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绘然盯着手机陷入了沉默。
很闲。
特别——闲。
作为一名社畜,绘然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这么闲过了。
是的,他们有周末。但那一天半,差不多都是用来睡觉的,早上十一点钟才起,吃完午饭趴在床上玩一会儿手机,玩着玩着又睡着了,即使电脑就在床的旁边,也依旧爬不起来敲键盘,仿佛四肢有千斤重一样。很长一段时间里,纵使绘然有早上只设一个闹钟的自制力,也依旧说服不了自己爬起来学画画。
幻想中的周末:各种计划。
实际上的周末:百分之七十五的时间在睡觉。
曾经绘然在网上看到一个问题:在每天晚上空余的两三个小时里,可以做什么来提升自己?
绘然十分佩服提问者的精力,因为绘然只会有一个回答——多睡一会儿,睡眠充足的人可以活久一点,这样就能多领一些退休金。
而一个没什么时间玩耍的人,即使时间空出来了,也依旧不晓得可以玩什么。
绘然很多年没有打过手游了,因为没有精力,也厌烦了做日常任务。天知道她经历了几次做着做着日常任务直接睡过去,然后连灯都没有关,牙也没有刷。倒是有游戏机,但只有健身环和动森的卡带,而这两个游戏每天的游玩时间是有限的。
唯一会玩的游戏是消消乐。但最近消消乐的关卡越来越难了,总是难以在有限的步数内通关,而半小时才回复一点生命,这就导致一旦卡关了,就会卡很久,变相在一天的生命用光之后,就没什么能玩的了。
假期对于他们这种内向者的唯一意义不在于出去玩。
唯一意义是不用上班。
她不觉得这很悲哀——在不上班的时光里,即使只是什么都不做,绘然仍然能感觉到由衷的快乐,仿佛出狱的犯人哪怕只是呼吸两口街上的新鲜空气都很满足。
那么能做什么呢?
绘然又重温了一遍特别喜欢的那些书。说来惭愧,绘然上一次买书还是在读书时期了,自从毕业以后,社畜再也没有进过书局,甚至不知道近些年有什么书。她总是听说同龄人找不到可看的文,但是这对她来说是个悖论:只有你有时间去找文看,才会知道是否找不到可看的小说。
然后打扫了一下家里,换了床单。
换床单不是体力活。将床褥翻起来才是。
接着缩在被窝里看了一会儿网络小说。
绘然看了半小时之后叹了口气。关上手机,什么也没有说。
正在重温《夏日大作战》的千寻看向绘然。
有点好奇地问:“怎么了?”
“刚刚看了一篇文,里面出现了降智的剧情。”
绘然很无奈,“一家只有销售、文员和保安的公司,明明没有程序员,没有美术也没有文案,却研发出了一个超级火的手游。”
绘然不是游戏行业的,也不清楚他们在做些什么。但因为手游几乎是人人都在玩,于是对于公司中的职位总还是略知一二。
千寻听懂了,于是也跟着无语。
但她仍旧天真地想挣扎一回。
“没有读者批评吗?”
“没有。”
“要不你批评一下?”
