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晚饭间,福音听到陈慈说,沿河的那片荒地上,未来不久可能会多出一个篮球场,或者是小型公园,有很大的概率这两个会同时出现在那片土地上。
福音惯例在陈慈不注意地时候把最讨厌吃的内脏猪肺从碗里挑出去,很自然地把它撇到地上,等陈慈再度回头,她又重归认真吃饭的模样。
米饭里带着淡淡的猪肺味,福音觉得臭味比香更浓郁,只是机械地咀嚼,不敢往外吐也不愿意咽下,听完陈慈说的,她终于努力把口腔里的那坨米饭吞下肚。
“那以后,我可以去河边玩了。”
“别一天天的就想着玩,都上初中了,还跟小孩一样爱玩水,说出去臊不臊?”
福音咬着筷子呵呵一笑,也没否认。她明白陈慈这番话背后的含义,等到篮球场那些公共娱乐设施建好,她就可以去那里玩了。
但是——
她默默地往嘴里扒了口米饭,又一次尝到了猪肺的臭味,也许刚才一不小心把米饭沾上了汤汁。
现在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今年的冬天比去年来得要早一点。
福音蜷在位置上,同桌衍辰早在下课铃刚打响的时候就和一群男孩去打乒乓球了,相较于小学,衍辰更加开朗了,而她又显得意外安静起来。
福音觉得冬天不宜运动,冬天适合当一只树懒,她也是这么践行的。
“今夜我不会遇见你/今夜我遇上了世上的一切/但不会遇见你。”
福音用胳膊压着书角,最顶上是一行小小的字“海子的诗”。
她很少读诗,看的最多的还是那些带有故事性的小说传记,这是她除了《繁心·春水》外读的第二本诗集。
读诗的感觉很奇妙,福音不由自主地又念了一遍,眼前几行短短窄窄的文字,却让她的灵魂有一种恍惚的感受。
背后的意思她不甚理解,只觉得十分有乐趣,来来回回又念了好几遍。
“福音,你帮我把这周的周记本交给罗老师吧。”
语文课代表急匆匆地打断了她的自娱自乐。
他的表情看上去不太乐观。
“我肚子有点痛,拜托你了。”
作为班长,福音想不到自己拒绝的理由,于是豪爽地点头应下来。
她把书签——很早以前买的某本小说里面夹带的书签,十分规整谨慎地插在书的中央,然后合上,塞进桌肚。
今天上午没有罗素丽的课,按照她的习惯,福音想她这时候必然不在办公室,于是自然地朝教师宿舍走去。
教师宿舍楼紧背后一片绿幽幽的死湖,不远处就是小卖部。
宿舍楼孤零零地躲藏在他们这个占地只有60多亩的中学的一隅。
福音轻车熟路地从一扇未关的小门进入,入眼是一条长长的走道,两边是齐刷刷的铁门,左手边是老师们的厨房,右手边是寝室,这个时间点,留在宿舍的老师并不多,因此楼道显得有些寂寞。走廊的尽头是分岔口,楼梯和正门就在那儿。
楼梯对福音来讲没有什么意义,因为罗素丽老师就住在一楼。
从小门进去,右手边正数第三间就是罗素丽老师住的地方。
罗素丽第一次就是这么跟她讲的。
福音来到门口,门未关实,留有食指宽度的缝隙,能依稀看到屋内的一点点陈设。
她只看到了垃圾桶的一小部分。
“老师,是我,福音。”
福音礼貌地叩了叩门,右手捧着一大摞五颜六色的周记本。
“进来。”
脆亮的声音。
福音推开门,只推开了能容纳自己身型大小的空间,于是大方地迈进入罗素丽的寝室。
她来过几次,次数不过超过四,包括这一次。
屋内给她的第一感觉就是,凄清,无论来多少次,感受都不曾改变。
用一句他们还没学到的文言文形容就是“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连她这个顽劣且不拘一格的“白丁”都要被老师的高尚节俭的德行所感化。
屋子里有一张小小的单人床,铺着蓝色的床单,被子是蓝的,枕头也是蓝色的,如果躺上去,似乎会给人一种睡在大海里的错觉。
其余的,便没什么了。
床尾放着一只水桶,上面还搭着一个面盆。
整间房唯一能吸引人的就是罗素丽此刻正在面对的那张书桌,书桌的本质也是平平无奇,是教室里所处可见的课桌,只不过搬了两三个拼在一起,拼成了一条壮观的“长城”。
最壮观的是上面摆放的书籍,除了他们平常交上去的作业、考试卷、练习册之外,还有成摞成摞的课外书。
福音觉得自己好像走进了一家小小的书馆。
“怎么是你,课代表呢?”
