢无疑。”语气里溢着淡淡苦涩,“我去了,手到拈来,不是假的。那时三哥和五哥都在京城,大哥也在,当然说好了要一起聚聚,我揣着那颗惹祸的珠子,去找他们。”
少年忽然住口不言。上官沐其实也可以猜到,那想必,只是个圈套。他还隐约想起当日的混乱,记得那时刑部抓了不少人,为的什么,却讳莫如深,如今想来,定与此事有关。
少年顿了好久才再开口,“我最终没去。那几年作孽太多,最喜欢挑衅名门正派,当时被几个华山弟子认出来,等到摆脱他们,早就误了约会。那时候我没在意,我以为今后总还有机会。呵,后来等到的,却是他们出事的消息。我不敢相信,我四处打探消息,后来,找到了这把扇子。”
那把无字无画的扇子,轻轻展开。上官沐忽然觉得有些眼熟,忽然想起来什么,却又想不清楚,是在哪里还曾听说这样的一把扇子。
“扇不离手,扇若离手,人当奈何?”语音淡漠,“二哥不见时,三哥已有所怀疑。虽说他不告而辞多次,但那一次,二哥与五哥说好,要替他选长辈寿礼。我原先不信,但后来,一试就知。”
“见到本该死了的人会是什么反应?”笑声中多了嘲讽,“他甚至都不稀罕掩饰。他根本都不在乎被我发现,呵……”
“蝶丫头说我是祸害,祸害遗千年,说不准还真是。”少年抬起头来,冲他轻轻一笑,这一笑却半分没有灿然喜意,“全部事情都由我而起,却偏我独活。他不愿见我是应该,我又有何面目再见他?”
上官沐不知他口中的他是谁,但却听得出少年语气中的悲意。他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劝他莫怪自己?如何不怪自己?
风茵雪已敛了神色,“其实我本该报仇才是,对不对?大人一定也是这样想的。可我却非但不动手,还照旧喊他大哥,为他做事,帮他演戏,大人,你说我该不该死?”
“风兄……风兄不必过责……”可他心中又有存疑,不敢尽信。若少年所说属实,二人理当血海深仇,封丞羽又如何能够放心?可竟不动手。不过转念想起昨天封丞羽的举动,上官沐又即刻释然。许是爱恨皆不能,偏舍不得罢了。
“大人不必为难,替我托词。没什么好说的,我怕死而已。怕死,还贪恋人世,所以听他摆布,要是我还有点骨气,早该以死谢罪。可是我没有。”少年没让他继续结巴下去,轻轻打断他,“我倒希望他们能化厉鬼,找我寻仇。只可惜,这世上没那么多鬼怪。”他轻笑一声,“也没什么九泉,没什么死后,没什么来世。”
“大人今日若不应下,恐怕也没有明天了。”风茵雪忽然话锋一转,“青州的事,自然推在大人身上,勾结乱党,结交贼匪,私调官兵,哪一样不是重罪?且定不会叫大人活到见驾一刻。大人,你怕死吗?”
“当然怕死。”上官沐愣一愣才道,“只是与虎谋皮,焉能久长?风兄岂不自知?”他看向少年,却不能自他眉目间搜的蛛丝马迹,以证其言不虚。
但少年语中沉重沉痛不假,可又记得吴撼曾言,他最擅作伪。其实他如今身在囹圄,又何必在意这些?可却又是不甘的,不甘便要追问,便想得悉,便哪怕最后是死,也不想做糊涂的鬼。
“风兄为何要来青州?”
“大人又为何要来青州?”风茵雪反问,问的上官沐一顿,欲言又止。他但笑意吟吟,悠悠道,“敌之仇敌,亦为我友。”
“只可惜那位朋友,却认准了罪魁祸首,不问从犯。”他笑了笑,无可奈何般地摊了摊手,“于是大势已去。”
上官沐忽然想到那一日,烛火微微,映着气息奄奄的脸,蝶影的一句,已知另有其人。所以封丞羽他不止一人,所以……是那个人?
许是从他神色中看出端倪,少年点头,“不错,正是那位。”又叹道,“大人一定不知,那位的夫人,有个远房表妹,嫁给了姓胡的客商。”
“胡……”上官沐觉得在哪里听过这个姓字,蓦然醒觉,恍如晴天霹雳。
雍州胡家!大火……全家上下不留活口……小孩子亦不放过……
霍然抬头望着牢外的少年,少年眼神明亮,语气怜悯,一字一顿,“大人,这个朝廷,不值得。”
是了,这就对的上了。
所以他去雍州,所以他来青州。
那个人果然没死,果然没死……
上官沐只觉心乱如麻,听得少年淡淡道,“大人编过国书吧?伟烈丰功,无尽英雄事迹,谁帮着打下江山?到最后无非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忽又一笑,嫣然却彷如鬼魅,直钻入他最不愿提及的心底幽深之地,“大人对令祖之死,竟不存疑?”