“……还是算了,那里的风气不适合批评作者。”
即使在没有外人的屋子里,绘然的说法仍然很委婉,充满求生欲。这是一种语言上的习惯,不是一时三刻改变得了的。
实际情况是,时隔多年,乐乎的风气早已变成了所有读者只能在评论里夸作者,不得有半点异议,否则就是“你竟敢挑剔为爱发电的太太,你不得好死”。评论区中通常除了夸奖什么也没有,仿佛已经没有人记得有一句话是“如果批评不自由,那么赞美无意义”。
绘然不得不怀疑她老了,所以不适应如今的网络社区。
毕竟是出生在上个世纪仿佛一只脚已经踏进了棺材的九五后。
于是绘然当然什么都不会说。
绘然也不敢有别的想法,只是恶趣味地想要是将《冰泪之樱》发表在乐乎,会发生什么。[1]
这叫以毒攻毒。
不过可能要修改一下文中的人名了,毕竟现在的小孩子可能不认识文里的那些二次元角色。
千寻打量一阵周遭。试图寻找能让对方解闷的东西。
半响暂停了电影。
——作为一只活动范围不大的幽灵,她只能挪动一些很轻的东西,所花费的力度大约也就和拧开门把手差不多。所以,按一按空格键还是可以的。千寻测试了好几次,最终的结果也就是这样。很明显,这不足以充当资本家的驴子,也不能像笔仙一样拿来算比特币。
“上网?”千寻提议。
绘然看了看楼下的电脑。
除了国际版微博,绘然的手机里没有任何社交平台的应用程式。这当然是不寻常的,在各大平台的手机用户远远多于看网页的人数的情况下,人们大约宁愿躺床上玩手机,也不情愿坐着玩电脑,当然更可能是他们只有手机。
而绘然拒绝使用大部分手机版的应用,理由很简单。
当一个人已经厌倦了开屏广告和各种弹窗,还有层出不穷的后台窥探时,除了想办法拦截,还有一个更简单的方法:开电脑。作为一名九五后,而不是可能已经不太熟悉电脑操作的零五后,绘然不会忘了网页的存在,甚至她可能更熟悉它。
总之,在过去的某一天,绘然卸载了这些应用。在网页版正式被淘汰之前,她都不会放弃它的。连网购绘然都是通过电脑,其他的平台有什么资格例外呢?
真要说这么做对她有什么影响,绘然只能说:重新开始用二十四寸屏幕看首页的那一天,她感觉她的眼睛好受多了。老实说,手机对视力肯定是有一定影响的,虽然估计不是因为蓝光,而是因为太小的屏幕。绘然没有近视也没有散光,但这估计是天赋。
所以,在这个前提和语境之下,绘然明白上网(登上网页)的意思是,让她看一看最近的社交媒体,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绘然在原地挣扎了一会儿。
年代不同了,小时候玩电脑一眨眼两个小时就过去了的日子早就过去了,一般来说,只有心情特别好的时候,上网才不是令人畏惧的。
对于一个间歇性被工作气得半死不活的社畜来说,一旦在被折磨了一天之后,还不小心看到了网上的负能量新闻,真的很可能会想死的。因此通常绘然会挑选那些心情不是特别坏的日子,一口气上网看完最近一段时间的新闻,然后在自己被气死之前立刻去看电影或者看漫画,这样就能保持心理平衡。
这样做的结果是绘然常年活得跟火星人差不多。
如果不是有什么新闻闹得特别大,影响格外恶劣,情节份外离谱,闹腾的时间在一周以上,那么她是不会知道的。
自己的心情现在算是特别好吗?
不是。
尽管不是在公司,但绘然就像个被人拆了电池的闹钟,虽然暂时停止工作了,但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来将电池安上,然后又要开始转动。毕竟不是正式的假期,如果手机里传来信息,恰好又是什么用现有设备可以解决的工作,那她就要干活了。这使得人心底某个角落是不安稳的,仿佛随时等候被传唤一样。
但是也没有特别坏。毕竟在床上躺这么久了,腰不酸了肩膀也不痛了。
很久以前,绘然就悲哀地发现,她的心理状态取决于身体和天气,假如两者有一个不太好(比如回南天),心情就肯定比较糟糕。
好吧,上网。
绘然没有关上投影。她拿起无线键盘和滑鼠,坐在向日葵地毯上,后靠着沙发(千寻躺在沙发上)。
两人同时观看着同一个页面。
时间就在寂静和键盘鼠标发出的“哒哒哒”声音间流逝。
值得庆幸的是,微博上暂时没有什么令人觉得很糟糕的事情出现。
绘然刷完了关注的博主发的短漫画,再重温了一遍近一周的时事,再追踪了一些较为重大的议题的进展。
没有发现什么有意思且以前没见过的博主,在用不长的时间刷完动态之后,绘然点开了知乎。
