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番外——素素夫人

　　在九重天的瑶池之东，是一重接一重金碧辉煌的屋宇。

　　这里的屋顶是最珍贵的翡翠瓦。这里的墙壁是最坚实的花岗石。这里的窗户是最通透的云英屏。这里的门户是最结实的金镶玉。就连这里的地面也是最明亮的汉白玉。

　　无论从哪个方向看，这里都那么明亮，那么富丽堂皇，那么逼人眼目。

　　这里是九重天的后宫群，这里住着四海八荒最美丽最尊贵的女人们。她们有着最娇妍的脸蛋，最窈窕的身段，最动听的嗓音；她们有着最精致的妆容，最璀璨的首饰，还有最华贵的衣裙。

　　当然她们还有最高贵的身份。她们的夫君是这四海八荒的天地共主，她们自己的出身也绝不平凡。她们至少也是一个部族的公主，或者某个山头的少主。

　　只有最尊贵的出身，才配得上这世间最尊贵的夫君。

　　素素夫人是这后宫群中的例外。

　　她的出身是所有人中最低的，因为她没有做部族君王的父母，也没有大群的兄弟姊妹做后盾。

　　但她的日常用度却是除了天后以外最好的，因为她在这后宫中是最得宠的。

　　天君夜华，每年至少有半年的时间在她的宫里留宿。偶尔政务不忙的时候，夜华君甚至白天也来这里散心。

　　因此，她居住的青凤殿是瑶池边最精致的殿宇。

　　除了凤族彩衣娘娘的天后宫，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格外华贵，就连石头也比别处格外明亮些。就连这里的帷幔，也是天河织女亲手采摘五彩云霞织就的最珍贵的霓霞锦。

　　据说这里的亭台楼阁假山池沼是天君亲自规划，天宫最灵巧的造作星官鲁班亲手打造的。青凤殿里的一口桃花潭更是花费了天庭无数心血。

　　据说这桃花潭是仿着天界之外的某处胜景造的，以东陵玉为底，红珊瑚为栏，引忘川水为波，搬东海珠为礁。哪怕隔着无数重殿宇，也能看见潭面上的瑞气氤氲。

　　夕阳的余晖斜斜地洒在方圆十里的桃花潭里，从忘川引过来的潭水波光粼粼，五彩斑斓，如梦似幻。潭水边，一株双人合抱的桃树斜斜地横卧，一半树枝都浸在了水里，仿佛一条汲水而饮的龙。水面上，无数桃花开得十分繁盛，在夕阳下，每一枚花瓣都泛着金光，耀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桃树下，一张小巧的圆桌，一壶半冷的清茶，一个素胚的茶盏，都是天上人间难得的珍品。

　　一个素衣的女子，端端正正地坐在桌旁，以手托腮，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沉思。一双好看的眉微微地蹙着，仿佛有无限轻愁，又仿佛有满腔思念。

　　她正是青凤殿的主人，素素夫人。

　　她的身后，四名彩衣的仙娥垂手肃立，端端正正地站着。风吹动她们的衣裙，微微飘动，她们却毫无所觉一动不动。正是天上仙子应有的气度。

　　远远地，一名小天官踩着一朵纯白的云朵，喜气洋洋地飘过来，脸上一抹庄重的笑：“禀报素素夫人：“君上议事完毕，已出了凌霄殿，正往青凤殿而来。”

　　四名随侍的仙娥脸上都露出喜色。立刻便有一名机灵的小仙娥上前，将一枚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塞到小天官手里，娇声说：“多谢仙官。”

　　另外两名仙娥轻巧地走到素素身边，一人奉上水镜，另一人将素素的头发衣饰细心地整理了一遍。还有一人则飞快地跑回寝殿，将一摞戏本子抱了过来，整整齐齐地放在了素素面前的圆桌上。

　　素素脸上的喜色一闪，再一闪。她凝了凝神，勉强将这抹喜色掩去，换了一脸平淡无奇的神色。

　　她懒懒地取了一卷戏本子，慢慢地翻开到中间部分，垂头看那一行行蝇头小字：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堤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她觉得那文字有点晃眼，闭了闭眼睛，强自忍耐了一下，接着读下去：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身后脚步声囊囊，一身玄衣龙袍的天君走到了她的身边。她的肩膀微微动了一下，却强忍着没有站起来，依然做出一副低头看书的样子。

　　天君站在她身后，半晌，方伸手取过她手里的书卷，淡淡地问道：“看的是什么？”

　　她做出如梦方醒的样子，站起身来，矮身福了一福：“见过君上。”

　　天君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慢慢地在凳子上坐了，对她伸出手来。

　　素素小心地将手递给他握了，侧身在他身旁的凳子上坐下。她垂头看他手中那本被侍女们特意翻了三百六十遍显得有些毛糙的戏本子，心里有点小小的慌乱。

　　但天君却没有注意到这些，埋头将那一页文字细细地读了，半晌，望着桃花潭水上的粼粼波光，温和地说：“这柳生却是个痴情人。”

