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春耕3
盛安的雪下起来就连绵不歇，反复无常的天气教人捉摸不定。
朝堂上隐隐有指责大司马专权跋扈的声音响起，虽然王氏如日中天，但忠于皇室的不是没有，近来皇帝着手亲政，从前不敢发声的人现在渐渐敢发声了，局势随之微妙变化起来。
会出现这样的情形并不奇怪，王蔻知道她爹有些气不顺，然而她现在没有心思在意这个，她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皇陵那边，每日一早必要听到那边传来的消息才放心，然而一直没有等到她所期望的病愈的消息。
大雪连续下到第三天的时候，连消息都没有了，王蔻兀自不安，到了下午送信的人才姗姗来迟，带来的消息让人心底愈发沉重。
传话的人是江太医派来的，他去皇陵请脉，发现韦姬病情恶化，匆匆遣人告知皇后，路上积雪已深车马难行，故而传信的人迟了许久才至栖梧殿。
王蔻一时难以置信，自从上次从皇陵探病回来她就寝食难安，却还是等来了这样的消息，她缓了口气，“江太医具体如何说的，你再说一遍。”
“回禀皇后，江太医的原话，韦太后病情突然恶化，恐撑不了多久，特来告知皇后早做准备。”
王蔻十分清楚，江太医的从医经验在太医院首屈一指，不会轻易说出对自己不利的话。
她上次去皇陵与韦姬交谈的情形还历历在目，才几天功夫病情就突然恶化，她一阵发晕，不明白为什么韦姬会是这样的命运，胸口拥堵滞涩，难以疏解，片刻后，她从榻上站起身。
紫萸担忧地看向她，“皇后？”
王蔻冷静下来，“去清晏殿。”顿了下，低头看见自己一身繁复华裳，转而说，“等等，先更衣。”
紫萸正准备唤小宫女取衣裳，又听王蔻吩咐，“即刻将左都侯请来。”
王启十分茫然，皇后还是第一次如此急切地召见自己，怀着疑惑走进栖梧殿，就见王蔻低眉沉思，直到他唤了声才蓦地抬起眸子，目光落下时有短暂的恍惚，而后很快回过神来，开口说道：“兄长，我想出宫。”
王启更加疑惑了，若仅是如此还不至于专程唤他，“皇后想去哪儿？”
王蔻顾不得踌躇，直接说：“我想带陛下出宫。”
王启愕然，观察王蔻神色，确认她并不是随意提出这样的要求，一时为难起来。
王蔻清楚上元那次就险些让他遭受无妄之灾，再来一次她爹不知要怎么迁怒，但除此之外她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且不说她压根没把握说动她爹松口，就算说得动，她爹在宫外，折腾起来太费时间，不如就近找王启。
她从榻上起身，恳切请求道：“请兄长帮我。”
尽管早已转换了身份，少女和从前在家中的模样别无二致，眉眼依旧清透如琉璃，不见阴霾晦暗，并无朝堂上见惯的心机与算计，仿佛在他面前的并非皇后，而始终只是喜欢黏在那个故去少年身后的小姑娘。
“好。”王启沉默片刻，答应下来，“只是今日仓促，不好安排，明日可好。”
王蔻焦急摇头，“不行，韦姬那边等不了，现在就得出发。”
王启再度愕然，“你想带陛下去皇陵？”
“韦姬病重，情况危急，必须让陛下见上一面。”王蔻忧心不已，唯恐迟了赶不上。
王启面色瞬息变了几遍，去皇陵见韦姬跟上元那次不同。
王贺为避免重蹈覆辙，陛下与韦姬九年前一入盛安即被隔绝，韦氏阖族不得入朝堂，就是不想让陛下跟母家有联系，若是打破这道命令，无异踩踏王贺的底线。
王蔻愧疚难安，却又不得不劝说：“我知道此事实在为难兄长，可除了兄长没有别人能帮我了。”
如今宫禁依旧掌握在王氏子弟手中，若是别的途径一定会惊动她爹，只能在王启这里寻求可能。
王启的理智告诉自己应该拒绝，可面对王蔻恳切的请求，拒绝的话像是有千钧重，无法诉之于口。
明煦从早上开始就无端胸闷，以为没休息好所致，并未放在心上，到了下午依旧没有缓解，干脆放下手中策论，躺在榻上休息，然而没过多久，一阵匆忙的脚步声闯入殿内。
能如此随意进出清晏殿的也没有旁人，他心中奇怪，不知这比往常凌乱不少的步伐究竟为何，很快就看到一身骑装的王蔻出现在面前。
“陛下。”王蔻风风火火迈进殿来，连礼都省了。
看到她这身打扮，明煦不解，目光逡巡地落在她脸上，“皇后这是怎么了？”
王蔻顾不得斟酌词句，直接道：“陛下听我说，韦太后如今病重，若是与陛下见上一面，或许能缓解病情。”
她心底存了丝希望，或许病情没那么严重，尚有转机呢。
明煦见她神色，又听到此话，想起今日无端而起的胸闷，顿时明白过来，面色刹那煞白，气涌如喘，呈现犯病的征兆。
王蔻慌忙扶住他，伸手在背部轻抚，“陛下，韦太后还等着见你。”
明煦有些迷茫地看着她，纯黑的眸子半明半暗，沉浮起落，闪烁不定。
王蔻心中沉甸甸的难受，他一直清醒而冷静，何时有过这样的神色，她说道：“我带你去见她。”
字句清晰沉稳，犹如磐石落定。
这一刻她没有去想倘若韦姬不在了会怎样，只是单纯地想将他带到韦姬面前。
世间已有那么多别离，至少这一次，她是可以做些什么的，不在乎后果，不计较得失。
明煦眸中的迷茫褪去，仿佛溺水之人抓到了浮木，神志清明过来。
一行人轻装简行，很快出了宫。
马车上，王蔻只觉心跳声一下一下，跟起落的马蹄一样，敲打得她不得安宁。
担心明煦发病，她一直紧紧看着他，等他紊乱的气息平复下来，才让他跟随出宫。
她没想到韦姬病情恶化如此之快，后悔没能早点做出决定。
马车一路颠簸，车厢内一片沉默。
明煦虽没有明显发病的症状，气息却不太平稳，王蔻感觉到他呼吸时断时续，面色也比平时苍白。
“陛下。”她伸手扶着他，“韦太后吉人天相，见到陛下或许就能转危为安了，陛下若因为担忧而伤及自身，定不是韦太后所乐见的。”
甘甜的暖香萦绕中，明煦感到胸口处急促的喘息稍稍平稳下来，然而并不够，他像是陷入了迷障，迫切地想要更多，不由自主地微微弯腰，将身体倾靠在少女肩上，近乎环抱地将她圈在怀里，那股暖香更加浓郁了，源源不断地从浓密的发间弥漫而来，丝丝缕缕钻进肺腑，缓解了胸腔里压抑到极致的窒息感。
王蔻任由他靠在自己身上，伸手在他背部一下一下轻抚，他一贯清冷自持，似乎万事万物漠不关心，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在意的东西，没有谁能够意外。
她从前嫌弃他喜怒哀乐都那样吝啬，活像是要得道升仙，现在她能够强烈感受到他的恐惧忧切，却又觉得当初不染凡尘的样子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她不用担心他会因为情绪失控而发病。
奔驰的马车内，相拥的两人心跳声仿佛融为了一体，忧惧的情绪仿佛也融为了一体，密切得分不清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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