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土狗
我盘腿在床上，举着烛火翻看从小叔那死磨来的笔记，只觉得脊骨一阵阵发凉。
倘若这上面记述的都是真的，那么这世上我超出我见识范围的事实在太多了，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只怕一踏进去，就再也无法过普通人的日子……现在抽身而退还来得及，真要踏上这条路吗？
我犹豫不定，看着窗外发呆。庭院里树影摇曳，月色正好，静谧得让我想起多年前，许许多多个相似的夜晚，小叔在案前处理生意，而我在旁边读书练功。那时觉得苦，可一天天也就这么过来了，现在回想起来，还有种相依为命的意味。
算了，就算前路凶险又怎样，这些年都这么过来了，难不成我还真能抛下小叔，一个人明哲保身？那他真是白养我了。
瞧瞧时辰不早了，明日卯时就要出发，还是早些休息为妙。
我将笔记放到怀中，吹了烛火便睡下。这一觉睡得不□□稳，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梦，迷糊中仿佛在一个漆黑的隧道里，被什么东西追着跑，跑啊跑啊跑啊，一直跑到一个裂缝处，往里一瞧，一条水桶粗的巨蛇盘踞在里面，绕着一个半人高的琥珀在打盹儿。
梦中倒也不知为何并不害怕，爬进去一看，那条蛇竟然长了个人的上身，还是个极为美貌的长发女子。都说恶龙护宝，我好奇它护着的这个琥珀是个什么宝贝，凑近了去瞧，却生生惊出一身冷汗。
——里面竟蜷缩着个赤身裸体的苍白男子，此刻正闭着眼安睡。
这一幕实在诡异，我有些害怕，想退出去，谁知脚一滑撞上了那琥珀，好不容易爬起来，突然发现里面的男人睁开了眼睛，一双瞳子竟然是诡异的暗红，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竟然扯起嘴角，朝我笑了下。
我一下子就惊醒了，一睁眼看见熟悉的帷帐，这才松了口气，一摸满头都是冷汗。梦醒之后，我也没太在意，一看时辰差不多了，连忙起床简单洗漱了下，又最后收拾了一下东西，便去北房找小叔汇合。
一进堂屋，就见里面圈椅上坐着一个年轻人，那人一双斜挑的狐狸眼，白衣墨发，端的是容色清隽，衬的这昏沉沉的朝色都明亮了几许。
他一见我就笑着起来迎，一双细长勾人的眼睛弯起来，比女子都秀气三分，“久仰二小姐大名，今日终于见到了。”
这人我虽知道，却没想到他会在这里，一时有些懵，但也立刻笑起来，“不敢当，不敢当。”
小叔有一些暗地里的生意从不让我碰，全都由一个姓林的管事打理，便是眼前这人。我不知道这人的全名，只知道他外号聂小倩，是小叔心腹中的心腹。貌似还有些关于他的传言，什么女扮男装啊，是女鬼所变的啊，或者母亲是狐妖之类的，但这我是决计不信的。
此刻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这人大概是此行小叔准备带着一起的，我问他，“小叔呢？”他一笑，“当家的在收拾东西，二小姐唤我林孽便好。”于是又是一阵公事化的寒暄，两人坐在圈椅上聊了好久，小叔才收拾好了出来。
据幽灵沈说这一路不会太平，队伍贵精不贵多，所以这回小叔只带了我和林孽两人，不过我是毛遂自荐的，也不知能不能算在“精”里面。
我们一到前院，幽灵沈便冷着脸问我要笔记，我只好将东西拿出来给他。我看了三天才看了大半的东西，他却一目十行地很快翻完了，然后在最后一页父亲亲笔画的地图上一指，道，“先去这找。”
