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周玉呆呆地望着窗外的竹子正在伤感,却见一行人来到院中。
来人皆是黑色的斗篷,看身上穿的则是赭黄、大红、深褐三色飞鱼服,为首是个四十岁上下的英武男子,正是锦衣卫指挥使沈定边;而他身边那便衣常服的少年,则是少年天子赵幼炆。
院中的潘磊夫妇哪里见过这阵势,妇人抱着孩子吓得缩在一边,潘磊有心想去阻拦,却也被人推搡着赶了出去。
赵幼炆让众人守在门外,一个人进了屋,回手将门关上。
周玉看到他,又想起昨夜那封手书,不由得心头又是一阵火起。
也不见礼,直接开口道:“皇上此来,是问罪的么?”
赵幼炆印象中的他,还是一身戎装、带兵出征时的英姿。
如今不过几个月的光景,眼见面前那人竟病成这般,心中先是一紧;又见他面有怒色,便疑惑道:
“兄长何出此言?”
周玉冷笑道:“我本一介布衣,不食朝廷俸禄,事前便讲好的:功成自是皇上圣明,不成也莫抱怨。如此而已。”
赵幼炆见他突然说了这些没头没尾的话,心想大概是因为赵峥那事。
也不等他让坐,便自己到他面前坐下,说道:
“朕知道你不图荣华富贵,也不稀罕高官厚禄。你参奏宁王的折子朕也看了,但那毕竟是朕的皇叔啊,实在是不忍加罪;
朕也知道你一路征战不易,就算跟宁王起了争执,那到底也是朝廷的亲王,你就算是恼他也不能带兵去抄没王府啊!”
说到这,赵幼炆叹了口气:“此事朕已设法从中调停,两边都不想再追究了。”
周玉却怒道:“江山是皇上的江山,皇位也是皇上的皇位,他赵峥谋不谋反与我什么相干?!陷害他我又有什么好处?!我倒有什么可跟他过不去的?!”
赵幼炆见他生气,皱眉道:
“朕不是不相信你……只是,宁王早年跟随先帝征战多年,军功卓著,又为朕驻守北平多年,如今年事已高,这……他伤了你自是他的不对,朕也责罚过他了;你非让朕杀了亲叔叔,朕也十分为难啊。”
周玉看他这一脸和事佬的样子,直气得剑眉倒竖,咬牙怒道:“妇仁之仁!这次你把他放虎归山,日后必会后患无穷,再受其害!”
“你!”
赵幼炆看他面白如纸,全身都在微微发抖。虽然他这恶劣态度令人心里有些不爽,却也实在不忍看他这般挣命,终究叹了口气,摆手道:
“罢了罢了,你好生养着吧,朕改日再来看你。”
赵幼炆出门之时,周玉气得顺手将身边案上的药碗向外一推,跌了个粉碎,药汤泼了一地。
皇上虽然察觉,却也不忍再与他争执,摇摇头便推门出去。
刚到门口,却见一人跪在面前:“皇上留步。”
赵幼炆问道:“你是何人?”
崔裴一身书生打扮,跪伏于地道:“草民贱名不值一提。只想问皇上一句话。”
“什么话?”
“皇上当真想要屋里那人的命吗?”
赵幼炆见他话中有话,问道:“你这话何意?”
“所谓‘狡兔死,走狗烹’,鞑靼首领已被斩杀,朝廷心腹大患已除,此人已是无用矣。”
赵幼炆怒道:“你放肆!”
崔裴也不争辩,双手奉上一封书信。
赵幼炆满腹狐疑难地接过来,才看了几眼,大惊道:“这,……是何人如此大胆,竟敢伪造朕的手书?”
洁白的宣纸上,斑斑血迹十分灼目。
回想起方才周玉的态度,赵幼炆这才恍然大悟:
“不行,朕要当面跟他解释清楚!”
赵幼炆刚想转身折返回去,却又被崔裴拦住:“陛下不可,若此事应是有小人从中作梗。屋里那个陛下方才也见了,怕是再经不起折腾,求皇上将此事暂且先缓一缓吧!既然此信确属伪造,想要澄清也不急在一时。”
房中不时传来周玉一阵阵咳喘之声。
赵幼炆站在门口踌躇躇半天。
想起他刚才的态度,心里也明白了几分,便嘱咐崔裴道:“跟他说,此事朕已知道了,会派人去查。……朕改日再来看他,让他放宽心好生养着罢。”
崔裴称是,伸出双手讨回那信。
赵幼炆犹豫了一下,将信又还给他。
又见那刺目的血渍,心中竟是一痛。
——
崔裴进屋时,见一地狼藉,碗在地上跌得粉碎,满屋子药味。
他在榻上又是喘又咳,原本惨白的面色此刻涨得通红,状况十分凄惨。
崔裴倒了杯水递给他,轻轻地抚着他的后背说道:“肺为娇脏,最易受邪气所侵。你体内原本就虚火过旺,又遇肝火上攻,当心咳着咳着就变成痨病了。”
周玉一手掩面,一手按着起伏的胸口,咳喘难平,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勉强喝了口水,又喘了一阵,他哑着嗓子道:“你这三脚猫的蒙古大夫,就盼着我点好吧!回头我死了,也不怕人来拆你招牌?”
