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五章
*
小屋,柴房。
张悦来、余春和项青河各自坐着,面面相觑。
有人推门进来,无疑,是那个小小丫头。俊俏面容,愁眉不展。
“丫头,可是已有对策?”
蝶影默然在椅子上坐下,神情间悲喜不明,愣了愣才抬起头望着他。
张悦来觉得她的神情实在太平静,平静又老成,像是在江湖里浸润多年的老手。
当时也正因此,才会在客栈被烧之后,阴差阳错听她吩咐。
唉,他本来不过只是个生意人,就算蒙诸位江湖朋友抬爱,称一声大侠,可他知道,他骨子里其实还是个生意人。江湖人其实看不太起这些蝇营狗苟的营生,尽管,他开的只是一家客栈,还是得了皇封诰赏的天下第一客栈。
其实他也不想的,可谁能知道,那个温和的中年人,居然就是寇相?
张悦来一时想事情出了神,伤口又在隐隐作痛,待他回神时,只听少女道:“张爷爷,这出戏,我不想唱了。”
“什么?”
蝶影的神色依然很平静,“我只不过是个捉鬼师,江湖恩怨,实在力不能及。”
张悦来和余春对视一眼,说不出话。一直呆坐的项青河猛然抬起头来:“这怎么行!”
蝶影神色淡淡:“其实我们去了,也顶不上什么用。徒然只是去做棋子,弄不好便会把命也丢了。”
项青河想说他并不怕死,可却激动之至,竟说不出话来。
张悦来深吸一口气,“蝶丫头,你这是什么意思?”
蝶影低下头,又抬头苦笑,“我家姑爷……”
门吱呀一声,打断蝶影的话。她又低头不语。
出去打探消息的赵枫回来,面露喜色,“掌柜的,有好消息!少林寺的慧明大师,这次也来了。”
“真的?!”张悦来不由精神一振,这慧明大师一向深居简出,据说是少林寺辈分极高的高僧,已上悟天道,佛法精深,此次他来,必定事有转机。
项青河听余春一讲,也不由高兴起来,商量起去见慧明大师的法子。
蝶影忽然站起身来,“别去送死了。”
几人同时住了口,看向她。
“你们玩不过封丞羽的。”蝶影苦笑一声,“他会不设防备?他根本料定了,谁都不会相信咱们。江湖上的流言已经满天飞了,休说根本没机会接近那些人,就算接近了,有机会说什么?有证据吗?”
“可……只要我们站出来,总会有人相信的。”
“证据呢?”蝶影淡淡一笑。
余春无言,忽然闻到一阵异香,心中一动,颇觉不可思议地看向蝶影。
少女微微低头,一缕头发垂落下来,遮住她的脸,“对不住。”
几人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为什么?”项青河最不敢相信。
蝶影没有回答,只是起身走出去,顺便将门关好。
*
“大侠,这边请。”
封府前人声鼎沸,招呼声此起彼伏。
封福立在府门前,笑容满面,招呼着远道而来的客人入府,顺便观察是否有可疑人物混在其间。他有些不明白,张悦来等人如出来闹事,该当如何是好。不过二爷应该早有对策。
他看见前日的穆红衣与吴川两人,牵马而来。
这日少女倒果然穿了一件红衣,鲜艳如烈火般的颜色,一路行来,惹了不少目光。她偏浑然不觉似的,侧着头跟吴川说着什么话,不时大笑起来,露出两颊上浅浅梨涡。
倒真可爱。封福心中不禁慨叹,只是脾气太凶了些。
他瞧见有个马童走近她们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少女将缰绳交于他。封福忽然觉得有些奇怪,因为他远远地瞧着,那马童似乎一直在门边徘徊,却没有去接别人的马。
但他顾不得深想,因又有德高望重的江湖耆宿过来寒暄。
*
“女侠,马交给小的吧。”刚走到封府门边,就有人过来牵马,封府的规矩倒真的妥帖。
这个长相清秀的小厮,穿着封府一式的黑色制服,袖口镶了三道银边,语气恭敬而有礼。
闻肖祤一开始也没有怀疑,将缰绳递给他,直到吴川悄悄告诉她,这人可疑。一直徘徊,却只来与她搭话。
闻肖祤立时警觉起来,一路上盗马贼实在不少,一个来一个,叫人厌烦,幸好小红乖巧懂事。这一回……这一回是她自个儿交出去的!少女深觉懊恼,但又不甚担心,因为小红若是发现不对,定会长嘶示警。
谁料吴川又低声道,“师叔不知道吧?如今新有一种对付马匹的蒙汗药,拿热毛巾在马嘴上一捂,便即中招。师叔不可托大才是。”
闻肖祤顿时警觉起来,撂下一句我去看看,便走向马童走去的方向。
结果果然看见,那马童没将马往马厩中牵,反而拉着它往另一条街走。可恨是小红居然都不起疑,也可能是因为他还没做什么过分之事。
闻肖祤却已忍不了了,纵轻功飘落在那马童身前,长剑刷的出鞘,冷冷道:“想偷我的马?”
