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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兴顺昌今日并未开张,大门紧闭,外头挂着“今日盘点”的牌子。

  谢瑾原的马车刚到,就见有小厮开了门,潘掌柜迎了上来:

  “东家吩咐说今天会有贵客到访,早已备下茶点,王爷里面请。”

  果然不愧是周玉,看来早料到了。

  三个人进了内宅,远远便听到古琴雅韵,若隐若现的悠远之音。

  自那日内宅改造完工之后,谢瑾原也是头一回来,

  穿过商铺大堂,进了影壁后的小门,见那院落竟是与以前大不相同:

  庭院依托水体,堆石成山,掩映着一条碎石小径通往内宅。

  刚到第二道院门,便见黛瓦白墙上是一片翠竹碎影。

  园中竹影参差,阶上苔痕浓淡,与方才商铺之中的情景竟是大不相同,正是于繁华街市间闹中取静之意。

  隐隐能听到水流的淙淙之声,却不见有池塘溪流。

  院落虽是不大,倒另有一番雅致格调。

  沿着小径行至一处拱门处,却见一匹身高过丈的壮汉拦路,谢瑾原不认得,那人正是薜显:

  “盟主吩咐,只容一位贵客入内相见。”

  三人相视,廖广进却是不依:

  “我不能离开少爷半步。”

  薜显抱拳笑道:“那便请回吧。”

  廖广进怒,手按在刀柄上大瞪着双眼,赵幼炆却劝道:

  “朕本就欠他的人情,如今又是登门求他,自当如此。”

  “可是……”

  出宫的时候,沈定边就拎着耳朵告诉他,不能让皇帝离开视线。

  赵幼炆这时却已撇下他们,独自进了小院。

  谢瑾原见皇上进去,自己与那廖广进也不甚投机,没什么话说。

  两个人这么待在门口也是十分无趣,便丢下他,独自到前厅找潘掌柜讨茶吃。

  廖广进到底放心不下皇上,奈何薜显如门神一般挡在那,只好在原地等着。

  脚下的碎石小路突然一转,翠竹深处竟是一处十余丈见方的石台,台上一位素衣男子正在抚琴,一支羊脂玉簪束在发间——不是周玉还能有谁。

  赵幼炆渐渐收住脚步,不禁站在竹荫下细听了半晌。

  斑驳的竹影投在那人身上,一袭白衣在翠色之间尤显清新怡人。

  他盘膝而坐,十指弄弦,如林中仙人一般随性洒脱;

  而铿锵的琴音之中却尽显金戈铁马、慷慨激昂之意,与平日所闻的靡靡之音竟是大不相同。

  琴为圣乐,君子涵养中和之气,向来是文人修身养性之雅器。

  文人操琴皆是风雅安逸的,而如周玉这般武将出身的江湖草莽,所出琴音也自是铮铮铁骨,满是纵马驰骋的英雄豪情。

  静下心细听那曲调,平缓时如平沙落雁,大漠孤烟,一片广袤无垠的博大;急促时又如巨浪拍岸,大水滔天,似有千军万马浩浩荡荡地奔腾而去!

  眼前之景不禁令人想起周郞顾曲的典故——人称他是江东小周郎,果然名不虚传,恰如其分。

  恍惚间又回到十几年前在宫里读书时的情景。

  少年的宁煜之,在学里从不肯多说一句话,只除了他。

  因为父一辈的交情,他们两人便自幼相熟。

  忍不住又想起宁府被抄那日,太子接到消息便不顾皇命,果断让宁啸江立刻逃走;

  而正在宫中读书的自己,却眼睁睁看着宁煜之被锦衣卫带走,吓得不知如何是好,竟是什么都没有做。

  现在想来,若是自己当年再勇敢一点,能如父亲一般站出来保护他,不知今日情形又当如何?

  待到一曲终了,周玉方才抬头望见他,起身行君臣之礼。

  赵幼炆上了石台,在他面前坐下。

  两人客气地寒暄几句。

  赵幼炆先开口道:“上次的事,朕还未好好答谢你。”

  “都是谢王爷的功劳,草民不过一介江湖布衣,替王爷跑跑腿罢了。”

  “若没有兄长,朕今日也不能好端端地坐在这里。”

  “陛下言重了。皇上乃是真龙天子,草民一介罪臣,怎当得起皇上‘兄长’二字?”

