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绘然是在周四中午发现自己所居住的公寓可能要被围封的。
本来也许不可能这么早:至少大部分人中午都不会回家来。
但绘然是个例外。
当她吃完了三明治再短暂地缩在椅子上睡了十分钟之后,她下楼回公司,同时发现楼下多了几个尖顶帐篷,和一些正在搬运物资的工作人员。
绘然只扫视了他们几眼,什么也没问就抓住机会赶紧离开了。事实上,不需要问什么也能知道可能正在准备封控了,而这种时候问工作人员是没有什么用的,绘然猜想他们什么也不会说,为了避免有人出去后再也不回来,或者出去疯狂抢购物资。但总之,她判断晚上回来之后大约就出不去了。
碍于办公时间所限,绘然只能选择回公司工作。
要做些什么呢?
回到公司之后,绘然一边工作一边想这个问题。
采购物资,买完东西之后再回家。这件事绘然不是很想做。虽然看似有用,但看到那些工作人员的也不只有她一个人,而那些人可不一定要去上班,等她晚上赶到,超市可能已经空了。所以这么做很有可能就只是白走一趟。
第二件事,赶紧通知同事,自己明天可能回不来了。不,不能这样做。作为一名并不忠心的员工,绘然很清楚,在自己家离公司不是很远的情况下,上司十有八九会认为他们也有可能被封,而后要求他们别离开公司了,就在这里睡觉。
就算回家了也可能要远程办公,绘然依旧不想二十四小时和自己的同事们呆在一起。就算要通知,不等最后一刻她是不会通知的——现在就先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好了。如果真那么不幸,绘然会认命,但这不代表她要主动作死。
第二个选项也被否决。而且如果她决定扮作一无所知的话,还是不要和同事聊这个好了。
第三个选项,为连接□□做好准备,以及赶紧备份一些工作所需的密码网址和文件。——实际上,绘然所在公司的it有给他们弄□□以远程工作,但实际上那个程式并不是那么好用。首先,在远程链接的时候,在公司的电脑不能关机,其次,它还时不时会断线。所以绘然能搬上云端的文件就会先搬一搬,只有在不得不远程的时候,她才会用那个远程联机工具。至于在家里连不上□□为什么不找it?很简单,绘然很确定他们的网管除了让他们重启试试,和嫌弃他们家里的电脑质量太差(……)以外,基本什么也不会。
大多数公司的网管可能都是这样的。绘然早已习惯了在找他们求助的时候,说完情况赶紧再说一句“已经重启过了,没用”。虽然他们总是一副被这句话咽住的样子,但她也不想多说任何废话了。
比较好的一点是:作为一家小公司而不是跨国大企业,绘然的电脑并没有什么限制,她目前甚至可以自己选择电脑壁纸(而不是强制使用公司丑陋的统一壁纸),下载和安装一些应用程式时也不需要找人要权限,公司的防火墙也没有拦截某些社交平台(例如微博、知乎、b站)。所以绘然很自由,基本她想在电脑上做什么就做什么。
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会计最好别注意到绘然的电脑没关了。
绘然不禁深深地叹了口气。
绘然总是怀疑每家公司里都有一个以为公司离了自己就会倒闭的会计,以及只会说“你先重启一下”的系统管理员。
虽然一般人是不会太关注别人的电脑的,而且绘然买了一张显示屏遮光膜,令别人更难注意到她的屏幕内容,但会计是个例外。
事实上,也是因为会计的存在,所以绘然不能告知其他人自己明天可能上不了班了。
公司的会计今年起码五十岁了,她是公司里绘然最不擅长应付的人类,没有之一。绘然和会计的过节不少,比较能够体现出对方人品的事是以下两件:
在刚刚进公司的那一年,绘然生日,她发现公司附近有一家蛋糕店的生日蛋糕很便宜,而且有送货服务。她可以在公司收蛋糕,然后晚上拿回家里庆祝。
由于那家店离绘然的公司很近,所以店家很开心地说他只要走过来就是了,于是绘然就于午饭时段在公司接收了店长送来的蛋糕,其过程大概就跟拿外卖差不多,唯一区别可能就是她在签收单上签了名。也许是绘然孤陋寡闻。但是在此事之前,她完全想不到这有什么问题。
会计看到她拿着纸袋进了办公室,凝视着那个画着蛋糕图案的袋子大概一会儿之后,就让绘然以后别再让人送货上门了。
