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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床前的人似乎已经渐渐散去,那个明黄色的身影仿佛在跟他说话,只是完全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周玉几乎是拼尽全身的力气,只是凭着心里那个执念,努力地睁开眼睛。

  眼前赵幼炆的脸渐渐清晰起来,他的身后站着宁瑶,还有以未婚妻身份出现的公孙缨。

  十步之外,是持刀而立的沈定边,鹰一般锐利的眼睛冷冷注视着屋中的一切。

  时机,差不多成熟了。

  赵幼炆紧紧抓住他的手,不停地唤着他的名字。

  那紧锁的眉头,焦急而又满是水气的眼睛,像极了小时候在东宫玩耍时,成天扯着自己衣襟不放的,那个特别爱哭的小皇孙。

  他的手仍是如此温暖,然而他身上鲜亮的龙袍,那代表着至高无上、灼目的颜色与龙图腾,却令周玉清醒地意识到,——他是皇帝,再也不是儿时那个玩伴赵幼炆了。

  “皇上。”

  周玉勉强笑了一下,努力使自己发出清晰的声音:“臣身故之后,宁王必反。朝中若无良将,可令谢瑾原为三军统帅。”

  他的声音虽然不大,宁瑶却听得清清楚楚,不禁一愣。

  赵幼炆见状,心知他命不长矣,只得含泪点点头,俯下身,耐心等他说下去。

  周玉略缓了一会儿,继续道:

  “沈大人也是为朝廷江山社稷着想,请皇上不要怪他。”

  第一句话,赵幼炆尚可知道他在嘱咐身后朝局之事;然而这第二句,却有几分不解。他指的到底是沈定边查出的军火,还是暗指诏狱内发生的事?

  他如死灰一般的脸上露出释然而安祥的笑容,令人看了,不禁心如锥刺般一阵疼痛。

  “兄长!”

  赵幼炆见他力气愈发不济,生怕他就这样去了,接着又是一阵呼唤。

  周玉的声音已是十分微弱,目光也渐渐失了神采:“你我君臣一场,望皇上能善待吾家眷及挚友,莫再为难他们。”

  言毕,竟已是气息全无。

  唤来太医再看时,哪里还有脉象?

  皆只有摇头叹息,仅剩下“请陛下节哀”之言。

  宁煜之死了。

  这消息一传出来,连太后谢婉都大为震惊。

  虽然令太常寺以国礼厚葬,又追封了一堆谥号,但是“杀忠臣”这顶大帽子,无论如何都是注定要扣在小皇帝的头上了。

  灵堂就设在镇国公府上。

  那公孙缨与周玉虽然还没拜堂,但双方定礼已下,庚帖也换过了,便以孀妻的身份主持治丧事宜。

  江东最大的一桩红事转眼变成了白事,寒江盟中那些土匪本就是乌合之众,眼见没了大当家的管事,除了洪都那几个堂口,基本上一哄而散;土匪们又回到各自的地盘上,干起了打家劫舍的老本行。

  才太平了没几年的江面,又恢复到从前那种水匪当道的混乱局面。

  然而沈定边却始终都不相信那宁煜之就这么死了,一直派锦衣卫留在王府之中,就连入殓之时,沈定边都在边上眼见看着。

  镇国公府到处挂着黑纱白绫,漆黑的寿木就停在灵堂里,全府上下皆是披麻戴孝,哀声一片。

  公孙缨素着一张脸,发间簪了一朵白花,一身缟素更衬得凄楚动人。

  她带着几名贴身的侍女跪在灵前,频频向前来祭拜的王公贵族和大臣们叩谢还礼。

  盈月楼历来是天下美女云集之地,前几日与寒江盟的联姻也是传得人尽皆知。如今小周郞英年早逝,前来祭奠的人们见着青春守寡的公孙缨,也是不禁连连叹息,可怜她红颜薄命。原本天作之合的一段好姻缘,竟落得如此悲惨的结果。

  在人们的惋惜声中,锦衣卫的身影却十分不合时宜地仍在出入王府。

  舆论的矛头,很快就从对公孙缨的同情,转为对锦衣卫、甚至朝廷的指责。

  不过小皇帝眼下并没工夫理会沈定边操心的事。

  刚过了头七,谢瑾原就从冀州赶回京城,带回了宁王已起兵造反的消息。

  赵峥在得到宁煜之的死讯之后,真是一时一刻都没等,当夜就起兵偷袭了河北怀来、冀州府等地。也不知他从哪募集了三四万蒙古骑兵,还有当初马文正留下的红夷大炮,一路上攻城夺营,势不可挡。

  谢瑾原手上那点兵马哪里是他的对手,见势不好便弃了大营,一路逃回京城。

  那谢瑾原从冀州府一回来就先进了宫。

  街头巷尾的议论、大臣们的私语,宁煜之的各种消息早就灌满了两耳。

  面君说明了军中诸事之后,谢瑾原就火急火燎地奔回王府,一见灵堂,才知一切都是真的。也顾不得其他,直冲过去扶着棺材就大哭起来。

  穿着一身重孝的公孙缨跪在灵堂,见一个面生的少年冲进来二话不说就哭,刚想上前解劝,却见马文正冲她一摆手。

  公孙缨一脸疑惑地看着那戎装的少年一面哭,嘴里还一面含含糊糊地念叨着什么;盔甲与战袍上满是尘土,像是连赶了几天的路才刚到的。

  脸上虽脏脏的,却可看出那五官生得倒是不俗,龙眉虎目,鼻直口阔,一副少年将军的英武模样。

  马文正面无表情地悄悄来到公孙缨身边,小声道:“别拦着,让他哭去。”

  那谢瑾原也丝毫不管边上司礼官的劝解,只管扶着棺材,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咧着大嘴嚎个不住。

  公孙缨见状,猜想他们必是认识的。

  听那少年口中一阵“兄长”、“宁帅”地混叫,看他这般年纪和气度,心下便猜到了几分。

  如今天色已晚,他那通毫无顾忌的哭嚎惊动了王妃。

  只见宁瑶匆匆上前唤道:“瑾原!”