和微博不同,微博即使再多负能量,只要懂得关注那些只会风花雪月,从不掐架和提出自己的看法,仿佛生活在月球的博主,还是可以营造出一种世界很和平,没有发生什么气人的事情的假象,甚至可能看完心情还挺愉悦的。
绘然偶尔会在特定的时刻,去刷一些很明显会令心情变差的博主的主页。
抱着纯粹观察人类的心态刷上一两个小时,但不会关注他们,免得他们出现在首页。目的——可能是为了刷新自己对人类的认知吧,心态和逛动物园差不多,但绝不是为了娱乐。
但在知乎更容易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恶意。
以及看到一群感觉根本无法理解的人类。
因为知乎的长文居多,而内容越是优质的博主,产出通常就越慢,这很合理。
不论你关注了多少账号,他们一周的产出仍然可能五分钟就看完了,何况现在根本就没有那么多值得关注的账号。
所以,如果想消磨时间,只能看知乎推荐的问题或者看热榜了。
这就导致了刷知乎很容易陷入负能量之中。因为它尽会推送一些刻意引战或者钓鱼的话题,要么就是时事新闻。而除了不看,没有任何方法可以解决这个问题。明星,游戏,对立,全部都乌烟瘴气,吸引眼球,同时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情。
时事新闻通常是令人不愉快的。
很早之前绘然听说过一个关于报纸,但不知是真是假的传闻——
当有人自杀了,报社最先关注的是死者是不是美女,如果是美女那就报道一下,如果不是则相反。
报纸(自媒体)不报道吸引眼球的轰动新闻,他们要靠什么发工资啊?
作为糟糕的成年人之一(这不是说所有成年人都糟糕),绘然已经丧失良知很多年了。她不会看到一个气人的话题,就会去追踪它的进展,或者努力发言,表述自己的不满。
现实世界是不会因为有人在网上发了几条动态,就突然改变的。
人类是种只会在乎个人利益的生物。
没有什么可以影响他们,除了利益本身。
绘然不关心他们又吵了什么,甚至不关心什么是对的,因为这缺乏意义。多看两眼?为了给自己找不痛快吗?绘然不爱看知乎推送的话题,从来没有喜欢过。
所以绘然上知乎的频率远远低于其他网站,不仅因为没意思,也因为不想平白为一个并没有为自己带来快乐的平台贡献热度。
这一次观看体验也差不多。
“怎么会有人重男轻女啊?”千寻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页面中的内容。
刚才不小心错手点开(作为一个致力于存钱的穷人,绘然的电脑肯定不贵,质量当然不会很好)的是一个明显是后台工作人员编辑的引战问题。话题与一个四口家庭(姐弟)有关。
近年来在网上类似的话题越来越多了,绘然大约也猜到了问题下有哪几类回答,毕竟回答的人就是靠迎合他人的情绪吃饭的。
“男孩子有什么好的吗?”
千寻发出真诚的疑问。
她不是在假装,也不是在嘲讽,她是认真的。
从出生起,千寻从来没有觉得生为男性有什么优势。在她小时候,出生率早已开始下跌,她见过很多人不生孩子,而以前见到大人,能够听到大人们说的话都是女孩子多好,因为男孩子不好管教,而且女孩子比较可爱。
他们是真心还是客套,千寻自认还是听得出。
听得多了,千寻也就自然而然地认为,男孩子是普遍被大人们厌弃的。少数见到的男性长辈,在看着她们和男孩子一起玩的时候,他们也总会三令五申不厌其烦地重复,不能对女孩子做这个或者做那个,他们还不得不听,反观她们就不怎么被说教,仿佛女孩子天生就比男孩子听话聪明,懂得讲礼貌守规矩。
千寻一直对此很骄傲。
稍微长大一些了,班级的二十多人里,总是女多男少,有时男孩子甚至凑不齐双位数。那些男孩子在班级活动里,总是被驱使着去做最累的事情,那时候千寻私底下在心里想,他们可真惨啊,不仅小时候大人不喜欢他们,长大了还要被奴役,要是有得选,她才不要当男的呢。
那时看言情小说,亦舒笔下的女主角总是生女儿,她甚至从来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千寻自然而然地认为那些女主角都那么出色,自然不会生儿子,毕竟女性天生就比男性优秀,生女儿当然是最优解,是人生赢家该拥有的体验。
直到后来上了晋江,看到宫斗小说里的女主角个个都只会生儿子,千寻急死了,男的做皇帝不过是成了皇权的傀儡,公主做女帝才帅气,才是真正打破规则的强者啊,怎么没有人写呢?
