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大理寺的虞少庭,因为上次陪皇帝出了趟京,虽然并没如愿见到周玉,皇帝还挨了崔裴一通挖苦,但到底是君无戏言,给他官升了一级,做了五品的大理寺少卿。
然而工作内容却并没什么变化,还是每日从跟刑部打交道、提审犯人那些琐事。
刑部的刑监跟诏狱在同一条街上,相距并不太远。
虽然虞少庭并不爱管闲事,却偶然听闲聊的狱卒们提起,诏狱最近关了个要紧的大人物,是锦衣卫沈大人亲自送来的。
——不会是周玉吧?
虞少庭心里疑惑,但锦衣卫办案向来不经过三司,自己也不好过问。几经辗转找到廖广进,才知道竟是周玉被抓了。
这几日因为寒江盟之主即将大婚的事,虞少庭在京城也听不少闲话。
想到周玉曾在朝廷危难之际挂帅北征,又想到那几日在江夏自己亲见的周玉为人,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亲自往寒江阁去一趟。
没了周玉的寒江阁,虽然还有崔裴坐阵,却仍是乱成了一团。
原本张灯结彩已为大婚准备齐全,各方宾客也有提前来到寒江阁的,听说周玉被朝廷拿住的消息,有的吵着要去京城救人,有的嚷着要跟皇帝拼命,有的则说这就回去调兵——眼看着摩拳擦掌就要起义的架势。
崔裴听虞少庭讲明来意,向他施了一礼道:“多谢大人专程前来相告,我寒江盟领下这个人情。”
虞少庭一摆手道:“我倒不是为了这个!下面要怎么办?那诏狱,好端端的人送进去,怎么也要扒层皮才得出来,先生要尽快想办法捞人才是!”
崔裴叹了口气道:“不瞒大人,我们三当家的已经准备去劫狱了。”
“什么?!”虞少庭大惊道:“那是锦衣卫的诏狱!这要怎么使得?”
“眼下帮会里群龙无首,局面十分混乱,我现在必须要亲往洪都去一趟,不然只怕这消息传到那些人耳朵里,便要出大乱子了!”
说到这里,崔裴又向虞少庭行了个礼道:“还有件事,要拜托大人!”
“先生请说。”
“我家盟主周玉,本名宁煜之,乃前朝护国公宁府之后。大人若不信,可去镇国公府找王妃宁氏一问便知。”
崔裴正色道:“大人若有心救我家盟主,可将此消息散布出去,朝中自会有人站出来为周郞说话。寒江盟里龙蛇混杂,除了周玉再没谁能镇得住的!在下也不愿看到帮众与朝廷刀兵相向,望大人以大局为重!”
虞少庭闻言大惊,正想细问,却见他又作了一揖当是告别,匆匆向码头而去。
站在码头上,眼见来往纷乱的各色人物神色匆匆,各怀心事;又想起那日陪皇帝出宫时在江面上遇到的情景,心中不禁暗想:若真的没了周玉,只怕是寒江盟立刻便是树倒猢狲散之状;各路土匪重新又回到江面上,局面只怕会更糟。
想了半天,最终还是听了崔裴的,回京城找穆顺商量去了。
——
锦衣卫的诏狱,不同于其他法司的监狱,通常关押的都是身份尊贵的犯人,隶属于锦衣卫北镇抚司。
周玉到诏狱后,沈定边亲自交接给当值的镇抚使便离去了。
一应手续倒也简单,全身物品毫无意外地都被搜检了去,连同脖子上那只空空的小药瓶。牢房也跟想象的差不多,比幼年时住过的刑监到底还是要好些。
周玉在诏狱呆了两天,既没人问,也没人提审。一日三餐倒也齐全,只是周围的牢房皆是空的,连个活物都没有,无趣得很。
周玉解开发髻,取出两粒小药丸来。
一颗红的,是崔裴给的;一颗黑的,李子瑜所赠。
“啊,好艰难的选择啊。”
周玉皱着眉自语道:“做好人还是坏人呢?”
正在发愁,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骚乱。
周玉忙把药丸藏好,却听到又传来一阵黑鸦的哨声。
周玉心下不由得一紧——燕灵江这个蠢女人,不会真的带着黑鸦来劫狱了吧!!!
最近的事情太多出乎意料,然而糟糕的局面却总是一猜即中。
——卧槽!这特么是诏狱啊!天底下最牛的监狱都没有之一!
虽然进宫之前想到过可能会入狱,并把穆顺留在京城主事,但显然事情的发展已经失控了。
黑鸦混乱的哨声离此地很远,断断续续地传进耳中,没办法连成句。
没有周密的计划,跟锦衣卫正面硬碰的结果只能是以卵击石。
崔裴为什么就不能拦住她呢?