她用极其严肃的语气声称,公司地址属于机密资料,让无关的闲杂人等知道不太好。这会对公司造成不良影响,可能还会引发什么糟糕的事情。
当时绘然是很想吐槽的。
因为她同时想起了隔壁房间天天喊外卖的两个销售小姐姐,还有时常网购然后填写的快递地址是公司的同事小哥,以及公司网站上展示的地址和地图,哦,还有经常上门的dhl和各种外包运输公司司机。绘然怀疑,上来这里的人早都超过一百人了。
如果在这种情况下,公司地址能够算作隐|私的话,绘然估计他们一干人等已经因为触犯隐|私条例被抓很久了。
绘然的记忆力不太好,假使那天买的不是生日蛋糕,也许她已经不记得了。但正因为那是生日蛋糕,所以绘然一直记得。
如果这件事只能说明会计的脑回路异于常人以外,下一件事就能说明绘然的危机感从何而来了。
由于办公室里只有一台影印机,所以所有人是共用一台机器的。大部分时候,没什么人用它,绘然就坐在机器旁边(因为她坐得比较近,所以在刚进公司的时候,会计命令她要高度注意打印机里还有多少纸张,如果有人印了文件,就要立刻补充白纸进去,以确保其他人不用自己加纸,仿佛其他人的手断了,拉不开打印机的纸匣)。
经常在她复印了文件之后,不久就听到机器自动休眠,而下一次有人用可能是数个小时之后了。
有一次绘然要将一份文件复印五份,而机器一般默认复印一份,所以她就按了一下数字5的按键,设定为这次复印五份。这并不是彻底改变打印机的预设,一般在没什么人用的情况下,在机器自动休眠后,设定就会回归到复印一份。如果立刻有人要用,那么可以按一下重设键,然后设定的份数就会变回本来那样。
由于一贯使用机器的人并不多,所以绘然拿了文件就回了自己的座位,没有太注意这件事。
大部分情况下,这样做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唯一的意外是,绘然用完机器之后,会计立刻去用了,仿佛一直在等她用完。绘然完全没有关注对方在做什么,但是——
会计用完之后,立刻愤怒地尖叫起来。(绘然确定愤怒是最适合的形容词了。)
“为什么你不还原它?”
绘然这才从工作中抬头望了一下会计手中的文件。——情况似乎很简单。
因为绘然没有按重设键,而这么短暂的时间也不足以让机器进入休眠状态,最后,会计似乎只需要复印一张文件就足够了,而绘然先前的设定让她不小心复印了五张。
在会计看来,她之所以会这样,纯粹是因为绘然没有按重设键,而她本人是不具备任何责任的,包括没有自己先看一下机器设定的责任。
接下来绘然被会计花式责骂了整整十分钟,很神奇的是在过程中她没有听到任何脏话,即使粤语是种一点也不文雅,特殊助语词极其繁多的语言。
主要斥责内容是绘然不负责任没有担当的行为(……)令公司浪费了四张纸。
以及不顾公司同事也会共用机器的实际情况,自己用完就扔下它不管简直就是毫无公德心。
还有公司的墨水和纸张成本到底有多么高昂,这些文具又是多么的珍贵。
仿佛如果有一天公司因为经营成本过分高昂倒闭了,令他们全都失业,一定全是因为绘然没有在用完打印机之后按重设键。
‘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这句话大约已经不足以形容公司现况了。事实上,以他们公司的人员复杂程度,绘然认为,他们如果改行开动物园的话,赚的钱可能会比现在多上不少。
虽然总体来说,绘然的一半同事是蛮好相处的,他们绝不会管她的电脑怎么了。同为守在破船上混日子的咸鱼,假如不是会计也在办公室里的话,绘然绝对可以明目张胆地告知大家可能要封控了,不会有人告诉上司的,大家只会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甚至可能还会讨论一下要不要集体提早下班去抢购物资——公司里没有监控也不需要打卡,只要你保证所有同事不会告发你,你甚至可以天天早退。
当然,没有人这么做。
但离绘然电脑最近的是会计。在她走了之后,电脑还开着的话,会计有大约一半的可能会注意到她的电脑,然后以为她是忘了关,最后为了节约公司的电费,直接将她的电脑关了,接着未来数天绘然就别想远程工作了。……怎么才能让她不擅自关停自己的电脑呢?