  这还怎么往下聊。

  你谈君臣,人家只是草民;

  你谈感情,人家说高攀不起。

  “罪臣”两个字摆在这里,还怎么张口说别的?

  僵局。

  周玉也不多话,默默地把紫砂壶拿来,给皇上面前的茶杯斟满。

  赵自幼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宫外凡是入口的东西,皆是一概不碰的。

  ——除非是在他面前。

  赵幼炆端起面前那青瓷小斗碗,抿了一口。

  香气四溢。

  “皇上此来,就是为了说这件事吗?”

  “不。”

  赵幼炆终于下了决心,开口道:“朕是来与兄长辞行的。”

  赵幼炆表情十分认真:

  “想必兄长也听说了,朝廷的精锐二十万大军全军覆没,十几员大将全数阵亡。如今士气不振,国库空虚。朕决定御驾亲征,倾尽全朝之力,与鞑靼决一死战!”

  周玉默默看着他说完,缓缓道:

  “陛下,打算亲征去哪儿?”

  “大同。”

  山西的大同与宣化府,是朝廷的西北大门。

  周玉微微皱眉:

  “这两处城防坚固,守将忠勇,一时之间倒也是不怕的……”

  听他这么说,赵幼炆心中暗喜。

  他虽是江湖闲人,但终究还是记挂着朝中诸事的。

  “若朝中有兄长在,自然不至如此。朕也深知兄长难处,难以启齿相求。

  朕虽能力不及兄长,但为了江山社稷,倒也尚有这一腔热血可拼!”

  周玉看着他情绪激动、斗志昂扬的样子,幽幽道:

  “将君主置于此境,也确是臣子们无能啊。”

  正在谈话间,却听外面一阵嘈杂,像是廖广进跟薜显起了争执,一路吵嚷着朝这边来。

  赵幼炆心中大骂廖广进败事有余——眼看事情刚有了转机,他就来捣乱!

  正在思忖,却见廖广进双手被反绑了,由一女子压着走到近前,薜显和穆氏兄弟显然是拦不住她,乖乖跟在身后。

  那女子早就注意周玉身边多了一位少年公子,只当有外客在,便对周玉道:

  “大当家的,可否借一步说话。”

  周玉看到她时,只觉头皮都在发麻——还能有谁!正是那活祖宗三当家的燕灵江。

  燕灵江自幼长在土匪山寨,性格豪爽,武艺高强;生得人高马大,常年盔甲不离身;长相虽不算丑,也是剑眉虎目,英气逼人。

  一头粗硬的乌发如男子一般束在头顶,因疏保养显得十分毛躁;边上的乱发则打成小辫子,随意地散在额头和颈间。

  大概是舟车劳顿的关系,脸上略显憔悴。

  燕灵江平时住在江夏的寒江阁。江夏虽毗邻长江,气候却时常干燥。

  她向来用不惯女儿家的胭脂水粉之类,整日里跟码头上的糙汉们一样日晒雨淋,也全然不在意这细节。

  同样是不施脂粉的脸,这燕灵江却与那公孙缨竟是天差地别。

  说到差距,周玉一直觉得,她跟那些糙汉们的区别,就只是长不出胡子而已。

  以前不知道真相的时候,只当她幼年坎坷,长在土匪窝的男人堆里,自然粗犷些;直到见过真正的灵惠郡主,

  ——突然有一种万幸的赶脚是肿么回事?

  周玉听她这样说,心想她应是不知道皇帝身份的,便对赵幼炆道:

  “公子且请先行一步,今日之事以后再议。”

  赵幼炆看燕灵江生得凶恶,想着他大概知另有隐情,但是想到今日之行目的尚未达到,日后再次出宫也多有不便,便踌躇道:

  “可是,兄长……”

  周玉立刻摆手势示意不要再说。

  ——此人竟称呼周玉兄长,必是京城故人,为何我却不认识?

  燕灵江早就觉得赵幼炆气度不凡,想着大概是京城权贵;周玉又一脸避讳,料定其中另有文章:

  “你是何人?”

