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疤
平安谷去年收进谷中的最后一个病人晏晏最终捱过了那个严酷的寒冬。
春暖花开，转眼便过了清明，整个山谷被桃花覆盖，晏晏在这已经住了整整三个月。虽然病情好转，谷主还计划修复她灼伤的皮肤，可她依旧病怏怏的没有半点生机。
这可把负责照料她的云霞折腾得不轻。
“住丁香阁的那个晏姑娘，身子好了脑子却坏了！师父，咱们还是趁着天气暖和将她送下山吧！”顶着黑眼圈的云霞最终受不住，去谷主那诉了一肚子苦水。
云霞十年前还是个小姑娘时就来了平安谷跟着景泰来学医，在平安谷自称大师姐，算是颇有资历的学徒之一，她办事利落，平日里照看病人也是驾轻就熟，可就是吃不得一点亏。
她告状时谷主正在给谷内新来的疟疾病人配药材，无心顾及这些无关紧要的抱怨，便说，“这样吧，你就将那位晏姑娘交给安儿照看，反正他整天游手好闲的无事可做。”
云霞喜出望外，转身跑到石斛台骚扰景安去了。
景泰来微微一笑，那姑娘的命都是倔脾气儿子生拉硬拽从阎罗王手里给扯回来的，再说凭景安的医术照看她完全没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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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午后阳光甚好，晏晏正倚在丁香阁外晒太阳，平湖之上掠过几只燕子，暖暖的阳光照在纱布上，浑身那些不见天日的皮肤竟有些痒痒的。
她下意识抬手准备挠，头顶突然传来不咸不淡的一句，“不要命了啊，你。”
晏晏循声望去，逆光中，阁楼的飞檐上懒洋洋地坐着一个人，阳光下那侧脸的剪影很是好看，一阵微风吹过，他的长发与衣带在阳光下肆意飞扬起来。
“叫你别晒了，回屋去。”
下一秒景安已经一跃而下站在晏晏跟前，提起百般挣扎的她朝卧房走去，“从今日起，你的主治大夫就是我了！”
晏晏很害怕，怕景安突然有一天想起那玉佩之事找她讨要，另一方面，对平安谷一直以来的悉心照顾她记在心里，眼下却无以回报。
景安费尽口舌黏在她身边絮叨了许久，见她情绪稍有好转，立刻趁热打铁地凑过去套起近乎，“晏姑娘，再过半个月便要摘纱布了，你在城中是否有中意的画师？或者让我亲自来画？”
见晏晏满眼迷茫地望着他，景安得意洋洋地解释，“你这双眼睛，长在带疤的脸上本大夫可舍不得！我帮你换张脸，你看如何？”
换脸？怎么不提那玉佩之事？还是在拿她开玩笑？晏晏百思不得其解，不由分说借口困了将他请出了丁香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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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那天以后，晏晏有数日都没有见到她主治大夫的身影。
听给她送饭的小学徒轻风说，少谷主这几日一直在石斛台闭门不出，似乎正潜心钻研着什么。
“我们少谷主说了，一定要还晏姑娘你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呢！”轻风笑言，语气并不认真，她刚入谷两年，是谷中最小的学徒，完全信不过小景大夫的医术。
晏晏郁闷，她的主治大夫还真是个大嘴巴，居然已经将此事昭告天下，搞得谷中人尽皆知了。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况且她在这世上再无半点期许，换来何用？烧伤的样子让她爹见了是会难过的，可要换了张脸，就算找到她爹也怕是难以相认了。
