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那年深秋,李子瑜刚满十二岁。
而那个人来到的时候,是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
暖笼上烧着炭,李子瑜早已经歇下了。
那个人被安排在他卧房外间的暖阁里,隔着一道秋香色的纱橱,依稀可见是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男孩子。
夜已经深了,来人并没有惊动李子瑜,只是匆忙地将那孩子安置好,几个大人便到外间说话去了。
李家隐居在此,平时朋友往来本就少,李子瑜又时常病着,竟是连一个朋友也没有。
今天见家里来了外客,又大概是个同龄人,心里就十分好奇,只是隔着纱帘看不真切,又不好过去细看。
心里就像揣了只兔子,到底是睡不踏实了。
直到东方微微发白,似是听到那人牵马离去,父亲送出门口的脚步声。
只见那孩子突然坐起身,似是也听到了窗外的动静。
——原来他也一直没睡啊。
李子瑜躺在床上,侧过脸去静静看着他。本以为他会追出去,黑暗中隐隐感觉他的视线望向窗外,却并没有动。
他静静坐在那,把脸埋进膝盖,像是极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哭泣。
不知道为什么,感觉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悲伤。
最终,他还是披衣下床,拿起床边的一盏油灯,来到他的床前。
那孩子长得很漂亮,一双大眼睛却红红的,全身蜷缩在一起,在不住地发抖。
炉子里烧着火红的炭,屋里很暖和。
李子瑜放下油灯,回到自己床上把棉被抱过来,盖到他身上,然后自己也钻了进去,与他面对面坐着。
“我叫李政。”李子瑜坦然地看着一脸惊讶的他,说道:“这是父亲为我取的名字。但是我自己改名了,现在我叫李子瑜。”
他默默地听着。
李子瑜原以为他会问‘为什么’,然而并没有等到。沉默了一会儿,便有些尴尬地继续说道:“所有的大夫都说我先天不足,最多也活不过二十岁;所以从现在开始,我要靠自己想办法活下去。”
他飞快地看了李子瑜一眼,又垂下眼睛。
又是沉默。
就在李子瑜暗暗检讨自说自话的行为是不是不妥时,却听见他哑着嗓子缓缓开口道:
“我叫宁煜之。”
——
合上那本书,同窗六年故友的那张脸又浮现在脑海之中。
那妖孽,这会儿也不知正祸害谁呢?
——
当今皇后杨氏,是内阁首辅、太傅杨震的孙女。
这日一早,杨皇后收到一封大理寺送来的密函。展开细细看了一遍,不由得神色大变,匆匆将它藏进袖中,便急急地朝太后的慈宁宫来。
一路赶得匆忙,向太后行跪拜大礼时,也不由得娇喘难平,神色略显慌张。
太后谢婉一身驼色常服,正在案前弄墨。
刚提笔写了两个字,皇后便来求见。
太后也不理会她,从容不迫地将那“静”字最后一笔收了,跪笔弹锋,玉腕干净利落地抬起,将笔就此搁住。
虽是十分方正规矩的一个字,却也写得威风八面,王气十足。
末了,太后将斗笔往笔架山上一放,瞥见皇后跪在阶下半天,已恢复了常态,这才缓缓道:
“……起来吧。”
皇后称是,这才敢站起身,低垂着双目立在一侧。
太后方才见她的失仪之态,便知定是有什么了不得的消息,便遣退了身边的宫女,看着恭顺的皇后叹了口气,道:“皇后乃六宫之主,母仪天下,行事必要沉稳持重才是。”
“母后教训得是。”
那皇后今年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虽是大家闺秀,却也到底年轻。
她从袖中取出密函,双手呈给太后。
谢婉展信一观。
那是大理寺卿张释亲笔。
大意是受皇后密令,暗查那日皇帝出宫在周宅遇险一事,目前已查实那燕灵江系前朝叛臣燕氏之后,如今在寒江盟洪都的堂口管事。
主帅林纪昌所推荐的几位官员和将领,也大都跟寒江盟有关,其中有江湖侠士也有朝廷钦犯,具体身份还有待核实。
这消息,是有些惊人。
皇后一脸“这要如何是好”的表情看着太后,希望等她拿个主意。
太后却不紧不慢地从一个小匣子里取出火石,将那信引燃,扔进案上一只空的青花笔洗中,面无表情地看着它扭动着化为灰烬。
“母后。”
皇后等了半天,却仍不见太后示下,有几分焦急地开口问道:“我原以为,那带兵的不过是个身份存疑的前朝遗孤,如今看来,手握重兵、雄据塞北的竟然全是一群反贼!待将来还朝之日,要如何应对才是?”
太后并没有直接回答她,问道:“你可知道,朝廷虽设有刑部、督察院,还有大理寺,皇帝却还另设了锦衣卫,这是为什么呢?”
皇后不知她想说什么,摇摇头。
“朝廷的三法司,只能解决法律范围内的问题;而法律解决不了的,就要靠锦衣卫。——这就是政治。”
太后继续道:“皇帝是制定游戏规则的人,怎么能被自己制定的规则牵制呢?而你作为他的皇后,更应该懂得这一点,为君主分忧。”
太后所指的,就是大理寺的张释。
那张释既是太傅杨震的门生,也是他的女婿,论起辈份,皇后要叫他一声姑父;如今官居正三品,是大理寺的一把手。
“母后说得极是。若不是本宫让大理寺暗查,竟也不知道那小小的江湖帮会有如此深厚复杂的背景!”