　　素素不知道如何回答，低低地嗯了一声。

　　天君似乎不用她的回答，又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问道：“过几日就是天后的生辰，你有东西做寿礼么？”

　　她偷眼看他的神色，想了一会儿，呐呐地说：“我有一颗南瓜大的夜明珠……”

　　天君那双好看的眉皱了皱，旋即又展开，温声说：“那夜明珠若是你心爱的，便不该随便送人。叫衡文给你取个法宝做寿礼就行了。”

　　素素连忙起身，道了谢。又柔声问道：“天君今晚想用些什么，我叫她们准备着。”

　　天君仿佛没听见她的问话，仰头望着那云霞一般的桃花，出了好一会儿神，才淡淡地说：“本君还有些事，一会儿就走了，你自己用吧。”

　　素素心中很是失望，面上却做出一副关怀的神情来：“臣妾遵旨。您也当保重身体，不要太劳累。”

　　天君摆了摆手，又坐了一盏茶的功夫，便起驾离开了青凤殿。

　　看着那抹祥云在众仙官的簇拥下消失在门外，素素幽幽的叹了口气。

　　到底要怎样才能讨他欢心呢？为什么她已经尽量做得像那个人，可他还是神思不属。

　　她一直记得初见他时的情形。他眼中是不可置信的惊喜的光芒，看她仿佛看见了失而复得的珍宝。他温柔地问她，可否愿意跟他上天庭。

　　她怎么会不愿意呢？

　　自从她有了意识，他就是她的爱人。尽管他还不曾出现，她就坚信世间一定有这么一个人，是她心心相印的爱人。她是因他而生的，她也是为他而生的。她生命的所有意义就是他。她的世界只有他。

　　他也没有让她失望。

　　他将她带上了九重天，给她无数奇珍异宝，对她温存备至，给她所有女人都渴盼的宠爱。天宫里那么女人，都盼望着他的宠幸，他却给了她最多的时间。天宫里，女人们羡慕她，嫉妒她，却没有人敢伤害她，因为她是他最宠爱的夫人。

　　曾经有整整一万年的时间，他夜夜都宿在她的寝殿，躺在她的身边。那一万年的每个夜晚，他总是微微皱着眉头，紧紧地抿着嘴唇，不说话，也不动，仿佛睡得很沉。

　　她知道，他并没有睡着，他的手微微颤抖着，一整夜，他都在忍受着什么，只是她不知道而已。

　　每天清晨，他将她轻轻抱一抱，然后去上朝。每天夜幕，他来到她的宫殿，静静地躺下，直到天亮。

　　那一万年，是她最幸福的时光。尽管她不知道他的事情，但他总在她身边。对于一个为爱而生的女人来说，陪伴，就是最长情的告白。

　　她坚信，他爱她。一如她爱他。

　　可是一万年后，他不再夜夜来看她。他开始去其他女人的宫殿，尽管她依然是天宫最受宠爱的女人，但是她渐渐明白，他并不只属于她。

　　她从来不敢奢望他只属于她一个人，心里还是难免失落。

　　有些往事，她渐渐知道。她听说，他爱过的那个女人，曾经正是自己的这副模样。

　　那个女人喜欢穿素衣，那个女人喜欢看凡间的戏本子，那个女人喜欢送人夜明珠，那个女人曾经是他的君后，却无情地抛弃了他！

　　她爱他，敬他，却不敢怜他。她想，如果自己是一个影子，也要当一个合格的影子。只要他喜欢，只要他快乐，自己不介意让他通过她看到那个女人。

　　她穿上了素淡的衣服——尽管她其实更喜欢珠围翠绕；她捧上了凡间的戏本子——尽管她完全不喜欢那些情节；她开始收集夜明珠——尽管她其实更喜欢鸡血石……

　　可是她越像那个人，他脸上的笑容便越少。她以为她做错了，转而做自己。可是做回自己，他脸上的笑容更少，甚至不大来青凤殿了。

　　她只好继续扮演那个人。他虽然总是皱着眉头，可他总算更多地来到了她的殿宇。

　　她不能没有他的宠爱。在这举目无亲的九重天，她只有他。

　　她觉得很累，不知道怎样才能讨他的欢心，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回到那一万年快乐幸福的时光。

　　有小仙娥低声提醒她：“夫人，天色晚了。”

　　她意兴阑珊地点头，问道：“君上去了哪里？”

　　小仙娥恭敬地回答：“君上在南天门外站了一会儿，去了天后宫。”

　　她沉默半晌，无情无绪地回寝殿去。

　　寝殿里，夜明珠散发着莹莹的辉光，她却觉得很有些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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