她甚至也没有发现这是重男轻女,只觉得那些作者简直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啊不对,是她们给自己的女主角找罪受。
千寻不知道身边其他人是怎么想的,一个人是不会试图和身边人讨论那些似乎理所应当的事,但是在她眼中,重男轻女跟天方夜谭差不了多少。
绘然试图解释。尽管她们小时候收到的单个红包金额估计都一样少,而且吃的菜也普遍比较相似,但是生长环境还是有一些区别,也并不是不能理解的。
“因为在农村,那些人的思想比较传统,认为男性才能传宗接代,而且男性可以干的体力活比较多,所以,很多人会重男轻女。”
当然在绘然看来,这都属于传统文化的糟粕了。
“而且,似乎还有一些地方,只有男性才有宅基地,所以即使从实际利益讲,会有人这么想,也不能算不合理。”
绘然是在城市里长大没错,但是这不代表她不上网。因为有网络,作为南方居民,绘然甚至知道炕长什么样子,所以她当然也听说过宅基地的说法。
“只有男性有宅基地有什么问题吗?”
千寻很疑惑,一副“女性没有很正常呀”的模样。
绘然心里冒出一个问号。
这话如果由别人来说,绘然多半会以为对方是男权主义者,对女性被歧视习以为常了,但看千寻的样子,怎么也不像是,即使不讨论刚才的言论,千寻也是女性呀,世上怎么可能存在不在乎自身权益的人呢?
想了一下,绘然试探:“你以为宅基地是什么?”
“呃……”
看到绘然的样子,千寻也犹豫了起来,好像意识到她的想法是有什么问题了。
但是,她还是说出了她认为的正确答案。
“就是可以宅在里面的秘密基地啊。”千寻说。
她还补上致命一击:“有什么不对吗?”
空气陷入了一片死寂。
从字面可以听出,这纯属望文生义。
基地等于秘密基地。
宅等于御宅族的宅。
听到这个含义,仿佛宅基地是什么建立在后花园里的小小树屋(对啊,农村才有宅基地,因为只有农村有后花园),而之所以只有男孩子有,那自然是因为,只有不爱干净的男孩子喜欢在泥里玩。
听上去好像没有什么问题的样子(不是)。
绘然咳嗽了两声,试图缓解空气中的尴尬。
“不是的,宅基地是指可以用来耕种的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
绘然切换了页面进行搜索。
“唔,这样啊。”千寻倒一副打开了新世界大门的样子。她很快开始关心新问题:“为什么女孩子没有呢?”
“似乎不同地方的规定也不太一样,”绘然在这方面也只能是道听途说,“听说有些地方是男女都有。”
“怪不得他们重男轻女,原来都来自农村。”千寻不得不大开嘲讽,站在高高在上的角度贬低他们:“知乎上的人还说港岛是十八线小渔村,他倒是找一条男女性别比是一百比一百二十的渔村来看看啊。”[2]
没有人会对讨厌自己的人怀有好感,她的态度自然不会有多客气,在她看来不直斥“尔等凡人,皆为蝼蚁”就不错了。千寻从来没有掩饰过自己对知乎的厌恶,甚至也与那里男性用户偏多这一点无关,道理是很简单的,你会对一群想要核平你的人有好感吗?
