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浮云掩月,漆黑一片,唯有前方的院落中透出微暗的灯光。那拉氏的视线停在巍峨矗立的阙楼一角,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迈出这一步。她耳边响起了一个低沉的声音,如魅影相随阴魂不散,“别去。”

  她心中刹那悸动,明明已经听见了脚步声,却不敢回头,甚至还有种想逃的冲动。他扳过她的肩膀,逼得她不得不面对他,目光灼灼落在她的脸上,梭巡着每一丝细节,“三更半夜的,你来找敦多布多尔济所为何事?”

  她局促不安地垂下眼帘,闪躲着他的视线。他阴沉着脸,开口道:“皇阿玛的决定谁也改变不了,你若想代恪靖出嫁,那是自找没趣。你若是想借机向我欲擒故纵,那倒大可不必!”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蓦地绽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我根本就没把你放在眼里。”

  她紧紧攥起拳头,努力地平息心中汹涌澎湃的浪潮,须臾之后,神色凝淡道:“四阿哥多虑了,世子与奴婢情投意合,稍后就会向皇上请旨,求皇上赐婚。”他狠狠剜她一眼,须臾之后,从牙缝里吐出一句话,“好个不知廉耻的女人!”

  她的神色一滞,黯然道:“四阿哥说的是,奴婢就是这样的人。”他的双手暗中使劲,力道大的几乎要卸下她的胳膊。她一阵儿头昏目眩,连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苏培盛在几步之远,见两人又生不快,本不知道如何开劝,忽听墙内脚步沓杂,便趁机提醒道:“爷,有人来了!”

  胤禛的手劲并无半点松懈,直到那脚步声来到门边才有所松动,一甩手将她摔在地上,拂袖没入夜幕中。“姑娘,怎么是你?”敦多布多尔济屏退了查探随侍,双眸发亮,闪烁着难以掩饰的惊喜。她循声望去,怔忪间不知该答什么。

  敦多布多尔济见她神色凄惋,心生怜爱。“你怎么摔倒了,是来找我的吗?”他一面问着话,一面将她扶起,察觉到她气息不稳,双颊晕红,他忍不住伸手一探,随即惊道:“你病了?”她仓促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他的手。敦多布多尔济自觉唐突,尴尬地收回手,“在下唐突,冒犯姑娘了。”

  他正不知该如何是好,面前递来一个荷囊,令他受宠若惊,可又带着些不确定慎重地问道:“姑娘,这是何意?”她强撑精神,“世子曾告诉过我,荷囊寄情,在草原上常被姑娘家当做是定情之物送给……”敦多布多尔济欣喜的表情在她的眼里愈发的模糊,她看不清自己所选择的道路,脑海里全是那人无情的话。

  “那大可不必!我根本就没把你放在眼里。”

  “好个不知廉耻的女人!”

  她一咬牙把话说完,“送给心上人。”话完,便将自己的荷囊重重地压在敦多布多尔济的掌上,仿佛将自己的灵魂也一并压上。直到这一刻,她好像才能吐出那一口郁结之气,身子一软,倒在了敦多布多尔济的怀里,完全失去了意识。

  不远处的暗角中,苏培盛眼见敦多布多尔济将那拉氏打横抱走,忍不住对藏身树后毫无动静的人问道:“爷,世子收下了荷囊,又把人给带走了。现在该怎么办?”良久没有回应,胤禛似是丝毫不为之所动,半晌才问:“皇上现在人在哪?”

  苏培盛一讶,答道:“皇上去佟主子的寝宫坐了一会,又回乾清宫了。”胤禛二话不说,立即拂袖而去。苏培盛追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眼,小声犯起了嘀咕:“白白忙乎一场,到最后还不是遂了宜妃的意?”

  乾清宫

  殿中静悄悄的,只听那西洋自鸣钟喳喳的走动,堆积如山的奏折已经去得大半,李德全出去了一趟又回来垂手打了个千儿,低声道:“皇上,太医回禀说,只是受了风寒,已经服了药,并不无大碍。”康熙披完手中的折子,吩咐道:“放那丫头几天假,好好休息一下。”

  李德全答应了一声,奉上茶后,又忐忑地说:“皇上,奴才已经跟四阿哥说了,可他不肯走,还在前头跪着……”康熙不疾不徐地接了茶来,浅尝了一口,搁下茶后,又随手拿起一本折子,好像没听见他的话。李德全了然,便不再吭声了。康熙打开折子,目光却是落在自己的玉扳指上,不知为何竟突然想起以前的事来……

  “胤禛听话,别拉着你皇阿玛不放。”怀中的稚子咧着嘴角呵呵直乐,哪里能听进额娘的劝阻,一只小手紧紧握着自己的大拇指,口齿不清地不停叫唤着,“皇阿玛,皇阿玛。”那一声声童言童语在记忆中回荡,令人心软。殿内响起一声莫可奈何的叹息,李德全见他终于放下笔来,心里亦松了口气。

