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灵堂的棺木四周挂满了黑色和白色的幔帐。念经的和尚道士在院正中布了道场，一大片烟气缭绕地。
宁瑶与皇帝在不远处的正厅，从那边朝灵堂里头看时，只能依稀瞧见个大概的人影。
公孙缨心下暗暗打定了主意，来到沈定边面前，说道：
“沈大人，可还记得我吗？”
沈定边正盘算着心事，见一个披麻戴孝的美貌女子跟自己说话，行了一礼道：
“恕在下眼拙。”
公孙缨嫣然一笑：
“大人虽是贵人多忘事，但那活命之恩，小女子可是万万不敢忘记的。”
沈定边闻言不禁又细细打量她一番。
她为周玉戴孝，显然是以妻子的身份。
周玉大婚的消息，全江东都知道，要娶的是盈月楼的那位公孙缨。说起盈月楼，他不禁想起十几年前追杀燕氏遗孤时，曾在江面上救下的那个灵惠郡主，当时正是自己送到盈月楼寄养的。
莫非就是此女了？
当时的郡主燕灵江方才九岁，大概也已记得些事了。
想到这，沈定边抱拳低声道：
“原来是燕郡主。”
公孙缨盈盈还礼：“一别数年，没想到在此处又得遇恩人。”
两人此时身在灵堂之中，见四下无人，说话也就随意了些。
刚寒暄了几句，公孙缨话锋一转，突然问道：
“我听闻大人终生未娶，可是因为牡丹？”
这话声音虽然不大，却令沈定边一个激灵：“……你说什么？”
公孙缨微笑地看着一脸紧张的沈定边，缓缓说道：
“想当年，沈大人只是我燕府上一名普通的侍卫，有幸跟着我父亲参加了百花宴，席间目睹了牡丹的绝世风采。可惜那牡丹只垂青于名震京城的大才子李贤，对你这个小小的侍卫视而不见。”
沈定边的表情并没什么变化，掐着绣春刀的手暗暗出力，连手指的骨节都有些发白。
“很快，李贤就将牡丹花魁迎娶进门，一时间轰动京师，羨煞旁人。”
公孙缨继续说道：“而你此时攀上了锦衣卫指挥使蒋钦，一跃成了千户大人。可惜那牡丹也已名花有主，嫁为□□了。”
“你从哪听来这些事？”沈定边面色铁青，咬牙问道。
公孙缨却不理会他，仍是继续往下说：
“我猜，大人肯定很不甘心吧！所以你才会向蒋钦告发说：李贤与宁王私交甚厚，对太子不利。你原本想打压李贤，却没想到靖国公李谅做得更绝，直接辞了官，举家迁回隆中去了。”
公孙缨一双美目紧紧盯着他的脸，毫不退让地注视着那双冰冷的眸子：
“事情还真是凑巧，刚好盈月楼传来消息：月影主人新丧，要牡丹回去主持大局。偏偏就是在李贤要离京的时候，那封信就出现在牡丹的手中。
你说，天底下怎么就会有如此凑巧的事情呢？”
沈定边冷冷哼了一声：“你到底想说什么？”
“大人真是神通广大，连江湖上的事，都可以管得。”
公孙缨似是带着些许惋惜，又说道：“盈月楼是个女儿之地。虽然牡丹到了扬州，可也如镜花水月一般，终究白白算计了一场。”
——绕了半天，终于是要说正题了吗？
沈定边的眼中浮现一丝杀气。
“机会到底还是来了。”
公孙缨向他近了一步：“你奉旨诛杀燕氏满门，在看到我的时候，突然想到一条妙计：我母亲与牡丹本是姐妹，你若把我送去盈月楼，牡丹必然会破例与你相见。”
“怎么，当初我救你一命，你如今还要恩将仇报不成？”
“可你竟然玷污了牡丹。”
公孙缨脸色突然一变，眼中跃动的怒火清晰可辨：“你毁了她的清白！你让她再也没有办法面对李贤！至死都活在屈辱之中！”
“你不可能知道！”沈定边喝止她。
“就是你害死了她！”
公孙缨大声喝道：“沈定边，你心里对她就没有一丝愧疚吗？！”
“没有人会知道这件事！”
沈定边终于被她的咄咄逼人彻底激怒了，一把锁住她的咽喉，单是一只手，就将她轻易地举了起来。
“人在做，天在看，你……逃不掉的！”
公孙缨被他掐住脖子，却仍是死死瞪着他如野兽一般的脸，艰难地说道：“沈定边，……我定要你偿命的！”
沈定边腕上刚想出力，却突然看见手背的合谷穴上不知何时被她刺了一根金针，突然想到盈月楼以针为暗器，随即便将她扔了出去，用牙齿咬去金针，在伤处嘬了一口，啐出；不由得心头火起，随即抽出绣春刀，紧追了一步。
然而跳到院中的时候，沈定边立刻意识到中计了。
那公孙缨跌倒在院中的青石地上，怯弱不胜地撑起娇躯，原本白如羊脂般的颈上留下五个鲜红的指印，苍白的小脸上已满是泪痕，眉头紧蹙，却强忍着抽泣，颤声道：