马童像是吓呆了,愣了一刻才扑通跪倒,“女侠饶命!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女侠您大人有大量,饶过小的这遭吧!”
闻肖祤才瞧不起这等没骨气的小子,一路上走来见的小偷多了,有人抵死不认,有人直接说抢,从没见着他这样窝囊,狡辩都不做,就磕头认错。
都不想再多说一句,懒懒收了剑,牵马回身,顺便数落几句,“小红,你也真是的,被灌迷魂汤了?看不出他不怀好意?”
丝毫不知那哀泣连天的马童,在她转身后抬起头来,神色虽哀,眼神却似月光明亮,嘴角勾起细细小小的弧度,待看她转过胡同,随即轻身站起,往相反的方向走掉。
闻肖祤牵着马回来,懒懒的,递与另一个迎上来的马童。
身侧忽然有人,将那马童撞了个趔趄,一把扯过缰绳,翻身上马,喝一声驾,竟扬长而去。一串动作十分流畅,若行云流水,数十双眼睛眼睁睁看着,都愣了神。
闻肖祤一声惊叫,牵过吴川的马,翻身而上,急追上去。
吴川的马虽不是劣马,到底比不得她的小红日行千里。但那人似乎也不急着逃去,倒像刻意等她。闻肖祤心念电转,开口喝道:“你到底是谁?”
心里想的却是,是他吗?
那人蓦然勒马,翻身而落,掀去斗篷,露出一张秀丽的小脸,叫一声:“小姐。”语带笑意。
“师妹!”闻肖祤无论如何意想不到,竟会是此时此地,遇上蝶影。
*
*
蝶影只拉着闻肖祤往城外去。
“师妹,姓风的呢?你见到他了没有?”
“小姐,你以后不要再想他了。”蝶影语重心长,“俗话说得好,天涯何处无芳草。”
“师妹,你说什么呢?谁想着那个混账王八蛋了?”闻肖祤道,“我就想知道他死没死。”
“小姐,别嘴硬了。”蝶影无可奈何地看着她。
闻肖祤心虚地别过头去,“师妹,他欺负你了是吧?等我抓住他,帮你好好出气。”
蝶影默了一默,“小姐,他要成亲了。”
“你说什么?”
蝶影一脸“你看看!刚才还说什么不在乎”的表情。
“师妹……”闻肖祤颇觉有些难为情,“师妹快告诉我!”
蝶影叹一口气,“小姐,是真的。而且他也活的好好的,活蹦乱跳的,所以咱们现在就可以启程回去。”
“那怎么成?魅那只老鬼还好好的呢,我怎么可能走?”闻肖祤不假思索,“别打岔啊师妹,告诉我,那个人是谁?他凭什么说成亲就成亲了?我还没答应呢!”
“小姐……”蝶影实在不知该怎么说,才能说明那个人这一次好像真的是认真的。她也是新近猜出前因后果,可是……小姐不会信吧?就算告诉了她,应该也没什么用。
“忘了他吧。”蝶影最终这样说。
闻肖祤冷笑一声,“忘了他?我杀了他!”