绘然为此苦思了一阵。
最好的方法似乎是赶紧将“我可能要被隔离了”一事告知其他人。
这样做的好处是可以和同事交接一部分工作了(例如包装快递和发货),而坏处是会计一旦知道就会立刻告知上司,他们这下子谁也别想回家了。
好吧,那么次好也是唯一可能实行的方案是——
加班。
很简单的答案:只要绘然在公司逗留到会计下班以后,她就不会关掉她的电脑了。事实上,绘然也想尽可能处理完今天的订单再走,以免明天扔给其他还在公司的同事过多工作,绘然总觉得这样不太好,毕竟其他人是几乎不加班的。
这样一个选项叫绘然在公司一直待到了晚上七点钟。
当她关掉电灯和空调时候,窗外的天已经完全黑了。绘然将一直放在公司的优盘和摇粒绒外套放进了袋子,拖着沉重而疲惫的脚步回去了。当走到家附近时,她所居住的大楼已经围起了封锁线,旁边几个摊位旁边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正在做核酸。
守在入口处的工作人员告知绘然现在只能进不能出了,问她是不是住在这里,得到肯定回答之后询问她电话号码和门牌号,接着指引她去排队。大约十分钟后绘然做完了核酸,她感觉这次遇到的核酸人员没有上一次那么熟练,主要体现在感觉比较疼。
在做完核酸以后,绘然获得了一根橙色的手带,上面的字样是‘已完成核酸1次’。她将它戴在左手上——因为手带比较松,所以洗澡时应该还是可以脱下来。接着再跟随着队伍走了几步,绘然出示手带领取了一大袋物资,由于物资包打了结,而且袋子并不是透明的,暂时没有看到物资包里有什么,只是很沉,绘然将袋子挂上肩膀,艰难地走向电梯。
电梯大堂比平时吵一些,有很多工作人员。她不清楚他们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他们主要是在做什么。不过,这也与她无关。
平时绘然回来的时候也差不多七八点了,一般来说大堂里是没什么人的,绝大部分人可能都已经回家了。绘然径直回家了。回到家后,她立刻将沉重的物资包扔在玄关,并坐在原地开始拆袋子。袋子打了个死结,绘然拿剪刀才剪开它。
千寻好奇地凑近来看。
“楼下已经出不去了吗?”
“估计是了。”
绘然将物资包里的东西一样样摊开来。
二十个口罩。
在封控期间估计不会有什么人需要戴口罩了,但也可以省一些往后买口罩的钱。
两盒连花(连翘、银花)清瘟。
上一次派发时,最后大家都给需要的家庭了,因为大部分人其实并不需要,当然不排除一部分人可能高价转售了,总是有人缺钱的。但总之绘然收到的药是送人了。
八个大罐头。
各种各样的类型都有,包括肉粒、玉米、杂豆、黄桃、午餐肉、豆豉鲮鱼,尽可能地做到了营养俱全。
少量水果和鸡蛋。
五包面条和一小袋白米。
绘然估计如果省一些的话,这些物资可以吃一周左右。总之,对于家里只有半个三明治和两罐海苔味薯片、一筒家庭装麦提莎、两支一升装番茄汁,两盒一升装牛奶、小半罐曲奇和半罐盐焗开心果的绘然来说,这些是重要的物资。
作为习惯在父母进医院时自力更生的独生女,绘然是会做饭的,但也仅限于果腹,和保证自己的营养均衡,但厨艺绝称不上很好。这一点具体体现在她也会煲汤,但只会红青萝卜汤,至于其他的苹果汤莲藕汤一概不懂。至于为什么,因为那些汤的味道也不怎么好。
绘然庆幸自己在搬家后还是陆陆续续搬来了一些基本生活电器。例如电饭煲和电磁炉,不沾锅和雪平锅。只有一只大碗,但这不是什么问题。
绘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自己做饭的,她还要不时更换一下菜色,因为要将晚餐拍照给医院里的家人看,向他们保证自己并没有为了多存下几百块钱,天天靠泡面维生(这就是当时支撑着绘然做饭的唯一动力了)。
在那段时间里,一开始,绘然还会规规矩矩地将菜和饭分别盛进碗碟,按一般人的习惯装盘,还摆得十分整齐;
这样做了一段时间后,她发现了一个更省(刷碗的)力气的方法:找一只大碗,将所有食物统一装进去;炒菜也可以只用勺子和筷子,这样就不用洗锅铲,于是从这时候开始她正式晋升为无铲阶级。
最终,她在炒完菜后直接将电饭煲里的饭盛入锅中,将炒菜的锅端出饭桌,然后直接吃。
那之后,在绘然看来,任何人只要在一个人吃饭的时候,不直接从锅里扒饭,就已经算得上是勤奋守规矩不堕落的了。——因为她就是这样做的!