“此事你可叫张释继续查,但务必不要打草惊蛇;先拿摸清他们的底细;若真的图谋不轨,一定要拿到实证,以备将来不时之需。”
“多谢母后提点,儿臣记下了。”
正在谈话间,忽听外面传来大太监樊仁的声音:
“皇上驾到——”
话音未落,只见赵幼炆兴冲冲地已经迈腿进来了,给母亲行了礼,脸上的喜悦之色溢于言表。
太后见他这么高兴,微笑着问道:“皇帝这么高兴,可是那林纪昌打了胜仗?”
“岂止是胜仗!是大大的胜仗!”
赵幼炆喜形于色,滔滔不绝道:“朕早就说煜之是个奇人!那日首战,未出北平城,就全歼阿日桑格部共计五万余;前日又率兵八万余与鞑靼主力交战,竟大破十五万铁骑!缴获军械粮草无数,目前我军士气大振,已乘胜追出两百余里,不日将肃清鞑靼余部呢!”
皇后闻言,心想着那林纪昌的身份存疑,不禁暗自担心。
太后却掏出块帕子,擦擦赵幼炆额上的汗:“不急不急,坐下慢慢说~看你跑得这一头汗,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
说着,拉着赵幼炆在身边坐下,暗暗递了个眼色给皇后。
皇后会意,接过宫女奉上的茶,笑道:“皇上先喝口水,再细说吧。”
赵幼炆倒没注意到她神色有异,接过茶盅猛喝了一大口,又继续道:“母后不知道,那工部早就说过军械刀枪之类皆是短缺,一时供给不上;兄长就另想了个法子,让士卒都改用大木棒,上面钉满了铁钉、铁钩等物,打起仗来竟比普通刀枪还好用数倍不止!
这样一来既省下了锻造铁器的大笔开支,制作起来又十分简单,真是亏他怎么想出来的!哈哈哈……”
太后闻言,也点头赞道:“那孩子从小就鬼主意极多,倒像他的作风。……这些事,可是林纪昌奏疏里呈上来的?”
赵幼炆一摆手,道:“兄长的战报哪会写这些小事,都是那个张勋说的。”
“那张勋,不是自出征以来,就一直在挑他的不是么?”
“说来也是奇了,自从大军到了北平,那张勋的文风竟也是大改;之前还一直劝朝廷换帅,如今通篇皆是夸奖主帅治军有道的,您说这倒怪不怪?!”
“他虽是文官,倒也还分得清事非曲直。纵使看不惯,却能如实上报,皇帝要多加褒奖他才是。”
“那是自然!”
“如今大局已定,皇帝也要考虑下大军回京的事了。想想要怎么犒赏三军才是。”
赵幼炆略想了想,有些犹豫地看看太后,说道:“朕是想着,等大军还朝,就想个法子把他长久地留在身边才是。有兄长在朝中,鞑靼哪敢再觊觎我中原半寸疆土!”
太后淡淡一笑,未置可否。
皇后这会儿却沉不住气了,插言道:“陛下,此事不妥。”
赵幼炆本以为提出异议的应该是母亲,不想却是皇后,有些意外地笑道:“我又不是打算把他纳入后宫,皇后可在担心什么呢!”
皇后的话一出口,便被太后冷冷地瞪了一眼。
见皇帝心情大好并没在意,脸一红,低下头不敢再多言语。
太后这时开口道:“鞑靼所怕的,是‘林纪昌’这名字;因此只要有这个人在朝中,不管是不是真的,效果都一样的。”
赵幼炆自然明白母亲的意思。
她的观点一向如此:为君者要将大臣时刻掌握在股掌之中,绝对掌握对大局的控制权。再优秀的大臣,如果强大到可能动摇皇帝的权威,无论是谁,都必须尽早剪除。
想到这些,赵幼炆不禁皱眉道:“有人在阵前辛苦厮杀数月,却劳而无功;有人在家坐着什么都没做,却得了天大的荣宠——朕,于心不安。”
太后的笑容带着怜爱,态度虽然温和,观点却没有丝毫改变:“皇帝说得没错。只是,如果他想要的,皇上给不起呢?”
“母后又这样说!”赵幼炆见她又提起上次的话题,不满道:“难道有功的大臣们都会个个觊觎朕的皇位不成?前朝反了一个凉国公,再赔上护国公、奉国公、靖国公;如今煜之还没还朝,朕这就要先算计着降伏他了?”
赵幼炆虽然是带着抱怨的语气,表面看像是在向母亲发牢骚,措词却已是十分严厉。
皇后有几分担心地看看太后,却见太后仍是带着之前温和的笑容。既不与他争执,也并不退让:
“当初提出冒他人之名出征的,本是他自己;朝廷赏与不赏全在皇上。如今皇帝若想谢他,随便赏他些金银、宅邸或是爵位,也都使得;只是一点——绝不可入朝为官。”
“这又是为何?”
“当年护国公在朝之时,乃是开国六公之首,在军中、朝中的威望都极高。那宁煜之自幼便天资过人,自视甚高,一旦入朝,必将如蛟龙入海,大有呼风唤雨之势,只怕皇帝将来会难以驾驭。”
赵幼炆本想为他辩解几句,却转念又想:即便是自己挽留他入朝为官,以他的脾气也多半会拒绝;如今争这些岂不正如“兄弟争雁”的故事一般?
兄曰:“获则烹。”其弟争曰:“舒雁宜烹,翔雁宜燔。”
但是大雁却在天上远去,嘲笑曰:
“小样儿,有本事先把我逮下来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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