“小姐……”
“师妹,你知道那个女人在哪里,对不对?”红衣少女道,“带我去见她。”
“我不知道。姑爷当然把她藏起来了。”
“为什么藏起来?怕我杀了她不成?”闻肖祤冷笑,“我还偏要杀给他看。”
蝶影一脸小姐我都知道你就不要再装腔作势了的表情,“城里阴气很重。”
“这我知道啊。魅那只老鬼,害人性命。”闻肖祤道,“等我把六哥哥找回来,就去找他算账。”
“小姐,此事老爷另有安排。”
“你见着爹爹了?爹爹不会也在吧?”左右看了看。
“已经走了。”蝶影答。
“好险好险,若是被他知道我弄坏了他的天罗地网……”闻肖祤心有余悸道,又看蝶影,“师妹,你就带我去见她嘛!我也不会怎么样,我就是去看看。而且……而且……”她咬一咬牙,终于道,“我给六哥哥种了姻缘蛊。”
“你说什么?”蝶影原还想着如何劝她离开,骤然听她说起姻缘蛊,不由骇了一跳,大惊失色。
闻肖祤避开她审视的目光,小声道,“那个……在京城的时候,我实在气不过,就……”
“小姐你……”蝶影无可奈何,长叹,再叹。
闻肖祤低头,再低,无话可说。
蝶影忽然眼神一厉,“谁在那里?”
吴川从小巷后转出:“在下是来找马的……”
蝶影仍然审视他,闻肖祤则把缰绳递与他。
“闻姑娘要走了吗?”
闻肖祤想了想,“不……”
蝶影接过话来,“对,我们要走了。这几日我家小姐多承少侠照顾,感激不尽,他朝有缘再见。”
吴川点了点头,笑容仍然温和如春风,行了个礼,告辞而去。
蝶影看着他的背影,“总感觉看起来有点眼熟……”
闻肖祤拉了拉她的袖子,“师妹,带我去啊!”
*
偌大庭院,满堂喧哗,只一桌寂寂。
那一桌围坐了十三个僧人,十二个穿灰袍的年轻僧人,一个披红□□的老僧,闭目合十,一语不发。
人越来越多,声越来越大,又突然一下子寂静。有个人从后堂步出,面容俊雅,风度翩翩,侃侃而谈。
自然不是别人,自然是江湖上新出的豪杰,封丞羽。
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少年郎。
堂下乱了,又静下来,再乱,又静,如锅煮沸的水,时而摩拳擦掌义愤填膺,时而沸腾太过反作安逸,那一桌僧人,始终合目不言。
有人不停催促引路的家仆,急匆匆穿过几道院门,来到群情激奋的席间。
他一人在推杯换盏的间隙昂首直视那风度翩翩的俊美公子,无视几道怀疑或打量的视线,眉头紧皱,神情凝重,字字千钧,“在下伏流门无因,有几件事,想请教封公子。”
单这个名字便一石激起千层浪,更何况他这样冷冰冰的语调,像煞兴师问罪,众人窃窃私语。
“无因?无因不是被巨蟒帮的困住了吗?”
“你真是无因长老?竹长老呢?”
“喂!不管你是谁,对封少侠客气些!”
无因岿然不动,只是看着封丞羽。
翩翩公子含笑以对,“久仰无因长老大名,但凡小子所知,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无因飞快地点了下头,“敢问封公子,可认识江北盟的乔七?”
“江北盟?”众人又窃窃私语,“是江湖门派吗?怎的没听说过?”
封丞羽若有所思,“自然认得。晚辈是生意人,青州地处江北,自然要与乔家往来,也曾与乔七公子有几面之缘。”
无因点了点头,又道:“那么公子可认得李承祧?”
封丞羽这次答得很快,“李总管乃是乔府总管,自然也是认得的。”
无因又点了点头,“好。”
已经有人不耐烦,“问这些做什么?生意就生意,和正事有什么相干?”
无因也不恼,“江北乔氏乃商贾大家,在下本来也不甚清楚,但在来时路上接到了这么一封信。”他从怀中取出个信封,扬了扬,又接着道,“信中言及商界动荡,近期乔家似是惹上大麻烦,生意频频出事。前几天,更是遭了一场大火!”
他说出大火二字时,在场诸人脸色一下子便变了。
“大火?”
“信上还写了什么?”