他是行内人，比较懂这些，我们只好同意。
幽灵沈指的地方是临沧山，那是一个连绵数十里的山脉，位于西南大陆深处的群山中。东土之人，很少会去那里，过去的不是商人便是僧道，一般都先在紫云苗寨落脚，再从苗寨结伴集队出发。正巧，林孽以前经常带商队去那里进货，我们也不用再麻烦，直接由他带路出发。
十日后，我们四人终于赶在天黑前到了东土和西南大陆交界处的紫云苗寨。这一路艰难险阻不少，但终究是到了，其中辛苦也不必多提。
紫云苗寨四面环山，一条河穿寨而过，将寨子一分为二，老远就能瞧见一排排建在山坡上的吊脚楼，屋檐下悬着油灯，远望过去灯火通明，许多人家都冒着白色炊烟，似乎都可以闻到饭菜香气。
连日来风餐露宿的，一想到马上就有被子褥子和热菜热饭，我兴奋地加快步伐，直越过了最前面的幽灵沈，一马当先地进了寨子。
我一进去，还没见到半个人影，就见一条不知谁家养的土狗，一见我就伏低身子呲牙狂叫，我甚为无奈地蹲下身想安抚它，谁知还没碰着它，它便要转头咬我，还好我躲得快，给闪开了。
又等了一会儿，后面的幽灵沈也到了，与我不同，他停都没停便直接往里走，我以为这土狗可能要咬他一口，谁知它竟然怂得叫都没叫，反而退了两步，呜得一声夹紧了尾巴，扭头就跑了。
活生生目睹了这古怪一幕，我瞠目结舌地仰头看他，“恶狗怕恶人，如今我是见识了。”幽灵沈闻言，没什么表情地看我一眼，似是懒得搭理我，径直就往寨子深处走去。我见状，起身朝他背影喊，“你去哪儿？林孽对这熟，我们还是等他来再作打算。”
谁知他步子都没停，跟没听到似的，直接在前方路口拐了个弯儿，走得没影儿了。我再一次被这幽灵沈的高冷孤僻颠覆认知，在原地发呆了半天才缓过来……算了，反正明日出发时他总会出现的，那时再揍他顿好了。
我只能这么想。
等到林孽和小叔跟上来，我才发现寨子昨日来了个挺大的商队，结果就是能住的人家都住满了人。
林孽操着半生不熟的苗语左问右打听，才在寨子最偏僻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一户能借宿的人家，还不是一人一间房，是个铺着草席的大通铺，上面已经躺了两个浑身汗臭的旅人。
多日骑马赶路，我累的浑身骨头没一根不疼，索性也不挑剔，选了个最外面的位置，把潮兮兮的被子往头上一蒙就睡过去了。这一觉睡得特香，连个梦都没做，醒来时闻到饭菜的香气，恍惚间还以为回家了。
我揉着肩膀起身一看，旁边铺位上已经空了，只听下面二楼隐约传来碗筷声和谈话声。
我打着哈欠下到二楼，就看见小叔和林孽和另外两个人都在堂屋里，正围着火膛吃酸菜鱼。
我一闻那味道，口水都要出来了，立刻觉得肚子饿的都发空。
这时，门口的蓝布帘子被撩开，一个穿着绣花百褶裙和围腰的苗族姑娘低头进来，手里端着腌蕨菜和几份竹筒饭，我连忙帮她接了一把，姑娘大概是不会说东土话，羞涩地朝我一笑，把喷香喷香的竹筒饭递给我，用手势示意我快坐下吃。
我接过饭，笑着对她道了声‘哇周’就在小叔身旁坐下。——‘哇周’在苗语里意思是谢谢，还是来的路上林孽教的。
说到林孽，他正用苗语跟那姑娘打听着什么，我也听不懂这来来回回在说些啥，就见他那双细长的狐狸眼笑得弯弯的，声音是刻意压着的低沉柔和，姑娘红着脸听他说完，摆了摆手说了些什么，林孽一听，便为难地皱了皱眉。
姑娘看来对他挺有好感，见他面露难色，立刻又急急地说了句什么，林孽闻言展眉一笑，也冲她道了声‘哇周’，然后那姑娘就低头笑了起来，那叫一个甜，我都没眼看，抬手拿筷子敲了敲碗，让林孽注意着点儿，别美男计使得太过火。