那燕灵江平时虽然莽撞,但崔裴的话也多少还是会听一些的,自己才进来两天怎么就这么坐不住了呢?
周玉盘腿坐在地上,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但是一切都是徒劳。
那股焦躁的情绪像病毒一样已经扩散到全身,血液像要沸腾了一般,直烧得大脑完全无法思考。
一片空白,完全没有主意。
重重地一拳打在牢门上,铁链发出哗哗的响声。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外面的嘈杂才渐渐平息下来。
这时,走廊尽头出现一个身影。
赭黄的飞鱼服血迹斑斑,一手提着绣春刀,一手拖着一个人,缓缓地朝这边走来。
看来这一局我已经输了,眼下便是清算筹码的时候了。
周玉站起身,对上沈定边那冷冷的目光。
而他拖来的那人,正是燕灵江。
“周郞!”
她的腿像是受了伤,在地上站不起来。
周玉心下一动,忙蹲下身看她。
“对不起。”她咬着嘴唇,满脸的血渍。
那双向来刚毅的明眸在看到他的一瞬间,竟浮现一丝柔情。
——第一次,周玉觉得面前这个女孩子竟是如此脆弱。
“你想要什么?”
周玉抬起眼睛,仰望着高高在上的沈定边:“条件随你开!”
沈定边松了手,嘲讽地看了他一眼,默默地举起刀。
毫无预兆地,热血带着她的体温,喷溅在他的身上和脸上,耳边传来头颅落地的声音。
时间,一下子静止了。
——
回忆里,那个冬日里寒冷的黄昏。
浓重的血腥味,满院子的尸身,还有头颅。
长宁公主从发间抽出一支金簪,用牙齿将那珍珠咬掉;伸出沾满血污的手扯下一缕长发,穿过簪上的小孔,将怀中丈夫的头颅缝回到身体上。
“娘,我害怕。”
十岁的宁煜之蹲在旁边,瑟瑟发抖地看着母亲。
长宁公主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
“他是你父亲啊!这院子里躺的,也都是你的亲人。他们平日里都那么宠你,你在怕什么呢?”
他想钻进母亲怀里,但看到母亲怀中的尸体,却又不敢动。
“怕鬼吗?”
长宁公主将丈夫的身体平放下来,用衣袖将他脸上的尘土和血迹拭去,像是在自语道:“这世上,哪里还有比人心更可怕的东西呢?”
他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无端的恐惧令他只能将身体缩成小小的一团,把脸深深地埋进膝盖里。
真希望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能快点醒来就好了。
“煜之。”
母亲的手温柔地抚摸他的头。
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母亲的笑容温暖而安祥。
长宁公主牵过儿子的手,带他出了府门。守在门口的锦衣卫刚想上前阻止,却被沈定边拦下了。
天色已经全黑。
长宁公主散着发,一身白色的长衣,如同幽灵一般走在建康城空荡荡的街道上。
她的手是冰冷的。
宁煜之任她牵着走,似乎要走向阴曹地府一般。
但是,他别无选择。
母子二人来到镇国公谢府门前。
长宁公主低头看看他,说道:“你是宁府最后的血脉,我不能那么自私地把你一起带走。”
他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却看到一滴眼泪从她的面庞无声滑下。
——这是第一次见到母亲流泪。无论是锦衣卫突然来抄家,祖父、父亲下狱,还是刑场上眼见着全家被砍了头,她都像是木石之人一般,沉默着,没有一滴眼泪。
“你跪下。”
她干裂的嘴唇突然吐出三个字。
宁煜之顺从地跪在地上。
谢府的门房小厮见状,忙跑进府中去向王妃通禀。
“你我的缘分,到今日就算尽了。”
长宁公主蹲下身,用冰冷的身体抱了一下儿子:“……好好地。”
“娘!”
——
“宁煜之!”
沈定边冷酷的声音把他的思绪强行拉回现实:“你已经没有资格跟我谈条件了。”
周玉缓缓站起身,定定地望着他。
沈定边的刀指着他:“你还有多少花样?可以尽管使出来。”
方才的焦燥与不安,近乎沸腾的血液,在冰冷的话音落下之时,竟渐渐归于平静。
“把他换到前面的牢房去。”沈定边将刀归鞘,对身边的锦衣卫说道:“也好让他亲眼看看,劫狱的人都是怎么死的。”
沈定边把他交给诏狱当值的校尉,便抽身离去了。
几名狱卒上前来,有的将尸体拖走,有的为他打开牢门。
周玉并没有丝毫反抗,平静地看着他们解开自己手上的锁链。在走出牢门的一瞬间,他趁人不备,将一颗药丸放入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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