曾经有很多可供学习的知识的知乎,终于沦为了一个只有掐架和迎合各种受众的文章的平台,绘然试着刷新了一下推荐页和热榜,不是那些明显引战,看一眼问题就知道会有什么回答的题目,就是外国的时事新闻,供人们嘲讽一下他国的人民,同时提升自身的优越感。
而且,大部分回答的质量比论坛发言好不了多少。
绘然随手点开了一个问题。
下面的第一个回答连个标点符号都没有,只用空格来断句。不要说每个段落前面空两个格子了,答主甚至根本没有分段,文字全部挤在一起,严重影响阅读体验。
唯一值得表扬的可能只有一眼扫过去,没看见有脏话了。
绘然厌恶脏话。尤其是混在文字里的。
如果说文字是精神食粮(这是一个多么古早的比喻),那么观看普通的通俗小说就像在普通餐厅吃东西,蛮好吃但是不会吃第二次,除非特别合口味;观看名著则像是在吃高级料理,可以慢慢吃还能回味一下;看大部分提供了一定信息的网络长文,就像是喝奶茶,如果干货特别多,就是加了凉粉(仙草)的奶茶。
但是看混杂着脏话的文字——
绘然会产生一种“到底为什么我要从垃圾堆里找饭吃”的自我鄙视感。
什么人会喜欢看这种东西呢?人类是很多样化的,全国十四亿里肯定有这样的人,而且可能还不少。
但总之不包括自己。
在乌烟瘴气的网络上围观了一会儿,看到的绝大部分是争吵和无意义的讨论。观看这些东西没有意义,除非有人想研究人类的下限可以有多低。
实际上,这还不算最糟糕的,偶尔看到短视频下的评论截图,绘然会产生一线城市以外的地方不适合女性生存的感觉。她希望这只是她的错觉,但她也没有机会验证。如果有机会验证的话——她肯定是脱离她的日常生活了。
最终绘然关掉知乎页面的时候,两人同步率很高地叹了一口气。
“他们都在写些什么鬼。”——千寻的吐槽很直白。
“以前的知乎不是这样的。”她嫌弃地说。
绘然:“以前是指什么时候?”
问这个问题大约不全是因为对方是港岛人。虽然绘然十岁就在玩贴吧了,但两人存在一定的年龄差,所以绘然并不清楚对方是几岁开始上内地的网站。
“大概13、14年的时候吧。”千寻回忆了一下。并没有多说什么,仿佛这是件很寻常的事情。
在一段时间以前,绘然认为千寻作为港岛人,应该不是很熟悉微博、知乎和b站,而倾向于外国的社交媒体。
但很快绘然发现这个想法似乎是错的。
千寻不仅很熟悉流行用语,b站账号有5级(13年注册),她甚至知道很多熟悉内地社交媒体才会知道的事件,如果不是口语略显生疏,绘然甚至快要以为她是这边的人了。
可见之前的想法不过是一种偏见,或者由于缺乏实际认知而生的刻板印象,就像在绘然的印象里,十一区的女子高中生是一群一天到晚只会对着镜子找分叉的头发,除了排挤班中弱者什么也不会的虚伪人类一样。
后来绘然以一种较为委婉的语气询问了千寻对脸书、油管的看法。
换来了千寻的白眼。
以及:“我不要去那里,我不嫌脏啊?”
于是绘然明白了。从此再也没有提起过类似的话题。
总而言之,在社交媒体方面,两人并没有什么代沟。除了千寻小时候在电脑上玩的游戏不是4399而是跑online,在其他方面好像也没有太大的区别[3]。
千寻:“好多人在吵架。”
“大约都是些靠流量吃饭的博主,”绘然的语气很平静,“如果不引导其他人吵架,他们就没饭吃了。”
当然,也不乏平台本身的引导——不久以前,绘然看过一个视频,内容大致是平台会推送那些令人感到愤怒的信息给用户,让人在平台上争吵,这样就会有更多人关注他们,变相也提高了用户的粘性。
所以绘然并不意外于网络是个乱七八糟的地方,毕竟这里也早就沦为资本的游乐场了。
绘然上网的历程和同龄人差不多,第一次上网那年七岁,热衷于电脑里的弹珠台和西洋棋。后来开始在4399玩游戏,过了一段时间开始玩贴吧,之后开始玩微博,近年开始玩知乎。绘然比较幸运,没有玩过天涯,也就只是在聊漫画的贴吧里和同龄人一起玩一玩。小时候网络比起交流的平台,更像是个小小的乌托邦,那时候,人们的发言还比较小心翼翼,网上认真讨论问题的人也还比较多。
没有那么多的杠精和二极管,大部分人都比较听得懂人话,至少她接触不到那些。
在很久很久以前,绘然曾在网上看到一群人讨论‘动漫’和‘动画’的区别。他们认为,应该称呼在电视上播出的节目为动画,因为动画是‘动’起来的‘画’,而动漫则应该是‘动画’和‘漫画’的合称,而不这样称呼的人,实际上用词是不正确的。
姑且先不讨论这种看法是否正确(虽然在语法上绘然也比较赞同此一看法),但一群人居然可以认认真真地探讨这个问题,就已经足以体现当时的风气如何了。
如果现在有人在网上抛出这一问题,并且还上了热榜。
绘然认为仅剩的可能得到的回答就是:
“认真你就输了”
“谁管那么多啊?我爱怎么喊就怎么喊。”
“你们是杠精吧?”