  他这才略略止住:“娘……”

  公孙缨闻言向他行了一礼。

  宁瑶带着几分心疼,用袖子擦擦儿子满是泪痕和灰尘的脸,叹了口气,对公孙缨道:“时辰不早了,你也随我过来吧,咱们进屋说话。”

  公孙缨答应一声,嘱咐完身边管事的婆子安排值夜守灵的事,便跟着宁瑶进了后宅。

  为了避开锦衣卫的眼线,周玉被安置在宁瑶房间内的密室之中。

  那是在主厅与卧房之间的一个隔间,虽然摆了不少博物架,有层层纱幔隔着,但若锦衣卫真的闯进来搜查,也是藏不住的。

  不过沈定边到底还是顾忌宁氏的王妃身份,素知这女人一向不好招惹;加之朝中大臣们言论的压力,在没有十足把握之际,一时也还不敢造次。

  虽然路上宁瑶已经大概说明了府中近来的情况,当谢瑾原见到周玉的时候,还是大喜过望地直冲了过去,眼看要扑到他身上的时候,却被旁边的李子瑜一把拽住战袍,阴恻恻地说道:

  “三尺之外!”

  谢瑾原虽不认得他,却被他唬得一愣,见周玉身上还缠着纱布,自己这一身又是土又是汗的,便听话地站在原地,不敢再靠近了。

  李子瑜见他乖乖站住了,便十分嫌弃地松了手,拿起块帕子擦了擦。

  这小隔间虽然不大,被分成里外两间:

  周玉的床榻摆在内间,角落里的黄铜熏笼里点着不知名的香片,带着艾草的药味和一丝甜腻,虽有些古怪,闻起来倒也觉得挺舒服的;

  外间垂着一道胭脂色的纱帐,摆了一张值夜丫鬟睡的窄榻,炕桌上放着李子瑜那只紫檀雕花的小药匣子。

  虽然刚入冬,这屋里却早早生了暖笼。

  怕他受不得炭火气,就在外屋摆着,暖哄哄的热气烤得人脸颊发烫。

  周玉披着件银灰的狐衾歪在榻上,身上盖着天青色洒金绣花的锦被,怀里抱着手炉;虽是面有病气,但精神尚佳,如以往般微笑地看看他们,对谢瑾原道:

  “从宫里回来的?”

  谢瑾原点头,把赵峥起兵的事、进宫见皇上的事都统统告诉他。

  周玉静静等他说完,慢慢开口道:

  “你在家好好休息几天吧!只怕不多时皇帝就要让你挂帅带兵北上了。”

  “他哪里是赵峥的对手?!”

  宁瑶皱着眉,想到那日他在皇帝面前举荐谢瑾原的事,忍不住插言道:“朝廷这般对你,你又何苦让你兄弟到前敌去送死?”

  谢瑾原虽是自幼喜欢打仗的,但也知道自己的斤两,犹豫道:“……还让我去啊?”

  “姑母莫急。”

  周玉解释道:“虽然太后垂怜瑾原,但眼下朝中政局多变,此时不宜长留京中;瑾原领了皇命,带兵去济南府固守即可,可保你性命无忧。”

  谢瑾原挠挠头道:“那宁王不知从哪找来好几万兵马,厉害得很;又有红夷大炮在手,那济南府哪里就守得住?”

  周玉略想了想,问:“那赵峥起兵时,用的什么名头?”

  “靖难,清君侧。”

  “果然高明。”

  周玉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看了李子瑜一眼。

  李子瑜察觉,也飞快地地看了他一眼。

  周玉笑道:“若说打仗,你肯定敌不过赵峥。我教你个法子:你叫军卒去山里砍些木头,做成灵位,上面写上太*祖皇帝的名字,挂在城墙外头,那赵峥就必然不敢开炮了。”

  宁瑶闻言,不禁掩面一笑。

  谢瑾原却不解道:“为什么?那宁王都造反了,还会在乎名声吗?”

  “当然在乎。”

  不等周玉说话,宁瑶便代他解释道:“既然是靖难,他自然是要以‘忠君’为重,若当着三军将士的面,连亲爹的牌位都敢打,岂不是会失了人心?”

  周玉点头道:“姑母说得极是。”

  宁瑶叹道:“到底是我宁府嫡孙,天生的将帅之才,只可惜摊上这样的昏君,唉。”

  说来说去,话题又绕回皇帝身上。

  公孙缨担心隔墙有耳,在一旁劝道:“时辰不早了,说了这半天话,也让他早点歇着吧。”

  谢瑾原说是,便跟周玉道了别,随着母亲一同退了出来。

  将众人送出外间,公孙缨四处查看一番,确认并无人窥探,便关好门窗,放下纱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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