想到这，她便觉得这小景大夫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一日夜里晏晏已经睡下，卧房的门呼啦一声被人推开，一袭白衣的景安在夜色里像个高大的幽灵，拿着只卷轴大摇大摆就进来了。
“晏姑娘？晏姑娘？”
“你睡了吗？”
“就算睡了我也要把你给弄醒来！听好消息！”
进屋后他依旧絮絮叨叨，又利索地点上油灯，径直走到晏晏床前抬手就要掀被子。
这是你家？由得你随便掀我被子？晏晏一个诈尸般的仰卧起坐直挺挺地坐起来，适时制止了这个轻浮的大夫。
景安愣住，哈哈干笑了几声后，在她面前缓缓地展开了那幅卷轴，一个工笔描绘的绝世美人现于眼前，“这画中的美人晏姑娘可否中意？”
晏晏不说话，只是哗哗地摇着脑袋。
景安皱眉，没料到她会如此果断地拒绝自己的一番美意，歪着脑袋托腮思索道，“晏姑娘有何不满意？虽然你之前也是个美人，可这画中美人丝毫不差啊！你瞧瞧，无论是皮相还是骨相，都是闭月羞花、清丽脱俗，你这是稳赚不亏的买卖啊！”
晏晏气不过，抬起脚将他从床榻边踢了下去，景安又一次被他的病人给轰走了。
景安走后晏晏躺在榻上寻思，他这是铁了心要给她整容呢，就算整成绝世美人，回头她爹啊蒋睿啊认不出自己还不是白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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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夏这日，草长莺飞，景安亲手给晏晏拆了纱布。
铜镜中，那张脸上其他的灼伤已经愈合得差不多，疤痕淡得几乎无法察觉，可右边脸颊上那道细长深重的伤疤却赫然攀附在皮肤之上，就像在一块完好无损的玉器上留下了永不复原的裂痕，让人害怕又心疼。
那是当时她奋力逃出满是浓烟的客房时，被随着爆炸的猛烈气流飞来的一根带着铁钉的木条所伤。
就算是对脸上留疤早有心里准备，晏晏还是被眼前的这张脸吓得宛如五雷轰顶。
她呆呆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良久才抬起同样布满疤痕的右手小心地碰了碰那张已经被破坏的面孔。
现在的她，已经不能用丑来形容，而是惊悚。
这是造的什么孽啊！作为一个上辈子好歹是靠脸吃饭的人，穿越后从古代大户人家小姐沦落到孤家寡人不算，这回又沦落到毁容的地步了？
毁容......她还能不能再倒霉一点......晏晏忍不住，哇的一声终于爆发了。
铜镜之中，丑陋狰狞如恶鬼的女子嚎啕大哭，身后沉默的男人却英俊明朗，这番反差让人着实惊心，他却温柔地将她揽入怀中，任凭她无意识地挥着拳头一下下捶着他的后背。
哭声震天，引得平安谷众弟子和一帮病人全都跑来丁香阁扒着窗子看起热闹。
晏晏哭完，扑通一声跪在了景安面前。
景安有点心疼，心想这晏姑娘养病期间就算装得多么的心如死灰无欲无求，见到自己这恶鬼般容貌的瞬间，还是将她心中仅存的那一丁点希望和希望破灭之后泛滥而上的绝望表露得一览无余。
哪个姑娘不爱美啊，今后的人生该如何是好。
“晏姑娘，有话慢慢说，我可受不起这等大礼呀！”景安心中也是酸涩，连忙将她扶起，又转头朝门外厉声命令，“云霞！别光顾着傻看，赶紧端碗安神汤来！”
景大爷话中带怒，把门外那群看热闹的给吓了一大跳，纷纷作鸟兽散。
从云霞的手里接了汤药，景安自个儿先端在手里吹温了，才递给晏晏，还不忘给她吃颗定心丸保证道，“晏姑娘，今日你先好好休息，作为一个尽职的大夫，日后我一定还你美貌容颜。”
他最受不了女人哭，无论是漂亮的还是丑陋的。她们一哭，他的脑袋里便嗡嗡作响，整个人都迟缓了，更何况眼前这姑娘还梨花带雨，不，是暴风骤雨打雷下雨地嚎了这么久。
晏晏喝了安神汤，还是堵得难受，心里却迅速盘算起接下来该怎么给自己下台阶，飞速打好腹稿，深呼吸，瞬间入戏，她断断续续抽泣着，慢慢垂下眼帘，迟疑了片刻开口道，“景大夫......”