阻止绘然跟随网上视频学做菜的阻力,通常不是做菜的步骤多么繁复。而是他们做完饭,剩下的那一大堆碗。每次绘然都会边看视频边数他们用了多少只碗,数完之后她就会选择放弃,连将视频扔进收藏夹都懒得扔一下。
总而言之,综上所述,绘然是会做饭的,但做出来的菜绝不能称之为人间美味,顶多只是煮熟了能果腹而已。而且绘然并不太喜欢看食谱,也不太喜欢思考吃什么,通常来说,她只会保证自己的一餐中含有蛋白质、碳水化合物和纤维,并且做完这些菜不需要洗很多碗,所以总是某几个菜轮流上桌。
绘然并不喜欢叫外卖。
不是因为外卖不健康,而是因为绘然曾在叫外卖时候遇到一些意外。
第一次外卖的时候,她选择的是快餐——那家店就在离家不到一公里的地方,她之所以叫外卖只是因为工作太累,懒得出门。按绘然的想法,按快餐的出餐速度,而且这么短的距离,即使送外卖的人是步行,外卖顶多二十分钟左右就能送到了。
结果是怎样的呢?
在下单足足一个半小时之后,绘然终于听到了门铃声。
绘然已经饿得奄奄一息,气若游丝地过去开门,结果看到门外一个打扮得比自己还要精致十倍,头发染成亮褐色,画着估计价格是送餐费十倍的蓝色眼影,戴着珍珠耳环,穿着白色缕空小外套和花裙子,脚上是一双森系坡跟凉鞋的小姐姐,提着她的外卖站在门外。
仿佛她不是在送餐,而是来绘然这里参加派对或者玩剧本杀。
绘然差些以为是谁走错门了。
彼时还没有疫情,大部分人也不戴口罩。因为已经等了太久,忍耐能力只是普通人等级的绘然不免有些怨气。她一边接过外卖,一边忍不住打量门外的小姑娘的表情,发现对方脸上似乎没有抱歉或者愧疚的意思,只是目空一切地望着她,眼神里似乎还有一丝对绘然接袋子的动作这么慢而生的不耐烦。
绘然:……
绘然对对方的打扮并没有意见。要穿什么是对方的自由,哪怕她穿着哥特萝莉装上门,绘然也不会因此指责她什么。但是为什么她能用一小时以上才走完十分钟的路程呢?
绘然一边拆开外卖一边苦苦思索了这个问题很久。薯条已经完全软掉了,即使是深埋在底部的那些也没有一点热气,由此可见快餐店的出餐速度并没有问题。当时绘然还住在老家,在那一片住了二十来年了,楼下五百米范围内的路她闭着眼睛估计也会走,但是她完全想不出快餐店和自己家之间有什么岔路,让人能迷路迷上这么久。
最终绘然总结这大概是她考虑得不够周到。毕竟最近经济不景气,不少不是专门送外卖的人也会靠做这个来赚外快。
从这次以后,绘然再也没有在节假日喊过外卖。一次也没有。她只会在正常工作日喊——毕竟想要避开那些有正职只是赚外快的人和避开暑期工的诀窍是一样的,只要在某些时间点里别消费就好了。自那以后再也没有发生过什么,直到第二件事为止。
并不是所有餐厅的外卖都是通过手机下单的。绘然就会在网页上喊披萨,因为网上会提供折扣,不过需要使用现金或者信用卡付款。绘然没有信用卡,于是她就下单了一个披萨,并选择用现金□□。
下单半个小时后,餐厅的工作人员打电话给绘然。绘然以为出了什么事,火速抓起手机,准备聆听这次是餐厅的设备坏了还是有人进去抢|劫了。
结果一接起电话,店员就开始极力说服她取消还没有付款的订单,口才之好及态度之坚决教人膛目结舌。对,就是这样,店员要求绘然不要光顾他们的餐厅。因为他们客人太多,没有时间应付外卖订单,所以劝她取消,反正她也还没有付钱。
……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花钱的顾客居然不是上帝。
绘然从善如流。并且在此之后再也没有喊过外卖。
绘然只是一条咸鱼,咸鱼是不会对食物有什么要求的,大部分时候吃什么都无所谓。因为人类只要进食就能活下去,而不那么想活下去的人的食欲通常也不怎么强烈。
短暂的宅家生活开始了。
一晚过去,绘然早上爬起来时候,发现小区群里有人发了一张照片,照片中是楼下的封控公告。
昨天晚上回家时,绘然已经听到有人在问楼下的工作人员有公告没有,据说是为了拍照发给上司请假。当时还没有的样子。看起来应该是他们在那之后贴了公告,于是半夜或者清早归家的人就拍照发了上来。不管怎样,绘然感激这个人,这样就不用做其余的事情了。
绘然下载了图片并发给了上司,上司回复了一个‘惊吓’表情。
疫情已经出现这么久了,绘然心下一阵无语,心想也不必一副以为自己的下属永远不会遇到这种情况,可以天天在公司加班的样子吧?