之后两人一来一回又说了几句，最后林孽转头看了我和小叔一眼。
我挑眉，“怎么了？”
“来这边的商人僧道都是结伴去云江坐船南下，但临沧山在另一个方向，他们从没带人去过那。”林孽说，“不过妮宝说，有几个老猎人可能知道怎么走，我们等会去问问看。”
打听这种事情，自然是落在了小辈和手下身上，也就是我和林孽。小叔吃完就上楼歇息去了，我们两个快速扒完饭，跟着这叫妮宝的姑娘去几家经验丰富的猎户家探听消息。
走到第三家的时候，一进门就看见一个挺熟悉的挺拔背影。那人一转过脸来，我就噌地冒起一肚子火，慢悠悠勾出了一个凉笑来，“沈兄，别来无恙啊。”那幽灵沈大概以为我真在友好地跟他打招呼，奇怪地看我一眼，淡淡点了下头。
旁边妮宝看看我们，又看看幽灵沈，比划着说了些啥，林孽一听就笑了，很无耻地装着长辈样，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后对幽灵沈道，“她说，既然你跟我们认识，不如都住到她家去，可以算我们便宜些。”说完还看我一眼，笑道，“妮宝绝对是个经商的好料子，真想带她回诏安。”
我没理会这个无耻奸商，只盯着幽灵沈，“进寨子的时候，你听到我叫你没？”他爱搭不理地看了我一眼，没吭声。我缓缓地笑起来，压着声音重复道，“我叫你，你到底听到没？”
他看了我一会儿，在我准备重复第三次时，终于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我深吸一口气，凉笑道，“那为何装听不见，当我是傻的吗？”幽灵沈这回倒没装哑巴，却只淡淡道了两个字，“有事。“
我都气笑了，“有事你不能回我声再走吗？你又不哑。”
他不为所动，眼底却闪过一道冷冷的嘲讽，“你与我有什么关系。你叫，我就得应吗。”
这一句话说的我直接愣住了，自小到大除了小叔，还没人敢这么跟我说话。
一瞬间，血直往脸上涌，多亏林孽在旁拉了我一把，“正事要紧，别伤和气。”我按捺住怒气，冷冷瞥了那姓沈的一眼，对林孽道，“你去打听吧，我在外面等你。”说完拨开他拦我的手，扭头就往外走。
堂屋外的悬空走廊上有曲栏，我靠在上面等林孽和妮宝，随手拿了颗石子儿抛掷着打发时间。结果一扭头，竟发现旁边栏杆上拴了条土狗，正是在寨子门口朝我吠叫的那条。
它也瞧见了我，低低发出威胁的吼声。我心情极差，甩手就是一个石子儿扔去。怒气之下的出手，没个轻重，那石子儿深深嵌入了廊柱之中。这狗吓了好大一跳，呜了一声便将脑袋埋进前腿里发起抖来。
见它这样，我气消了一半，这才觉得自己刚刚过火了，要让小叔知道我竟堕落到用无辜的动物撒气，不知罚我跪多少夜祠堂。我叹口气，从身上摸了条肉干出来，扔到它面前。
它瑟缩了一下，没敢动。我看了它一会儿，见它还是抖得厉害，没奈何，只能蹲下去按着狗头一通狠揉，最后挠了挠它耳朵，轻言细语道，“吃吧，算是我赔礼道歉了还不行吗？”
狗这种动物，多少能察觉到些人的态度，这下这家伙活泛过来了，探头探脑地叼了肉干，跑到一边啃了起来。我又好气又好笑，一把把它捞过来放腿上，“躲什么，就给我呆这儿吃！”
它在我身上僵硬了片刻，身子才渐渐软下来，但我却开始身子发僵，因为我发现……这狗有些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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