  曙光从窗格的缝隙里挤进来,那拉氏眨了眨眼,终于清醒了过来。恪靖坐在身侧,笑脸迎人,“你总算是醒了。”她挣扎着坐欲起身,恪靖将她又按回褥,掖了掖被角笑着说:“你别起来了,我是瞒着额娘出来的,坐不了一会就要走了。我是来告诉你一声,皇阿玛已经下旨将我许配给世子。不,现在应该叫郡王了。”

  那拉氏一愣,“怎么会……”恪靖会心一笑,拿出一样东西放到她手中说:“你这傻瓜。你不是说过这荷囊是你额娘留给你的,怎么这么不小心,随处乱丢?这一回我给你讨回来了,下次可要仔细留神了。”

  这?那拉氏难以置信地看着荷囊,泪水不由自主地顺颊而落,一时失去了言语。恪靖俯下身,将她满满一抱,怜惜的叹道:“你这傻瓜,婚姻大事岂能儿戏?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你也有你的去处。”一夜之间,瞬息万变。那拉氏内心难以平静,并没听出她话中潜藏的含义。

  院內树木随风摇曳,映在窗紗上疏影橫斜,隐约中似乎还掺杂一抹身影。恪靖出了门,已经有人等在那。她盈盈一笑,眼中有流光宛转,流露出几分俏皮,“四哥,你可欠了我一个人情。”胤禛默默地点了下头,似是答应。等恪靖离开之后,他犹豫了良久,才走到门边。

  那拉氏侧着身子,怔怔地盯着荷囊,想到这不仅仅只是一件失而复得的东西,而是自己峰回路转的命运时,不禁有些唏嘘。

  门渐渐开了一条缝,屋里的摆设他并不陌生,上一次她挨打受伤,他就已经来过一回。他到现在都还摸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在意她的点点滴滴,若只是感念当年她的仁义,这些年他暗中相助为她消灾避难,该还的也早该还清了。

  除了皇额娘,他从未在乎过任何人的感受。她的一颦一笑像是蛊毒,不知不觉侵入他的血脉之中,总是会引起内心莫名的激荡,令人难以自控。她软化他身上的刺,让他放下一身的骄傲在皇阿玛面前足足跪了两个时辰,好不容易平息了皇阿玛的怒火,又还要拉下脸皮亲自去说服恪靖去收拾她任性妄为的烂摊子。

  他厌恶那种被她左右的感觉,曾恨不得让她在这个宫里彻彻底底地消失,可一旦见不到了她,心里又不由自主地会萌生一种渴望。他的手指拂过她细腻白皙的侧靥,她一惊这才发现他的存在,吓的把身子往被窝里一缩,结巴着半天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你……”

  “闭嘴!”他面无表情地瞪着她瑟瑟发抖的样子,忽的往炕上一躺,挤在她的身侧。她一个激灵,抱着被子要起身,却被他一臂挡了下来,连被子带人一起带进怀里。他咬着牙,恨恨的说,“我一夜没睡,累的要命。你敢动一下就给我试试看。”

  她可怜兮兮的紧抓着被子挡在两人中间,仿佛他真的会吃了她似的。胤禛闭上双眸,一股没由来的轻松顿时席卷全身,心思豁然开朗,他终于想通了一件事。也许,他可以给她一个栖息之所,省的她整日在宫中令人牵肠挂肚,但同时他也很清楚,自己是绝不会娶一个无权无势、对自己毫无帮助的女子为正妻。

  苏培盛到底还是怕两人又一言不合,便躲在窗下偷听,见里面话语声渐低,细碎如呢喃,不禁在脑中浮想联翩,正暗自偷乐,突然一声怒喝,冷不防地吓了他一大跳。“不识好歹!”胤禛愤然起身,本来好转的心情荡然无存。

  那拉氏趁机避开他,拥着被子躲到了角落里,“奴婢只一心侍奉皇上,别无所他求,望四阿哥成全。”胤禛沉着脸,森冷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寒声问道:“你不后悔?”那拉氏低着头,一声不吭,无意挽回。

  “好,好。”他咬着牙冷冷地说了几声好,头也不回的甩手离去,临到门口时,浑然不解气地把门狠命一摔。怦的一声巨响,那拉氏的心如撞钟一般猛跳不已。她琢磨不透胤禛反复无常的态度,她打心眼里怕他,巴不得每天都看不到他,更别说日日相伴左右。

  他那样心高气傲的人,既然都这么走了,也应该是不会再强人所难了。那拉氏抱膝而坐,舒了一口气的同时,心里五味杂陈,却什么也不愿多想,更没勇气奢望什么。在宫中伴君如伴虎的日子虽不好过,但她更不想拿一辈子的时间去换另一座无法挣脱的牢笼。

  是年,敦多布多尔济世袭郡王之位,时逢古北口之乱刚刚平息,准葛尔还有反扑之势,康熙顾虑女儿的安危,令敦多布多尔济先回蒙古,待内乱平息再择良辰吉日送女出嫁。可谁也没料到,这待嫁之心一等就是四五个年头。

  而这四五个年头对那拉氏而言,又是一段峰回路转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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