但是做听话的跟班(绘然怀疑更适合的形容词是丫鬟)做久了,习惯性地也就不会反驳什么。对方要这么想就由得她吧,这个世界上看似正常的神经病从来不少。何况这也不能称之为神经病。
然后绘然又给自己连上□□的电脑屏幕照了张相,温顺地表示可以处理一些用电脑就能搞定的工作,于是上司又发了一个竖起大拇指的表情,并要求她除此以外,要和公司同事对接,让他们完成一些必须在公司动手处理的事项。
绘然松了一口气。
她只是担心上司问她为什么居然提前做好了在家工作的准备,好像早就知道会封控一样。
虽然如果问了,绘然会回答“碰巧昨晚忘了关电脑”,但她还是不太喜欢说谎的感觉。
其实和大部分大企业不同,像他们这样的小公司,有很多工作是无法单靠远程完成的,很多时候还是要人在公司才能处理。所以绘然猜想,在和他们处境差不多的小企业里,即使同样是文职,仍然有很多人无法完全在家工作。如果公司一个人也没有,绘然就彻底不需要干活了,因为这没有意义——比如说,即使列印了送货单,但司机根本不在的话,谁会送货呢?
在家工作其实是种奢侈品。
只是对于那些高薪的人来说不是罢了。这约莫属于网络上许多人不会讨论的盲区,因为除工作狂以外,没有人想在私人时间提起自己的工作。
虽然绘然并不太在意这一点——因为在她的位置,即使是无薪假她通常也是请不到的,短暂地被关在家里,变相也算是放假了。
反正绘然在放假时也不会外出,即使没有在床上睡死过去,也只是上上网或者打打游戏。
因为不在公司,绘然的工作量大减。在以比平常还要快的速率处理完有限的工作以后,她习惯性地按着alt+tab发了一会儿呆,才想起自己并不是在公司,于是放开了按键。
按着alt+tab发呆是以前绘然在外企里学到的。作为一家日企,那家公司的氛围暮气沉沉堪比监狱,或者像是一潭没有生机的死水。同事之间从来不会闲聊,只会谈论工作上的事情,绘然更从没有见过有人胆敢在那里玩手机或者玩电脑。
但事实上,他们并不是十分忙。比如当时坐在绘然附近的一名男同事,不经意间她发现他时常按着这两个键,皱眉且表情十分严肃地盯着屏幕上那十几个框框,仿佛正在思考应该优先处理哪一项工作。但日子久了,绘然就明白过来,他长期维持着此一动作并不是有什么要做,仅仅是在发呆——也就是无聊地在摸鱼的时候假装工作而已。
绘然在想明白这一点之后,立刻察觉原来那里有不少人都是这样做的。也许并不是惧怕被上司发现,而是觉得会被同事议论甚至举报。于是发呆就是他们唯一能享受的摸鱼方式了。而甚至连发发呆也要演戏,仿佛演好了可以去竞争奥斯卡奖一样。
自那之后,绘然也成了他们之中的一员,唯一采取的摸鱼方式是一边按着这两个按键也许一边还带着蓝牙耳机听听歌,直到离职那天为止。
对绘然来说,tab+alt和excel里的f4一样,属于那种不会用的话也不会影响操作,学会了就会变成常用键的按键。绘然时不时在看电视剧时会想,为什么从来不见电视剧里假装工作的演员们这样做呢?只要他们学会按tab+alt,在绘然看来就已经合格地演出了一名社畜了。
唔,这么说来,按win+alt也有类似的效果,不过绘然不太喜欢那个切换方式。
绘然离开电脑坐到露台边上发呆。
而千寻正好坐在她旁边。绘然占据了电脑工作,自然暂时不能用电脑给她播放电影或电视剧或动画,所以千寻大约只好坐这里百无聊赖地看风景了。
绘然习惯性地想要道歉并问她需不需要用电脑。但是她很快发现千寻似乎目光专注地看着楼下,仿佛在看戏。