“皇上……”
赵幼炆跟宁瑶在正厅说话，本就离得不远，最初似是听到灵堂有喧哗之声，刚一眼看过去，就见公孙缨倒在地上，沈定边一脸凶相地提刀追了出来。
那谢王府本就是孤儿寡母的，任谁看到这场面都不能忍了。
赵幼炆当即怒喝一声：“沈定边！你要造反吗？！还不拿下！”
院中的锦衣卫愣了一下，当即向上一拥将他制住。
廖广进跟在皇帝身后，见状也是一惊；反应过来之时，见沈定边已被身边的王府侍卫拿下了。
沈定边虽是一时冲动，但很快意识到这大概是公孙缨故意设的局。
偏偏在此时，她提起了往年那桩旧事，引得自己出手，必是在设计想置我于死地！
若此时被拿住，怕是必死无疑。
凭着他一身的武艺，身边这区区几名王府侍卫哪里能拿得住他？可两膀刚想用力，却只觉四肢已不听使唤，竟是一点也动弹不得。
忽然想起那根金针，心里暗暗一沉——看来今天注定要栽在这女人手里了。
连日以来，从锦衣卫在码头查获□□的事，到周玉入诏狱被私自刑讯，再到周玉临终之时说的那些话，没有一件不令皇帝对沈定边产生深深的猜疑。
如今他竟公然在灵堂有这般行为，若还不杀他，就真的太说不过去了。
当下，皇帝令锦衣卫拿了沈定边收入死牢，隔日即当街问斩。
——
沈定边这一倒，谢王府的暗哨当天就撤了。
公孙缨回到内宅，刚一进门就被李子瑜拦着问道：
“你到底跟沈定边说了什么？”
看来前面刚刚发生的事，他已经知道了。
公孙缨看着他认真的脸，又想起之前牡丹的事，勉强笑了笑：“我自有我的法子。”
李子瑜一脸疑惑，见她不肯说，十分不甘心道：“沈定边那老狐狸，竟然会着了你的道？……看来我还真是小瞧了你。”
公孙缨也不与他纠缠，直接进了内间去见周玉。
“成了？”周玉问。
公孙缨点点头。
这内隔间与外面不过是几层纱帐，方才李子瑜问的话，周玉自然也是听到了。他欠欠身小声道：“到底跟沈定边说了什么？还不能让他知道？”
公孙缨笑笑，回头看了一眼，见李子瑜还在外间没走，就靠近周玉跟前低声道：“控制下你的好奇心吧。”
周玉长叹了一声，故意大声说了一句：“还是我媳妇有本事啊！”
李子瑜听他两人阴阳怪气地聊天，哼了一声便出去了。
周玉见他走了，又凑过来朝公孙缨道：“连我也不能告诉吗？”
公孙缨打开暖笼的盖子，用火筷子夹了几块炭进去，始终笑而不语。周玉胳膊支在床上，伸着脖子等着她的下文。
李子瑜和周玉，都是贯用心计暗算别人的。
如今见她只是一番话就要让沈定边自己乱了阵脚，自然是十分好奇。他们又岂会知道这段沉重的往事？
唉。
逝者已矣，还是不要告诉他们吧。
公孙缨在外间换了件衣裳，对着铜镜理理妆容。
周玉见她半天不说话，又催促道：“哎呀，你就告诉我呗！我不会说出去啦！”
公孙缨见他这般孩子气，又来到他面前正色道：
“只是段陈年旧事，能不能不问？”
“好。”
周玉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仍是不住在想。
见她不想说，只得做罢。
瞥见她颈上鲜红的指印，周玉不禁又皱眉道：“这些刀光剑影的事，本应是男人做的，实在不该把你牵扯进来。”
注意到他的目光，公孙缨把衣领向上拉了拉，又俯下身服侍他重新躺平，柔声道：“你是三军统帅，要做大事的，这种小事就不劳你费心了。”
周玉不满地哼了一声，躺好后不禁又追了一句：“……是不是跟李子瑜有关的？”
——男人八卦起来真是比女人还烦。
公孙缨也不接话，默默给他掖好被子。
周玉一双眼睛还在贼溜溜地捕捉她表情的细微变化。公孙缨索性伸出一只手搭上他的双目，强制他闭上眼。
“好好好，不问。”
周玉只得乖乖道。
过了不一会儿，公孙缨收拾妥当，刚要出门时，却又听他说道：
“难道是沈定边年轻时欠下的风流债？”
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将门掩上，默默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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