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蛇蜕
小叔性子沉着,极少用‘急事’和‘速速’这种字眼,这是出什么大事了?我心下不安,当即便留了两个心腹看着场子,自己匆匆下山,快马加鞭地往回赶。也不知是我们叔侄两太默契,还是真的出了大事儿,我还没进大门,就见小叔站在府前负手等着。
我快步上前叫了声小叔,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小叔冷静地抬了下手,说这事等下再讲,让我先去洗漱。
我不知小叔到底什么意思,但身上有汗确实难受,便听他的先回自己屋子烧水泡了个澡。这边刚刚换上闲居的薄袍,还未擦干发梢,小叔就派人来叫用膳了。
我只好湿着头发出去,可到了平日用膳的厢房一瞧,里面连个灯都没点,正奇怪的时候,听见背后有人叫二小姐。一回头,刚才那下仆跟我说有客人来,用膳改在前院了。于是又迈步往前院去,果然看到许多下人端着菜往一个房间走,我跟在后面晃进去,看到小叔在里面,不过身边却没人。
“不是说来客人了么?”我随意用手梳了两把湿发,坐在小叔身边。
“还没来,再等等。”小叔说,然后一皱眉,“去把头发擦干,别着凉。”
我笑笑,起身去小叔屋里拿了条毛巾出来,谁知等我擦干了头发,那人还没来,我忍不住抬手,招来一个下人,“你去催一下那位,说再不来菜都冷了。”
小叔皱眉看了我一眼,倒也没阻止。
结果这一等又是等了半天,我已饿的心慌,“他不来就算了,我们先吃吧。”
话音刚落,就听见身后响起一串脚步声,声音极轻,但我还是耳尖地听到了,回头望去,一下就愣了。
这半天等不来的客人,竟然是昨日向我问路的那个年轻人。
他看到我时也顿了一下,但却没理我,只转头朝小叔淡淡道,“抱歉,有事耽搁。”说完这小子敛了敛衣摆便在我对面落了座。
小叔倒也没指责他迟来,指着我向他道,“我侄女,庄葭。”
这人看了我一眼,似是想到什么,慢吞吞开口,“庄稼?”
稼是入声,葭却是平声,小叔发音也算清晰,实在没道理听错,我觉得这小子是故意报复我瞎指路的事。但小叔在一旁,我只好皮笑肉不笑地纠正他,“葭,蒹葭苍苍的葭。”
那年轻人半死不活地嗯一声,抬眼看我,“嫩芦苇?”
葭是初生的芦苇,起这名是希望我如芦苇一般坚韧,但怎么到他嘴里就听起来这么挫。
我朝他凉凉地阴笑了下,转头去看小叔,小叔开口道,“这是沈灼。”
我长长噢一声,礼尚往来道,“沈挫。”
他懒懒看我一眼,没吭声,倒是小叔一皱眉,让我别胡闹。
我撇了撇嘴,等着小叔说他的身份和来意,结果小叔说了名姓后便再不吭气。
什么身份啊这么神秘?看这人的举止言行,明显不是来同我们做生意的,但也并不像个普通百姓,我万分好奇,忍不住盯着小叔看,小叔这才简单补充了句,“他家长辈与我们庄家有故交。”
沈灼闻言,抬头看了小叔一眼。
我转眼瞧他,既然是小叔故交之子,自然是冤家宜解不宜结,况且也并没什么真的深仇大恨。于是招了招手让下人拿了壶酒,给小叔倒了一杯后,又倒了杯放在沈家小子面前,浅笑道,“这是祖传配方泡的药酒,寻常喝不到,沈兄尝尝?”
沈家小子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我,又看了看小叔,伸手就将酒杯推回了我面前,“我不喝酒。”
这么不给面子?
我不好发火,只能冲他阴笑两声,“为何?”
“喝酒误事。”
好像全天下就你一人是干大事的似的,我忍不住想嘲讽他两句,后脑勺却被小叔狠拍了一下,“闭嘴吃饭,别多事。”
小叔都这样说了,我自然只能闭嘴吃饭。一时之间,饭桌上只有碗筷相碰的声音,后来直至吃完也没人再吭声。最后三人放下筷子,那沈的小子最先起身回房,他一走我立刻扭头问小叔,“这人到底什么来历,来干什么的?”
“他是沈家派来的人,背后势力很深。”小叔说,接着冷冷横我一眼,“这群人都不是善茬,你别没事跟他瞎套近乎。”
“怎么个深法?”我不以为然地笑,“我还是庄家的人呢。”
“两码事。”小叔说,“沈氏族人是一帮精通鬼神之术的奇人,我们的钱财收买不了他,但你若得罪了他,整掉你半条命不过动动手指的事……况且,他们还与皇室的人有些关系。”
“这么神秘?”我摸了摸下巴,“但他做他的朝廷走狗,我们赚我们的银子,各不相干,为何他要千里迢迢跑到这儿来?”