罗素丽面前垒着矮矮一叠的作业本,最上面的作业敞着,红色水笔的勾圈清晰可见。右边放了一只瓷碗,上面堆满了水润润的圣女果。
说话的同时,她正好往嘴里塞了一枚。
“他拉肚子去了。”
福音如实转达。
“好,辛苦你了班长,张嘴。”
福音眨眼的功夫,罗素丽就已经拿着一颗圣女果凑到了她嘴角边,是不容拒绝的架势,她听话地打开嘴,咬破了老师送给她的圣女果。
酸酸的,甜甜的。
她边嚼边问:“老师,要我帮你改吗?”
“不用,很快就改完了。”
罗素丽埋头,又说了一句:“想在这里玩,就搬把凳子坐着吧。”
不愧是老师,一眼就看破了她的小心思。
福音快快乐乐地拿了一把凳子,坐在罗素丽老师身旁。
坐在这个位置不是为了看她改作业,而是为了打量她桌子上的书。
福音用眼睛一本本地至下而上地扫描,忽然定格,惊奇地开口:“老师,你也看《海子的诗》吗?”
“嗯哼。”她没有否认。
她按捺不住好奇心:“老师,你最喜欢里面的那一篇?”
不等罗素丽回答,她就急匆匆地先说了:“我最喜欢的是《山楂树》,海子在山楂树里写道:‘今夜我不会遇见你/今夜我遇上世界的一切/但不会遇见你。’我很喜欢这一篇。”
罗素丽笑了,手上的红笔却没有停下来,一本接一本,速度奇快。
“为什么呢?”
福音老实回答:“不知道,他的诗我读不懂,但我很喜欢。”
“你这个年龄,读不懂是很正常的,”罗素丽老师说,“一首诗,往往要结合作者的生平和时代背景,才能解读出其中的真正含义。”
福音小心翼翼地问:“这就是标准答案么?”
罗素丽又笑了,比上一个笑要笑得更欢,连着笔都停了下来,手里头的作业转眼间只剩下两本,“对!但只是标准答案,不是唯一的正确的答案。”
福音思考:“喜欢这首诗的人,是不是也是要结合他的生平和时代背景,才能分析出他喜欢的原因呢?”
“也许就是如此。”
“那,老师,你最喜欢哪一篇呢?”福音不忘自己的提问。
“嗯……”罗素丽改完最后一本,不紧不慢地把笔帽从桌上捡起来合上,“我想,应该是《明天醒来我会在哪一只鞋子里》。”
福音有点遗憾,看来今日和老师关于读书的谈话只能到此为止了,她还没看到罗素丽老师说的那一篇。
但,虽然不能继续关于诗集的话题,她也仍然有许多话想要问罗素丽。
“老师,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当老师呢,你明明懂得那么多,为什么不去当博士呢?”
福音发出了长久以来困扰自己的疑问。
罗素丽再一次被她逗笑,两只眼睛都弯成了月牙。
“我就是因为懂得的太少,才来当老师的。”
真是不可思议。福音觉得答案有些超乎自己的想象,老师居然不是拥有超高智慧的人当的,那博士又是怎样的存在呢,她已经不敢深想了。
罗素丽十分有趣地看着她,问:“请问我们的福音同学,长大后想当什么呢,博士吗?”