“一个词语而已,不是还用出优越感来了吧?不是吧不是吧?”
好好交流?一个人呆着吧。
“他们不觉得无聊吗?”
“比起无聊,更多的是生气吧。因为不认同对方的说法,同时又觉得对面听得懂人话,所以才会吵起来。”
相比起他们,绘然她的想法单纯多了。
只要觉得对面听不懂人话,你就不会想和他们吵架的。——虽然这么想似乎很傲慢。
网络上的大部分发言都散发着一股戾气,疫情开始后尤甚。绘然曾想象过知乎的用户到底是什么样子,汇聚在多数话题下的发言,并当成是同一群人的话,这群人仿佛是一群既觉得自己过得不好,却同时对自己的身份充满优越感,缺少对未知的敬畏,并且坚信自己的随口一说绝对就是真理的人类。
人类大约都是相似的。
问:
从前有一个地方,这里的人类认为,他们国内的所有问题都是由另一个国家导致的。
从前有一个地方,他们从不关心外国人的实际生活状况,只专注于自己的生活。
从前有一个地方,他们认为另一个国家的人民天天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亟待拯救。
从前有一个地方,他们认为疫情是由另一个国家引起的。
从前有一个地方,他们认为另一个国家没有真正的人权。
这是哪里?
在疫情初期,看多了知乎热榜上的外国新闻相关问题下的回答,有时候绘然实在很想这么问一问他们。
不过他们大约反应不过来,这个问题有两个答案,并且都是对的。
“但是最近几年,吵架的人比以前更多了。”
千寻觉得在15年之前,网络上虽然也没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了,但有趣的人也还是有一些。哪里像现在,连流行用语都在阴阳怪气啊?
那时候会那样骂人的就只有互相掐架时候的粉圈了,而现在仿佛全网只剩下了粉圈一样。
不过这也已经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了。
在千寻看来,一个人再怎么在网上发疯,只要他不出现在现实并试图烧死异见者,那么和他同处一城的人就是幸运的了。
是啊……
他们是幸运的。
而且,非常非常幸运。
绘然听懂了千寻的意思。这话并不是单纯的重复。
如果说引战可以赚钱,所以有人这样做,为什么一开始没有呢?难道人类就这么愚蠢,有赚钱的方法而不用吗?这个方法并不特别,恐怕早些年就有人尝试这样了,但直到最近才引起波澜。为什么?
绘然漫不经心地重新点开了《夏日大作战》。
“大约是因为手机的销量越来越高了吧。”
绘然不想承认,但这似乎是现实。
当人们讨论下沉市场,讨论快手和抖音,讨论上面某些令人膛目结舌的高赞评论,他们往往讨论的是手机的迭代,以及现在到底还有什么人没有手机——他们的讨论都是在一个显而易见的前提下:
这一切,是发生在苹果公司出售iphone之后的事情。
没有乔布斯,就没有安卓和ios,也就没有手机应用程式,黑莓和诺基亚估计仍然霸占着大把的市场份额,以及最重要的一点:人们上网,仍然需要电脑。
尽管在绘然和千寻(一线及超一线城市居民)的视野之中,一些手机的价格几乎已经赶上最低级的电脑,两者的功能有时也可以相提并论,但不可否认的是,电脑的成本仍然高于手机。你可以找到甚至一千块一台的手机,却几乎找不到一千块一台的电脑。在高收入人群中可以忽略的价格差,却是某些人群无法忽视的成本。
为什么早些年的互联网像个乌托邦?
