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天虹寺
三月初九这日阳光明媚,平安谷女弟子云霞起了个大早,顾不上早饭便手忙脚乱地去药材库中翻找,直到少谷主景安出现在门外朝她大声催促,这才搬着几大盒谷中压箱底的名贵补药跑了出来。
高大的身影逆着光立在药材库门口,手里捧着个精致的小瓷盅,盛着他历经千险从西域带回的天山地王藤和其他几十种稀有药材制成的一颗药丸。
“走了,我和住持约好,在正午前赶到。”少谷主说得简明扼要,语气就像是例行公事,云霞从中已经再也听不出他对此行的任何期许,只得点点头把药材交到他手里,目送他下了山。
一年半之前的深秋,景安从京城回了平安谷,那他回来时的样子云霞只能用凄惨来形容,虽然这样形容一个大男人挺不妥的。
与他同去的晏晏姑娘不知去向,他却带回了一个更加恐怖的女人,她有着异常狰狞的表情,睁着眼睛一动不动躺在马车里任凭众弟子将她抬下,让云霞一时间以为那是具残破的尸体。归家的少谷主面色土灰,疲惫而失落,什么都没说便动用谷内的一切资源开始为这女人治疗。
女人接受了一个月治疗后开始下地走动,外伤愈合后依稀看得出从前绝世的美貌,可之前遭受的伤害让她永远失去了生育能力。那会儿景安熬了很多个夜,多次找谷主求救,却依旧束手无策,最终只得将事实告知于她。
那日云霞带着轻风等一众弟子在窗外听墙根,女人静静听景安说完,出乎意料的没有哭,只是声音清脆地笑了几声,然后幽幽地重复道,“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呢?你把我的孩子藏到哪去了?”
她语气冰冷又绝望,让云霞倒吸一口冷气。
她一直重复着这个问句,语气愈发激烈,最后竟张牙舞爪地朝景安狠狠扑打过去,“你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躲着偷听的云霞和轻风面面相觑,可谁都不敢起身去从女人的魔爪下救出可怜的少谷主。
后来听大师兄杜仲说起,这女人就是少谷主心心念念的温宁,此后各种各样的猜测在谷内弥漫起来,最后大家都说温宁是因为被歹人给轻薄了,她丈夫颜面全无才休了她,最后这个烂摊子被好心的少谷主接了下来。
待温宁慢慢恢复,冬去春来,谷主建议将她送到江安城外的天虹寺生活,那里的住持和谷主是旧相识,不仅生活上能照顾她,最重要的是佛门清净无杂念,适合精神上被困住的病人找到出口。
可景安不同意,说她身子弱,精神又不太正常,绝对不能离开他的视线。云霞凭她女人的直觉认定,就算这样了,景安还是很在乎她,无论是给她喂药时温柔得不肯从她身上移开的目光,还是每次被发狂的她痛打时苦笑隐忍的神色。
云霞很难过,她一表人才活泼开朗的少谷主就这样被一个疯婆子拖累得越来越疲惫,替他深感不值。
又熬过数月,也不知是身心俱疲还是近乎绝望,少谷主最终妥协将她送去天虹寺生活,却每隔几日下山去看望她,还会提前吩咐小厨房张大娘准备上大鱼大肉一并带去,后来担心她吃腻,又专门到山下的酒楼里去订山珍海味,就这样持续了整整一年。
那根稀有的天山地王藤功效就是静心养气,当初景安偶然在一个偏方上看到后不由分说快马加鞭一路向西,几个月后带着此物回谷一脸喜悦,云霞在一旁看着他那冻伤的右腿足足养了个把月才恢复,别提多心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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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九,马背上的景安眯眼回忆起了过去这日的种种,比如少年时某次用木头刻了只小猫送给宁儿,她假装给小猫顺毛时眼睛里亮晶晶的,还有一年,他刚随父亲迁至平安谷,托人将一只罕见玉石雕成的镯子送到京城学士府,她却高冷对此只字不提,而去年这日,他送她去了天虹寺,她坐在后头的马车里探出脑袋天真地看着路边花丛间的蝴蝶,伸手却够不到,皱着眉头急哭了似的朝景安大喊,“哥哥,捉蝴蝶!哥哥,捉蝴蝶!”