“博士好像并不是一个职业,”福音想了想,“我也想当老师。”
罗素丽收起了笑,面容温和:“是吗,那我觉得,你以后会是一个好老师,一个聪明伶俐的好老师。”
上完第三节课,福音被保安大叔传唤出去,她站在保安亭,拿着听筒,好奇谁会给她打电话。
对话那头是无比熟悉的声音。
是衍辰的妈妈。
她的语气有点急,也有点累,能听出她在很匆忙地赶路。
“福音,今天中午你到阿姨家,和衍辰一起吃饭。”
虽然福音经常去衍辰家蹭吃蹭喝,但这是她头一回听到这么疲惫的邀请。
“怎么了?”直觉告诉她事情并不简单。
“哎呀……”电话那头的人似乎并没有想到□□深问,一时被难住,衍辰的妈妈尽量保持着平淡的语调,“我现在和你外婆在县医院呢,一时半会回不来,你们自己互相照顾一下。”
听到“医院”这两个字眼,福音神经一跳,下意识握紧了听筒:“发生什么了?”
“啊呀没事没事你别担心,你外婆她早上摔了一跤……股骨头骨折了,现在已经送到医院了,没事的,有我在,可能要住院一两个月,这段时间你就上我家住去,有衍辰他爸给你们做饭。”
“不说了,你赶紧去上课吧,挂了,啊。”
福音还来不及说什么电话就被掐断。
她的心被衍辰老妈那句话折腾得七上八下的。
她没想到陈慈已经到了摔一个跤就要住院的年纪了,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神,福音心口酸酸涩涩的,保安大叔喊了两三声,她才反应过来。
放学,衍辰见福音有些落寞,于是拍了拍她的肩膀。
“没事的,老人家都是这样的,身子骨很脆弱的。今天你上我家吃饭,我爸做菜可好吃了。”
“我知道,她本来身体也不算很好,还有糖尿病。也不懂为什么不好好看路,走那么急干嘛,又不赶着上学,这下还摔了一跤。”
福音心里闷闷的,又有点赌气,却也不知道该和谁赌气。
晚上,福音奉命来到衍辰家吃饭,衍辰爸爸烧得菜确实比她妈妈要好的多,不过她没心情,自然吃不出多少的美味。
晚饭结束,衍辰爸爸邀请她留下来过夜,被福音婉拒了。
她家别的不说,床还是有的。
衍辰别扭地拉拉她的袖子:“你一个人,晚上不怕吗?”
福音看了他一眼:“我又不是你。”
衍辰跨着脸不说话了。
她笑了笑,安抚式地拍拍他的肩:“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我认床,所以还是算了。”
夜晚,躺在床上,福音辗转反侧。
听不到隔壁陈慈的呼声,她反倒有些不习惯,睡不着了。
不知道陈慈现在情况如何。
福音越想心中就越烦躁,思来想去,她忽然下定决心,明早不去学校了。
第二天,福音让衍辰帮忙捎句话给罗素丽,就说她生病了请假了,早上是肯定来不了了。
衍辰左右见她也不像有病的人,不解:“你又搞什么鬼,怎么连学也不去上了?”
福音郑重地背起偌大地书包:“人在江湖,心在庙堂。陈慈我放心不下,得去看一眼。”
做完告别,福音捏着自己的私房钱,登上了去县城最早的一班公车。
说实话,她还没去过几次县城,除了出生那次,从小到大,只有感冒发烧,福音没生过几次需要去大医院的病。
到了县城,她找附近的一个小卖部老板借了电话,打了一个给衍辰他妈妈。
“阿姨,我外婆在医院几层几号房?”