“不要说了!”上官沐蓦然意乱,神惊,骤然挥起手臂,似要赶开趋近而来的人或物。
“看来大人是怀疑过了。”少年仍轻笑,语气无波无澜,“既有所疑,自要求证。而当年知道此事者,怕是已无活口,再来追问,徒然累及无辜,致令大人至今抱愧可是?”
上官沐放手,颓然,语声不知不觉更沙哑一些,沉闷之极,“我没有想到……本官没想到……本官只是想问问他……我……”痛苦得不能言语。
少年静静地看着他,语气放轻,“大人如今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生路,一条死路。”
上官沐不言,只沉默地抬头,看着少年。
“大人好好考虑考虑吧。”风茵雪言毕,转身要走。
“不用考虑。”在少年走出几步时,上官沐开口叫住他。
年青官人神色凄惶,但所说的话却一字一字,坚定不移,“祖父生平所愿,是看天下太平。这天下,刚刚安定。”
“好个宏愿。”少年轻轻一点头,了然无言,转身而去。
*
城池死寂,白日闭户,不见百姓,街上只有官兵与各式打扮的武林中人来去。
碧衣少女一剑挑断成衣铺的门锁,搁下一锭大银,抬头一眼望见一身大红衣袍,便要去取。
吴川在后望见,轻咳一声道:“闻姑娘,这件怕是不妥。”
他们议定仍扮师叔侄,也好相互间有个照应。穆红衣以红衣长剑扬名于世,少女却始终一袭绿衣,自然不妥。于是在去封府参加武林会前,二人先绕道成衣铺。
“为什么?”少女奇道。
吴川表情微微尴尬,但看闻肖祤一脸真诚不解,不像作假,只得小声道:“这是女子嫁衣。”
“这就是嫁衣?”闻肖祤眼睛闪闪发亮,恋恋不舍地摸来摸去,望着颇想收为己有。
吴川不知该说什么,这女孩子似是天生与众不同,讲她天真,她又偏偏有世故一面,小心谨慎。若说她老于江湖,又常常做出孩子气举动,情绪喜怒,变化无常。
不过少女最终还是取了另外一件,进内室更换。
吴川理所当然地背过身去,等少女说好,才回过身来,看见少女正在看镜子里自己的身影。
她果然更适合红色,张扬热烈,神采奕奕。
“好看吗?”
铜镜里映出隐约姿态,她笑着看他,眸光流转,顾盼生辉。
吴川觉得自己的心跳快了一拍,“姑娘很适合红色。”
“我穿那个没这个好看吗?”闻肖祤指指替下的碧色衣裳。
吴川看了一眼,犹豫了一下,终于决定实话实说:“也是好看的,只是不太衬姑娘的马和剑。”
“为什么?”
吴川心说果然,她果然不知。
“姑娘难道不知,红与绿……”颇有几分为难地寻出个合适词句,然后看着少女的脸色突然沉了下去。
“在下失言了。”吴川觉得自己一定是多嘴了。
“不不。”少女冷笑,咬牙切齿,“吴大哥你说的很好,特别好……”
走时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墙上的红色嫁衣,到底回头取了包起来。
*
天极闷热,阴沉欲雨。
华衣公子立在牢门之外,覃名武站在他身边,谄媚笑着说些什么。其他几个书吏账房远远躲在廊下,不敢露头。
白衣翩翩的少年推门而出,笑容淡漠,摊了摊手。
封丞羽点了点头,已知其意。
覃名武识趣地走开。
“大哥,我早就说过,不成的。”风茵雪走近几步,微微笑了笑。
封丞羽默然半晌,取出个小小药瓶交与他。
少年接过一笑,当即便倒出一颗在手上,看都没看便吃下去。
封丞羽默默看着他,“小六也当真放心。”
“不然又如何?”风茵雪轻轻一笑。
封丞羽默然,转身将小小信筒交给一旁的唐靖先,黑衣少年唿哨唤下灰色小鸟儿,将信筒系于它腿上,放它振翅飞去。
“小六何时动身?”
“是非之地,自然是越快越好。”少年含笑答。
“那可惜了。京中有故人,不久便至,本可一见。”华衣公子淡淡道。
“大哥代小弟问好罢。”少年神情微微一动,随即又释然,淡漠一笑,“这一别,大概你我永无再会之期。”
“小六这么肯定?”
风茵雪一怔,随即笑道,“也是,说不好黄泉路上,还能再相见。那时饮过孟婆汤,才万事皆消。”
封丞羽也轻轻笑了笑,望住少年双眼,“小六太会说笑。若不是早知没有来世,大哥也许情不自禁,盼望来世再遇,你我只做兄弟。”
风茵雪避开他的眼神,转身走去,话声未消:“大哥都说是也许了,这等没想头的事,不如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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