  周玉却拦道:“灵江,有话进屋再说。”

  那燕灵江却不傻。

  刚才在门口与廖广进言语不合,只过了几招便知他来头不小。

  冷眼见他身上隐隐露的腰牌似是宫中所用的模样,当下便猜中了几分。

  她从腰间抽出短刀,冷不防抢前一步便制住赵幼炆:

  “说!你到底是谁?!”

  “燕灵江!!反了你?!”

  周玉是盛怒的口气,而燕灵江的短刀已横在赵幼炆的颈间。

  赵幼炆着实被她吓了一跳,不由退了半步,一脸惊惧之色看向周玉。

  薜显和穆氏兄弟也在旁边劝道:

  “三当家的,那是盟主请来的贵客,且不可枉动。”

  燕灵江更加笃定此人身份,怒斥道:

  “呸!你当我瞎吗?!少拿这些屁话糊弄我!”

  随即又向周玉:“你说!他是不是那个狗皇帝!”

  周玉怒道:“还不拿下!”

  薜显趁她跟周玉分神说话的当口,纵身上前一步攥住燕灵江的手腕,顺势夺下她手中短刀:

  “燕帮主,得罪了。”

  穆氏兄弟也趁机上前抱住燕灵江的胳膊。

  燕灵江见被那三人联手拿住,又气又怒,朝周玉骂道:

  “周玉你这没骨气的混账!我竟眼瞎看错了你!你竟是这般卖友求荣的软蛋!

  不如从此大家丢开手!

  我要退出寒江盟!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随便你去做你升官发财的美梦去!姑奶奶再不认识你!”

  周玉也不理他,亲自上前解开廖广进的绳子,对皇帝道:

  “请速去。”

  廖广进方才吃了亏,也不敢久留,朝周玉抱了个拳,拉着赵幼炆就走。

  见那君臣二人走远了,薜显等才松了手。

  周玉沉着脸,也不理会她,回身进了屋。

  薜显等见状,自知惹不起燕灵江,也都识相地闪了。

  燕灵江叉着腰在院里混骂了一会儿,见没有人搭理她,甚是无趣,便气鼓鼓地也进了屋。

  周玉将残茶倒去,壶里重新装了水,置于炭上,面无表情地用火筷子拨弄着火盆。

  那燕灵江向来脾气暴躁,力气又大,全帮上下无人敢惹,却独独只听周玉一人的话。

  这倒还真是应了一物降一物的老话。

  燕灵江这会儿进了屋,渐渐冷静下来。

  想起自己刚才气急,竟当着外人骂他,也是十分后悔,小心翼翼道:

  “我,我刚刚说错话了,你就当没听到。”

  周玉不看她,专注地等水烧开。

  燕灵江又说:

  “可是,我们这些背着叛臣贼子之名的水匪,哪个不是背着血海深仇?怎么可能跟朝廷有瓜葛呢!”

  周玉就像没听到一样。

  “就算你不计较,横竖那是前朝昏君的错——帮会里那些水师旧部也尚可说是忠臣良将之后,就算被朝廷招安也没什么不妥。

  可我呢?我九岁便被抄家,祖父、父亲皆被当众斩首!

  若不是义父和宁世伯,此刻我姐弟二人早已被锦衣卫杀了。

  如今你叫我们归顺朝廷?!只怕是万万办不到的!!”

  不一会儿,水壶呜呜作响,蒸汽顶着壶盖。

  周玉徐徐倒了两盅茶,将其中一盅推到燕灵江的面前。

  燕灵江还想继续说,见状只得先接过茶盅。

  茶是好茶,满屋香气四溢。

  “好烫!”

  燕灵江是个急性子,吐吐舌头,把茶盅放回去。

  沉默片刻,周玉缓缓开口道:“朝廷二十万精锐已折在土木堡,你可知道?”

  燕灵江一愣:“……听说了。”

  “你觉得大兵押境之际,你杀掉皇帝报了家仇,可当真是十分痛快?

  大周亡国了,你便如愿了?”

  燕灵江不语。

  一面是家仇、私人恩怨,一面是国难当头、民族大义。

  尽管读书不多,燕灵江也知道他的话无从反驳。

  周玉站起身,朝外走去:

  “……喝完这盅茶就自己回江夏去。我不叫你,再不许来。”

  “可是!”

  “我自己的事,自然会自己来处理,不会让你们难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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