因为当时电脑可不是什么可以人手一台的常见设备,如果有人能够做一个统计,当时上网的人群恐怕高度聚集于东部沿海及一线城市(这并不是说其他城市没有电脑,而是指相对的人群比例)。绘然在11年开始上b站,当时录播玩游戏的知名up主几乎全都来自较为富裕的地区,这当然是因为录播本身就意味着较高成本。
仓廪实而知礼节,当时的风气会是那样,不过是因为那时候的互联网仍然在象牙塔中,于是呈现出一种与现实世界截然相反的美好。
直到乔布斯在发布会上拿出智能手机的那一刻为止。
手机和电脑相比更便宜,于是它的市场也就比电脑要广阔,它卖到了更多城市,到达了更多学历和成长环境完全不同的人手中。有人的地方才有利益,然后,一切变了。
绘然不得不承认现实:和他们不同,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些人素质就只有那么高,他们见利忘义,缺乏教养,鼠目寸光,唯我独尊,毫无廉耻。世界只不过是在互联网上呈现出了他们真实的样子,而过分天真的人,是迟早要理解这一切的。
因为想明白了这一点,所以绘然并不会因为在网上对线而对现实产生绝望。毕竟你不知道网络上和你吵架的人是不是住在农村红砖砌的房子里,读完初中就再也没有回过学校,天天靠一线城市工作的姐姐发零花钱过活,一周才洗一次澡还对自己的仪容充满自信,热衷于在网络上指点江山,却连外国在世界地图上的位置都不清楚。
绘然还不至于仅仅因此就唾弃手机的存在,或者对它的发明者生出怨怼之意。
因为在绘然看来,手机上传播的信息和记者在上面报道的新闻,并没有对人们的生活造成实际危害,手机带来了庞大的市场,提高了gdp。
而且没有手机,也就没有健康码和手机支付,他们也就不能在外国疫情如此肆虐的同时,还能到处旅游。
一样工具,带来的影响有好有坏,这是正常的。
“是啊……因为有人发明了手机。是手机改变了这一切。”千寻苦笑。
绘然不知为何听出一丝弦外之音来。
虽然千寻什么都没有说,但仿佛她说的‘这一切’并不仅仅是指互联网上的风气,而是更庞大、更举足轻重的一些事物。
虽然绘然想不出还有什么更重要的了。
两人静静地继续看电影。电影中,网络上的人们合力战胜了邪恶的人工智能反派,无数来自不同城市的人们欢呼着,庆祝着,其乐融融,和睦相处,仿佛互联网是个美好的地方,让人们能够团结一心。
那是曾几何时创作者对于未来的美好想象,而现实中的他们并没有做到。
绘然打开茶几上的巧克力曲奇吃了起来。罐子一开香味在空气中飘散,甜甜的曲奇上撒了碎碎的牛奶巧克力粒。
“你不恨乔布斯吗?”
千寻问。
绘然不解:“为什么要恨他?”
千寻摇了摇头。最终她什么也没有说。
因为没有必要让坏心情传达到另一个人那里了。
——
[1]《冰泪之樱》是一篇古早时期的同人文。
里面描述了万人迷的女主角,一出场就迷倒各大漫画作品的男角色,所有人都爱上她,她还有各种超能力,还是世界首富的女儿,并且文中各角色性格极其崩坏。因为情节太离谱,雷点太多,所以当时在贴吧中广为流传,只要是那时候玩二次元贴吧的人,基本上应该没有不知道这篇文的。因为知道这个的普遍年纪应该都比较大了,所以,说明一下。
[2]数据来源于hk政府统计处网站所公布数字,2020年每千名女性平均有八百四十名男性,也就是男女性别比是84:100(是的你没看错,是以女性作为统计基准)。千寻口中的数字是她在心里换算后的约等数。也可以让她说得更准确一点,但这不符合千寻当时的心情,所以就这样
[3]跑online是一个电子游戏,零几年的时候在hk很火,很多小学生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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