温宁的每个生辰之日发生的事情他几乎都能记得,如今已在天虹寺生活了整整一年,景安见证了她从疯傻慢慢变得麻木的全过程,少年时代浓重的感情似乎一再被这些年里发生的事情不断冲淡,景安如今能做的只是多陪陪她。
景安在天虹寺如同常客,小僧见了他轻车熟路地去拴马,他拎着大包小包径直朝后院的厢房走去。暮春时节,院子里满是郁郁葱葱的松柏,倒也清静,温宁就住在这。
“宁儿,我来了。”
推开半掩的木门,温宁坐在那儿怀中抱着个木偶人喃喃自语着,抬眼见了景安也没有搭理他,又低头对着那个木偶人傻笑起来。
景安苦笑,走过去坐在一旁,从盒子里拿出盛着地王藤药丸的小盅,又将刚刚在珍馐坊出锅的翡翠虾丸、清蒸鳜鱼、萝卜糕在桌上一字排开,最后把碗筷摆在她眼前,轻声说,“都是你爱吃的。”
见她盯着眼前的美味傻笑着,便起身过去给她喂药丸,可她手肘一弯,朝他的方向顺势一挥,白瓷盅应声落地,那颗好不容易才制成的药丸骨碌碌地滚到了视线看不到的地方。景安愣住,温宁却像做错事一样埋下头,乖乖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吃起那些美味菜肴。
也许是职业操守,又或许是对她一直以来的迁就,总之景安面对疯傻的温宁连生气这两个字怎么写都不知道。他继续在她对面坐下,认认真真看着她吃饭的样子。
“宁儿,这丸子好吃吗?”
她愣了一下,抬起头又是那张疯傻的笑脸,对着景安重重地点着头,接着埋下头继续细嚼慢咽起来。
她吃得很慢,从小到大一贯如此,一口下去几乎要嚼上一百回才咽下去,他猜想这大概是大家闺秀的做派吧。可晏晏却不一样,若是见到美味,眼冒绿光狼吞虎咽,可即便如此,景安还是觉得看晏晏吃饭特别的香。
怎么又没来由地想起晏晏了?景安心里不是个滋味,自顾自对着面前的温宁小声说起,“那日能把你救出来,我现在想起都觉得万幸......可万幸中的不幸就是晚了一步,没能救到她。”
这两年间他一直在自责,当时应该再早点进去救人的。每隔几个月他便会托董势在京城做官的朋友打听晏晏的下落,开始几个月带回的消息都说这姑娘杀了人被通缉,一段时日后,回复他的都是,查无此人。
晏晏心地那么善良,不出头帮别人就算了,又怎么会杀人?一定是遭人陷害,景安再次笃定地想。
温宁低头吃饭,速度比刚才似乎又慢了一些,对景安的话置若罔闻。
他苦笑,竟把疯傻的温宁当成了一个安全的倾诉对象,继续说,“在地牢里你应该见过她吧?不过,性子倒是没你温和,当时肯定时大吵大闹地想尽办法要逃出来却被那帮人给......”
说着说着,他突然停下,心中像被巨石堵住一样难受,却没注意温宁嘴角闪过的一丝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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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温宁一坐就是一下午,景安起身准备离开时太阳已经西斜,温宁一脸疲乏,抱着那木头娃娃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发着呆。
“宁儿,明日我就要离开江安城去西边找人给你治病,可能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来看你,你若有事,一定要托寺里的师傅捎信到平安谷。”
景安说完,无奈见她依旧在那低头哄着怀里的娃娃。前几日他听说西北一个叫李家堡的地方有个能治失心疯的神医,便准备在宁儿过完生日后立即启程前往拜访。
“我走了,保重,宁儿。”
温宁目送他离开后院,过了好一会儿才关上门,她收回脸上紧绷起的那夸张的傻笑,冷漠地把抱了一整天的木偶人扔得老远,一屁股坐在桌前发起呆来。
装疯卖傻的日子真是受够了。
以前她只是嫌弃景安,这个小大夫一直傻傻追着自己不放,就算二人相隔两地还是经常收到他的信件和礼物,要不是看在他和他爹医术高明,温宁早就不搭理他了。可紧要关头居然是他救了自己一命,这种感觉虽然多是庆幸,可还有一丝遗憾,她多希望找到自己的人是李庚。
当时被人关起来受尽折磨,获救后又得知自己再无法生孩子,温宁几近崩溃,可在平安谷的细心照料下,她早已恢复神志,只是一想到自己清醒之后要对面的一切,尤其是缠着自己不放的景安,她觉得还不如这样继续装疯卖傻活得轻松。
难道要让她提出我已经痊愈了把我送回宫里吧?景安肯定会万般阻挠,那时候她一个弱女子又该如何处理?
寺中处处是景安的眼线,什么时候她才可以清醒呢?等李庚找到她那日吧。
一想到李庚,温宁急得眼泪都要涌出来了,都这么长时间了,他怎么还没来找她?难道是纳了新的太子妃么,想到这里,她便更加怨恨景安了。
她一定要找机会联系到李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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