绘然顺着她的目光向下看。
这个单位的所处位置不错,从露台往下看刚好能看到楼下做核酸的摊位和封锁线的入口处。
一些工作人员还在勤劳地搬运物资和桌椅之类的事物。但值得关注的并不是这里。出口处似乎有人起了争执,经一段时间的观察,绘然认为是有居民想出去,而工作人员正在阻止他。
对此类事件绘然并没有什么想法。世界并不是如同象牙塔一样纯洁和平的。如果所有人都循规蹈矩且十分善良,那么法律早就可以废止了。她只能确保自己不会这样做,但谁也阻止不了疯子发疯。
改变世界?守护秩序?
绘然不是二极管,她早早地放弃了对世界的期望,成了一条只懂得在地砖间奋力求生的水草,哪怕早上起来准备上班时发现楼下出现了丧尸,绘然唯一可能会做的事情是赶紧回床上继续睡觉。
因此绘然心情平静地看戏。短暂地发生了一些肢体冲突以后,绘然看到那名不守规矩的居民回到了楼内。也许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但那就不是绘然能看到的了。
绘然看了一眼微信群。似乎十分平静,没什么人注意到这件事。想来也是,不是每个人都会空闲地盯着窗外发呆,而碍于视角限制,从楼上拍摄的视频不会太清晰,也听不到声音(至少身处二十楼的绘然是半点声音都听不到的,能听到才有问题)所以这样的小事件并不太可能流传到网上。
当然不流传到网上更好。本来也许只是有人会被刑拘,但一传到网上,绘然估计就很有可能要出人命了。——被网暴并因此自杀的人可从来都不少。即使对方做错了事,这当然是不对的。但也并不见得就要因此去死吧,绘然内心是这样想的。这不正确。但又怎样?
绘然的想法正确了,年底的花红会变多吗?
戏看完了。
“知不知道会封多久?”
“可能一周左右吧。“
实际上,根据绘然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搜集的资讯,并没有说会封多久,而这也没多少前例可考,毕竟每次疫情的情况都不太一样。但是综合了一下这两年本市的一些新闻,再结合本次疫情感染情况进行分析,绘然估计可能就一周了。
即使按最糟糕的情况算,少了一周的薪资也不会令绘然饿死,顶多就是存的钱变少了而已。而且还可以变相放假,所以绘然对此并没有不满。
千寻仍然在盯着楼下看,神情有点落寞,仿佛在想些什么。
绘然没有出声打断对方的思考。
宁静维持一会儿以后,她说:
“——偶尔我会觉得死在这里了也好。”
“嗯。”
“我们那边,这样不守规矩的人更多。更糟的是,其他人会认为,他们这样做是对的。”
千寻冷笑了一下。笑容看上去有点悲哀。
“在它们看来,它们是勇士,至于规则,那都不叫规则,叫枷锁。”
“嗯。”
绘然知道自己此时此刻最好是别发表意见。
“到这里来了,也就不用继续眼睁睁看着他们糟蹋我的家了。”
绘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
因为在很多个工作日里,自己也有过类似的感觉。
事情永远是这样的。你以为它不可能更糟了,然后下一刻它就告诉你,它还可以更糟糕。这辈子也别说什么“事情已经坏到不能再坏的地步了”,绘然从没有见过事情最坏的样子。
曾经在某一天的晚上七点钟,绘然站在有落地窗的影印房里,拿着文件看着楼下,表情十分平静地想,如果玻璃突然碎裂开来就好了。
在很多很多个外人看来很平静的日常里,绘然都只是坐在那里想着——
为什么世界居然还没有毁灭呢?
