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春耕2
食不知味地陪同明煦用完膳,回到栖梧殿后,尽管疲乏,这个晚上王蔻依旧睡得不甚安稳,依稀回到冬至那夜的梦里。
天祈四年,是炎朝的最后一年,谁都看得出来这个短命的王朝气数将尽。
各地反抗浪潮汹涌迭起,狼烟像燎原的星火,以不可阻挡的趋势疯狂席卷宇内,朝廷疲于镇压,早已左支右绌,叛军在收割了无数性命后,势如破竹攻陷了盛安。
这一年亦是王蔻作为公主的第四个春秋,她这一生虽然显赫,却也曲折,由皇后到太后,又由太后到公主,旁人只看到她背后滔天的权势,无论身份如何更迭也不改优渥荣宠,却鲜有人在意她每一次的身不由己,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后是事与愿违的离心背道。
越来越清晰的厮杀声中,青蒲和紫萸领着众侍跪在栖梧殿前苦苦哀求。
“郁陵王放出消息不伤公主性命,公主何不归顺郁陵王……”
皇城陷落后,宫中便陷入一片火海,乱军冲进来烧杀抢掠,栖梧殿迟早守不住。
晚霞余晖的浸染下,整个天际都沉沦在惨淡的血色中。
王贺的发妻去得早,一直未续娶,称帝后既未立后,也不开后宫,故而栖梧殿由皇后寝宫变成了公主寝宫,仍旧为王蔻居住。
此刻她望着火舌跳跃蔓延,吞噬掉眼前精致华美的宫室,不禁想,她爹改元天祈,国号炎,而如今这王朝也如同国号,湮灭于一场大火,倒也算有始有终。
面对众人的劝说,她无动于衷地摇头,即便她能够苟活,身为王氏的罪人,有朝一日到了地下又有何面目去见昔日故旧呢,而身为皇后、太后,她也没能对得起享有的供奉,同样无颜见明氏宗亲,这辈子走到如今,已无半点求生欲望。
“你们不过是侍从,他们不会为难,带着金银细软逃命去吧。”
王蔻手持烛台将帷幔点燃,隔绝了想要上前拉她的侍从,转身跨入已烧成火炉的殿内,坍塌的横梁带着四溅的星火在她身后轰然落下,拖曳的裙摆旋起艳丽弧度,转瞬被火舌缠绕上,她的背影像是一幅华美的画卷,顷刻湮没在贪婪的烈焰中。
侍从哀切的悲泣声隔着升腾的火光遥遥落在耳边,王蔻疲倦地阖上眼,冲天热浪中,怔怔回想这身不由己的一生,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火焰都无法浇灭的冰冷绝望中,她幽幽叹息,倘若再给她一次选择的机会,她宁可坠马摔死也不愿遇到那个人,不会亲手将他送回封地,让他有机会带着叛军踏碎皇城的大门,然而一切都不可挽回了。
……
韦姬送来的花种自从发了芽之后再无动静,王蔻几乎每日都会看上一回,大概由于近来天气不好,它长得更慢了。
望着土壤中小小的嫩芽,王蔻不免猜测,自己的身体自己最为清楚,韦姬送来种子的时候,或许已经预料到了什么,只是这小小的种子到现在也不过是发了个芽,离开花尚有许久,又有多大作用呢。
窗外琼英玉絮无声无息飘坠而下,宫中积雪又堆了厚厚一层,迟迟看不到春日的气息。
对于冬天王蔻实在喜欢不起来,冬天的阳光缺乏热度,冬天的风好似能将寒气刮进骨头缝里,即便雪花将天地间装点得一片晶莹洁白,宛如澄澈琉璃,看起来美如梦幻,她依旧讨厌这个季节,为何今年的冬天如此漫长。
明煦发现这两日王蔻时常出神,话都变少了,偶尔说话时,目光淡淡扫过来,显而易见的心不在焉,这种状况让他莫名不安,案上的文牍都不大看得进去,频频分神关注殿中那道丽影。
“不知道这雪要下多久。”
听到这声若有似无的低喃,明煦看向她恹恹无神的的眉眼,问道:“皇后不喜欢下雪?”
王蔻垂落鬓边的珍珠流苏晃了一晃,光晕华彩映入眸中也沾染上几分清冷雪色。
“下雪天在我印象中,实在没有什么愉悦的回忆。”
见明煦露出探询之意,她想了想接着说:“幼时我们一家随我爹被贬黜到偏远贫瘠的地方,那个时候我爹尚有一腔赤诚,生活节俭,献家财田赋救济贫户,建广惠坊收容流民,以至于遭遇贬黜那段时日全家过得很是艰难。”
明煦从未听她提及幼时经历,印象中她一直都是霞明玉映不可逼视的光鲜模样,让人忽略了曾经很长一段时间王氏处于晦暗的低谷,她自然也是尝过艰辛的。
“我娘就是那个时候开始患病的,她病得最重的时候,家里连续命的药钱都拿不出来,任她被病痛折磨却无能为力,我记得她生命最后的时光,窗外是茫茫大雪,天地间一片惨淡,让人看不到希望,我曾经愿意献上一切去祈求她能熬过那个冬天,可她终究没能熬过去,在一个寂静的雪夜里,我看着她在榻上咽下最后一口气。”
直到明恂驾崩,局势骤变,他们一家重返盛安,艰难的日子才得以结束,至此以后,那个独守清净,崇尚简朴,严谨自律,广受百姓盛赞的王贺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野心勃勃、强横专权、睚眦必报、备受世人诟病的王贺,一个人从荣耀加身到声名狼藉,往往只在转瞬之间,快到所有人都不再记得他从前的模样。
王贺后来的一些做法,身为女儿她其实并非完全不能理解,但也没有办法认同,这是她从前始终困扰无法毫无作为的原因。
王蔻转过头来,触到明煦的目光,忽而后悔说了这么多,她不喜欢将晦暗的过往从记忆里扒出来展示给人看,她不需要怜悯,也不想试图解释什么,那些过往是非跟眼前人并无关系,也不应当由他来承担因果,然而大概受天气影响,旧日情绪蓦地被勾动起来,一时竟难以控制。
“都是些陈年旧事,一时感慨,不应当在陛下面前提及的。”
窗外素净的雪景映入明煦墨瞳中,闪烁着幽微而细碎的光影,他声线温乎如玉,带着自己都未觉察的柔软,“大司马早年的政绩我曾有所耳闻,都说生老病死、起落沉浮,是人之常情,可世间最难渡的,偏偏就是人之常情,渡得过的是神,渡不过的是人,大司马是性情中人。”
王蔻心中喟叹,在世间沉浮的无论身份高低贵贱都一样是人,哪里有什么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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