无因看了封丞羽一眼,华衣公子脸上仍带着淡淡笑意,不知在想什么,似乎也没阻止他的打算。倒是他身旁的中年男人,有些神色不安,但看了看华衣公子后,终是没有开口。
他又说下去道:“乔家这场大火,与雍州胡家无异。”
众人又沸腾起来,无因好不容易才继续往下说道,“也是一开始被人下了迷香,毫无抵抗之力,一个活口都未留下。李承祧自言是招人灭口,他那时已离开乔家有些日子了,说是因为看不惯乔家行径。当初乔家为了谋夺江南纪家产业,做了许多不入流之事。生意的事在下是不懂,但却知道,如今江南七十二作坊皆属乔氏所有。李承祧却出示字据,指明其实只是乔氏代管,真正所有者,另有其人。”
“而这个人,就是封公子你。”
窃窃私语声静了一刻,随之愈发哗然。
无因顿了顿又接着道,“这些都是信上所说,在下一开始亦不敢轻信,于是托人打听。诸位当知,快活林的消息,应是可信。”他又流露出嫌恶之色,“非只如此,快活林还告诉在下,先前是他们疏忽,不曾留心,近来才打探到,封公子竟曾与风六熟识,且亦是纪家公子的朋友。李承祧亦证实这一点,并且认为,封公子你接近他们,本就是别有用心。”
“封公子,你可有话要说?”
中年男人终于怒道:“诸位请冷静一下,那李承祧是什么东西?血口喷人,如何能信?无因长老,你说话可有凭据?仅凭三言两语,如何就污蔑我家公子?”
有人便道:“他怎的不喷别人,单单喷你?”
无因冷笑,挥手示意众人安静,“封公子,如果在下没有记错,令尊去世不过月余,令兄去世不过数日,阁下如今却并无哀色,亦不戴孝,敢问诸位同道,一个罔顾父子亲情、不念兄弟情义之人,可能是个天下为公的大侠吗?”
众人齐齐一怔,“此话当真?”
无因又是一声冷笑,“我还听说,封公子幼时不得父爱,离家远行,后来学成功夫这才归家,第一件事,却是将父兄囚禁。另外还做下许多不齿之事。”他脸上带着浓浓嫌恶,“桩桩件件,在下都说不出口。”
众人不敢置信地看向安然不动的华衣公子,只感觉听到这一切太过匪夷所思。先时他们只一心盯着风六,却从未想过还有另一种可能。但封丞羽这样安静,没有一点心虚之色。
众人又将目光投向无因。
无因一脸气愤地站着,目光中带有不屑。
竟然一时俱都沉默。
天空忽现惊雷闪电。
有人仰起头来,小声道:“要下雨了。”
却也有许多人想到,天打雷劈。不孝之子。
终于有人不耐,“封公子,你能给大家伙一个解释吗?”
封丞羽还是没有说话,只是淡淡望着天,摩挲着指间的碧玉扳指。
有一黑影忽然飘落在地,狞笑道:“说甚?杀了,干净。”
探手抓住一人,但闻咔嚓一声,那人脑袋登时歪在一边。
猝起变故,众人惊呼,纷纷拔剑相向。
堂上那俊美无双的公子反而坐了下去,笑容未淡,眼中满是厌倦,“不错,无因所言不假。”
众皆哗然。
“但又能如何?没人知道,就不是我做的。”他忽然笑了笑,眉目中的冰封雪冷便悉数崩塌,仿若置身融融春日,笑得放肆。随意一扬手,周围忽然围上了数十个黑衣蒙面的武士。
慧明霍然睁眼,十二武僧同时起立,“封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大师要度化在下吗?”堂上的华衣公子非常安然地一笑,
无因一边躲开围上来的黑衣武士,一边道:“大师休与此人多言,这等禽兽不如之徒,死有余辜!”
封丞羽听得真真切切,反而噗嗤一笑。
“禽兽不如?”声音低得有如呢喃,无人可闻。
负手而立,俯首看着堂下诸人,骂骂咧咧战在一处。宽大的袍袖被风吹起,簌簌作响。华衣公子眉目清冽冷淡,如同远山亘古不化的皑皑冰雪。
无数黑藤忽然拔地而起,浓云密布,狂风呼啸,有如鬼哭,凄惨声厉。
(https://www.tyvxw.cc/ty32521/1477282.html)
1秒记住天意文学网:www.tyvxw.cc。手机版阅读网址:m.tyvx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