这是病人第一次放下防备好言好语地和他说话，景安整个人都柔和下来，轻声应道，“恩，你说。”
晏晏楚楚可怜地说，“景大夫，天下虽大，可如今我已无处可去。”
沉默。
沉默中晏晏捏了一把汗，这蹩脚的台词果然还是不行啊，景安会说些什么呢？可千万别在这般落魄的时候让她扫地出门啊，晏晏悄无声息地轻轻抬了抬眼，想看看景安此时的表情。
她那番浮夸的台词倒是没被嫌弃，景安心一软，直截了当说道，“好，那么今日，本大夫便收你为徒，从今以后，你就是平安谷的第十八位弟子，也是我景安的第一个徒弟了。”
同时，门外又传来窸窸窣窣嚼舌头的声音，“啧，谷主还没同意呢，少谷主就在这乱收弟子，这可真是的！”
话音刚落，景大爷抄起桌上那只拿来拆线的剪刀朝门外掷去，那剪刀搜搜从耳边飞过，把正躲在那看好戏的轻风惊得屁滚尿流。
淡定无视了门外的鸡飞狗跳，景安转头温柔地对晏晏说，“这下子没顾虑了吧？”
徒弟？顾虑？晏晏直愣愣地望着他，语塞了，她没想到这剧本会如此不受控制地发展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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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内安和堂中，硬闯进来的景安拉着晏晏跪在谷主景泰来跟前，那咄咄逼人的架势不知道人的还以为是来求家长同意婚事的。
晏晏拆纱布的惊悚故事在谷内迅速传开，但安和堂内来来往往的弟子们还是被她骇人的面容吓得远远避开。
景安一本正经地对景泰来说，“爹，请让孩儿收晏姑娘为徒入谷学医！”
景泰来并没有答应他什么，反倒把晏晏唤到身边细细检查起来。在谷主面前，晏晏像只小猫一样乖乖坐着一动不动，任由景泰来查看。
被晾在一边的景安不乐意了，在一旁小声嘀咕，“爹，您同意了吗？那我就准备拜师仪式啦！”
还要张罗什么拜师仪式，景泰来心中无奈，看了儿子一眼，让云霞将晏晏带下去休息，方才严肃问他，“我听说，你是想给她重新换张脸？”
景安讨好地一笑，乖巧回答，“既然您老人家都已经听说了，那就赶紧用行动来支持孩儿我吧！”
谷主摇摇头，“晏姑娘现在无亲无故，在谷中已住了半年之久，若是她有意留下，不用你说我也会接纳。只是那换脸之术，却万分不妥。”
“有何不妥？我十岁那年翻过古籍，上面记载得清清楚楚，换脸有方可循！”
对于景安的应声反驳，景泰来摇摇头，对儿子急躁的性格颇为无奈，“安儿，古书中确有记载，可百年来却鲜有使用。不谈其他，单说换脸之后本体的排斥，就会让她至少痛苦数年之久。至于对寿命的折损，便是更长久的问题。我平安谷向来不开没有把握方子，你若想让她留在谷中，就更应当妥善对待，而不是将她当做一个试验品。”
一想到近日劳神照顾的病人无法改头换面，又被父亲说的如此之重，景安心中很失落，干巴巴地回答，“爹，那就让她这般凶神恶煞地留在我平安谷吗？那得吓坏多少病人啊！”
对晏晏的治疗方案景泰来早有打算，他和颜悦色地答道，“待她内调完毕，五脏六腑机能恢复正常，便可服用我去年新炼的焕容丹，加上外涂膏药，她的伤疤也可逐渐淡化。”
景安有他自己的担忧，并不赞同父亲方法，“爹，这样未免也太保守了吧！疤痕只能变淡，却无法消除，晏姑娘还是未嫁人的姑娘家，这让她今后怎么办！”
景泰来摇摇头，“这已是上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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