衍辰妈自然道出,反应过来后惊诧不已:“福音,你打听这个干嘛?你别是想来吧?跟你讲了你外婆没事,有我在她旁边陪着呢,好好上学呢,别瞎搞。”
得到了有用的讯息,福音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没什么,挂了。”
徒步到了县医院,福音按照衍辰妈妈电话里说的方位,成功找到了陈慈所在的病房。
“林福音!”
正在给陈慈削苹果的衍辰老妈见她闯入,大吃一惊。
病床上的陈慈看着没什么大事,但病服一穿,脸上便有几分病人的憔悴了。她上一秒在和衍辰老妈唠嗑,下一秒便像见到鬼似的惊悚起来:“林福音?你怎么来的?”
“请假来的。”
福音放下书包箭步而来,上上下下把陈慈打量了一遍:“伤哪儿了?折哪儿了?”
“这丫头,刚才还给我打电话了,怎么跟阵风一样就来了,跟你说了你外婆没事啦。”衍辰妈妈拿来一张片子,指着上面折裂的地方给她看:“股骨头,喏,这边折了。”
福音点点头:“动手术了?”
“已经动完了。”
她终于舒了一口气,来到陈慈面前,陈慈不知道是喜还是怒,激动得她张口便骂:“你这傻妮子,好好的不去上学,跑这来干啥?有衍辰他妈在,要你过来干嘛,这不听话的傻孩子。”
福音并没有感受到被骂的感觉,她看着陈慈,陈慈不再是印象里那个硬气十足泼辣十足的大妈了,她老了,还老得快很快,脸上的皱纹像饺子的褶皱一样明显,头发也稀疏了不少。
“我不放心你。”
福音半天才能冒出这一句话,她捏捏陈慈的手,像干菜一样,毫无弹性可言。
陈慈还在嚷,只不过音量比以往小了不止一点,嚷到最后却笑了:“哎哟,真的傻,傻姑娘,我能有什么事你放不下?还能死了不成?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
“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呢,为什么走路不看着点路,要遭这罪你才开心?”
“不知道哪个挨千刀的往外边泼水,那水都成冰了,能不摔人吗?”
“那你走路不会注意着点,都闭着眼走路的?”
“你还教训起我来了,你小时候摔得鼻青脸肿的怎么不说?”
衍辰妈妈出来调解,自己也笑得合不拢嘴:“福音有这片孝心是好的,你俩别吵了,旁边还有人在睡觉呢。”
陈慈气鼓鼓,福音却压根没有生气:“我今晚能留在这不?”
“你留在这干啥?回去上课!”
就这样,好不容易来一趟的福音在陈慈以不吃午饭的要挟下又只能默默回到了镇子上。
不过看到陈慈活力依旧,她放心了不少,下午的课也上得更有精神了。
在衍辰家解决完晚饭后,福音回到自己的房间,从书包里掏出那本《海子的诗》,她没有打开书签那页,而是捻着纸页,一篇篇地翻。
终于,她找了罗素丽老师喜欢的那篇《明天醒来我会在哪一只鞋子里》。
我想我已经够小心翼翼的
我的脚趾正好十个
我的手指正好十个
我生下来时哭几声
我死去时别人又哭
我不声不响的
带来自己这个包袱
尽管我不喜爱自己
但我还是悄悄打开
我不能放弃幸福
或相反
我以痛苦为生[1]
福音读得惊心动魄,又读得稀里糊涂,她仍不能明白这首诗到底在讲什么,但她仍愿意一遍又一遍地读。
这只是心灵上的乐趣,逻辑上,罗素丽老师同意她说的话,要明白一个人为什么喜欢,也得从那个人的生平和时代背景去分析。
她对罗素丽一无所知,所以她一无所获。
罢了,福音放下书本,回到自己的小床。
比起罗素丽老师喜欢的,她还是更喜欢《山楂树》。
“今夜我不会遇见你,今夜我遇见世上的一切,但不会遇见你。”
福音躺在枕上,无法克制地想到了莫长青。
长青,我会遇见你吗。
你又会遇到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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