绘然知道最好是别在网上如此发言,不然下场大概和那个吃鳗鱼的女孩子差不多。
世界大约永远不会好了。
我们仍然活着——
也仅仅是活着而已。
两人安安静静地在那里靠门坐着发呆。绘然将门拉开一条缝隙。这可能是不好的,依旧具备一定的传播风险,但在附近没有高楼的情况下,绘然愿意赌一把。
有风吹进来。
绘然将手伸出门外,吸收有限的维生素d[1]。
在还没有买房的很多个工作日里,绘然被关在写字楼里过着不见天日的生活,早上出门时太阳还没有那么亮,晚上回家时太阳早就下山了。
以致于过了这么久以后,绘然从不将中午回家吃饭视为一种折磨,因为只有在那半小时里,绘然能够感觉自己不是台麻木的打字机器,而是活着的,可以感觉到河畔袭来的风,温暖到炙热的阳光,听到自行车路过的声音。
后来绘然不记得她们在那里坐了多久。
只记得日光十分温暖,风吹过来的感觉很舒服。
一天后,就像绘然预想那样——情况更糟了。
绘然的在家工作只维持了一个周五。
在周六早上,其他人发来通知,他们也被封了,公司彻底停摆。——这很正常。本来就是同一个区,所有人很巧合地(也许也不算是巧合?)也没有住得离公司太远,因此绘然没有和他们一起被封已算是一项奇迹了,按理来说他们昨天也该被封的。不过,这也说明这次疫情波及范围较为广阔,绘然看到了他们全区被封的新闻。
绘然关了□□。
剩下的工作也只有向各个对接方解释他们区域已被封锁,大部分工作无法进行了。不过这不是什么难事,绘然可以靠手机完成,也不需要使用公司的电脑。而且这些工作只要做一次就行——换句话说,这是彻底放假了。
假期。
久违的假期。
作为一只忙碌的社畜,绘然竟一时不知所措。
绘然许久不曾放假了,除了法定假日。虽然有年假,但那对绘然来说和不存在差不多。因为有不少工作是只有她一个人负责的,其他同事也不会,而上司希望她能独自处理,并不想她教别人做,所以绘然一旦放假,那些事就没有人做了,而如果没有人做的话,虽然不会令公司倒闭,但后续处理对一线工作人员其实是相当麻烦的。
你瞧,在公司里努力工作和不努力工作其实没有多大的区别。如果你不努力工作,最终会被调到别的部门去,接触新的工作内容;如果你努力做事,获得了相当不错的成果,那么你还是会被扔新的工作,被迫熟悉新的客户和工作流程。
总而言之,不要妄想可以一直做同一件事,事实就是你永远需要不停地学习,不停地用心注意新冒出来的细节,不停地百度新的excel公式以减少工作时长。
事实上这数年间,绘然甚至没有放过病假,充其量就是请上半天假(总有些事情是不得不请假处理的),然后上午或者下午做完那部分每天必须要做的日常工作。
唯一放上几天连假的机会,可能只有绘然遇上不可抗力事件(比如骨折)的时候了——而疫情自然也算是其中一种。
绘然不算是社畜中处境最凄惨的那一个。以前在外企的时候,曾经假期组里的人一起出去玩,在中午所有人快乐地围着餐桌吃火锅的时候,坐在绘然旁边的组长打开了手提电脑,绘然看着组长放下筷子,在腾腾的热气和飘散在空中的食物香味里,登入公司内联网开始敲击键盘,感觉自己好像成了兔死狐悲的故事里的那只狐狸。
绘然觉得自己好像明白组长三十来岁还没有女朋友的原因了。
什么是下班之后不回微信,不存在的,绘然见过有些人就算请病假了也还在回信息和电邮,即使年薪不会超过三十万,他们也一样任劳任怨。
所以绘然的空余时间再少,也比九九六的打工人要好,论日常的忙碌程度,说不定她这个位置的性价比可能要更高一些。绘然跳槽的概率是零,因为市面上差不多的岗位,薪酬只有她的一半,很多喜欢从油锅里捞银子花的人,会抢着做绘然这份工作。
这样忙碌的生活会带来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
因为突然变闲,绘然不知道自己可以玩什么了。
绘然盯着天花板开始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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