崔裴却笑道:“反正我的招牌不值钱,拆就拆了呗。只是那个成心要气死你的人,岂不称心如意了?”
周玉闻言,疑惑地看着他。
这时,一名小厮将煎好的药送来,崔裴接过,递到周玉手上。
那药苦得很,周玉只咂了一口便皱着眉将药碗放下了。
崔裴也不劝,慢悠悠道:“我方才刚从码头回来,已经料理妥当,顺便把燕呆子和薜显送回江夏了。”
周玉突然想起昨夜的事,追问道:“卫江伤得怎样?”
崔裴看看药碗,又看看他。
周玉叹了口气,只得把碗端起来,硬着头皮全喝了:“……真特么难喝,让这大夫不得好死吧!”
“你就积点口德吧。”
崔裴一笑,也不生气,又倒了杯水给他。
周玉苦着脸喝了一口,催着他快说。
崔裴这才说道:“那燕呆子皮糙肉厚的,没那么容易死。倒不像你,才一封信就能丢了半条命去。”
崔裴把那封皇帝的手书拿出来,展开,背面对着他。
周玉莫名其妙地看看他,又看看信。
突然就明白了。
通常惯用毛笔写字的人,腕力十足,力透纸背,在笔划转折、顿点之处,墨迹都会更重些;而眼前这封手书,笔力却十分轻浅且平均,从正面看时,笔划结构、形态都模仿得足可以乱真,而从背面看去,却立刻就露出马脚来。
——因为通常伪造的书信,为了达到逼真的效果,通常都不是“写”、而是“画”出来,因此腕力上都会有所欠缺。
崔裴嘲笑道:“像盟主这般惯用假货骗人的高手,终日打雁,却叫雁啄瞎了眼!”
周玉也不由叹道:“我当时竟没看出来。”
崔裴又道:“我未见过皇帝亲笔,这字迹仿得像不像尚不好说;但这文章写得当真是不错,处处击中要害,句句锋利,字字诛心;连我看了都想吐血三升,果然是个高手啊!”
周玉不爽地看着他一脸嘲讽的德性,问道:“你都未见过皇上笔迹,怎知就是假的?”
“我神机妙算啊!”崔裴洋洋得意道:“这文章写得太过完美,送信的时机也太过凑巧,让人不得不疑啊!也就是你当局者迷罢了。可巧我回来时又碰到皇上,就当面验证了一下。”
周玉想起方才赵幼炆是便衣来访,不由地鄙夷道:“切,你就知道那人准是皇上了?”
“站了一院子的锦衣卫,我瞎啊?”崔裴撇嘴道。
太低估二当家的智商,确实是自己不对。
方才那药虽苦,却也十分有效。
这才喝下去不一会儿,就觉得五脏六腑已不如先前那般闹腾,到底舒坦了些;只是身上懒懒的,眼皮发沉,有些犯起困来。
崔裴见状,也不再扰他,起身帮他盖好,轻声道:“你且歇会儿,等醒了,咱们就到江夏了。”
周玉迷迷糊糊地答应一声,便沉沉睡去了。
——
话说那日燕卫江和薜显在江面上中了埋伏,全身多处被□□射伤,当夜便被崔裴送往江夏调养。
此时燕灵江也刚到江夏,见到弟弟这般惨状,对周玉恨得是咬牙切齿。这日听说崔裴跟周玉也回来了,便气冲冲地来找他算帐。
一进屋,见周玉斜靠在床上,崔裴、穆顺等人也都在屋内。
原本不知正商议着什么,见燕灵江进来,就突然都不说话了。
燕灵江也不理他们,劈头盖脸地就朝周玉道:
“你保你的皇上,干吗非把卫江卷进来!!”
周玉一脸歉意地看看她,也不争辨:
“……对不起。”
“你明知道我只这一个弟弟!你明知道我看他比我的性命还重!你竟让他伤成这样!”燕灵江越说越气,满是要强的眼中却渐渐聚起水雾。
“是我对不住你们。”
燕灵江本就是个不饶人的,虽见周玉也伤得这般有些不忍;但一想到弟弟伤重,生死难料,纵是眼里噙着泪,仍是大声地怨道:“你保你的朝廷,我管不着!你死你的,何苦要搭上我那傻兄弟!”
那燕灵江本来嗓门就大,这一嚷,连正在院中说话的马文正和杨宪也听到了。
这时,得到消息就从扬州赶来探病的公孙缨听到动静,也从卫江屋里出来,随着众人一同朝这边过来。
“我告诉你周玉,要是我弟弟有个三长两短,我定会杀了你!大不了我与你偿命便是!”
崔裴见她在气头上,也不好劝。
而那周玉,才被皇帝那封手书气得吐了血,如今刚到江夏,就被燕灵江一顿骂,心里的委屈谁能说得?
“别理他。”
崔裴只得小声劝周玉,说那燕灵江向来口无遮拦之类宽解的话。
那周玉岂不明白这些?
一面点头,一面手掩面,又是不住地一阵咳嗽,也不再说话,直把那原本苍白的脸涨得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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