小叔没回答我的问题,却给我讲起了庄家祖上的一件事。
据说数百年前,庄家先人为逃避战乱全族迁徙,曾在东土与西南大陆交界的南诏村暂居避世。
这个荒僻的小村庄很古怪,他们在此呆到第三日时,一群拿着菜刀、擀面杖的当地村民们不知从哪儿一窝蜂地冲了出来,将一个白发老妇人扯着头发一路从村头拽到村尾,架上了木柴堆,眼看那村长就要把燃烧的火把扔进柴堆,当时的庄家族长看不下去了,令几个族人将村民赶走,将那老妇救了下来。
第二天早上,那被安顿在族人中间的老妇不见了。守夜的族人却说并未看见有人离开,族人们到处去找也没找见,回到那老妇卧着的地方一看,却发现了一大堆如蛇蜕般的死皮和一本手抄书,那书封皮上用干涸的血迹写了歪歪扭扭两个大字——
天书。
自此以后,这本残卷便由我们庄家的每任族长保管,代代相传。小叔说着,从怀里拿出了一本破旧的线装书。
我往后一缩,“这就是天书?!”
“不是。这是你父亲修习‘天书’所载秘术时,记下的札记心得,当年他出走之后,就由我保管至今。”
我听到这本书是父亲留下的笔记时,心情十分复杂。
小时我不懂事,以为小叔把我从父母身边带走是想要个继承人,后来才知道,是母亲突然离家出走,父亲为了找她,经常一出门就是好几月不回来,将当时只有五岁的我扔给下人带。更离谱的是,有天父亲离府之后,便音讯全无,就这样失踪了。
那时几个兄弟里,小叔与父亲关系最亲,这才将我带回了他府上亲自带大。
在所有人面前,我一直都是个没心没肺的模样,但其实我什么都记在心里,只是不说。
我这个人,重情不假,但也记仇。小时候小叔罚我跪过多少夜祠堂,我记得清清楚楚,一个个正字划在床头,只等来日清算。但知道父母之事的那晚,我亲手将那些正字一个一个划掉,从此开始在心里记别的东西——小叔从不喜欢孩子,脾气也差,但一直把我带在身边,我再烦人再不成器他都没有不管我,他亲自替我开蒙,一步一步为我铺平道路,将我手把手带到现在的位置,我都记着。
所以这些年来,哪怕我身手越来越好,翅膀越来越硬,但在小叔面前却比小时候更怂,基本任打由骂,实在气得跳脚了也不过在心里腹诽几句,从没同他顶过嘴。而父母的事,身边下人和管事也都知道我不喜谈及,便都不敢提,直到方才,我才再次从小叔口中听到父亲的事。
小叔看我一眼,将笔记放在我手旁,“按说这里面记了我们家绝不该碰的东西,本不该给你。但这次沈家来人便是为了此事,东西我交给你,由你来决定到底怎么处理。”
他在等我去拿笔记,但我始终没伸手。小叔明白了我的意思,收回了手去,“不想看是最好,趁你还未涉足太深,我让人带你北上接手你二伯的生意。”
“为何如此突然?”我一愣,嗅出了些隐约的不对劲,“路还没修完,我——”
“这你就别管了,”小叔打断我,“留下免不了要卷入其中。”
“卷入什么?”
“你既不打算插手前事,便少知道为妙。”
我突然不安起来,“小叔你……不会也某天突然消失不见罢?”
小叔转过脸来,我等他说不会,没想到他出乎意料地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冷峻的声音中难得透了点温和,“走罢,小泥巴,能走多远走多远。”
小时候我每次疯玩后回家都满脸泥灰,管家就喊我小泥巴,说整日裹着泥巴,确实该叫‘庄稼’……但这是小叔第一次管我叫小泥巴。直觉告诉我,若真的就此北上,可能这也是人生中最后一次听他这样叫我了。
从小到大,这种不详的预感都特别准,我紧张起来,几乎瞬间就改了主意,一把按上那本笔记,“我不走了,我要看这本笔记。”
“别胡闹,这不是开玩笑的事。”小叔说,语气严厉。
“我没胡闹!”那些夜夜长哭,遍寻父母不见的记忆仍在隐隐作痛,我只觉眼眶发热,“他们走的时候我五岁,我没办法。但现在不一样,我不会再眼睁睁看着你出事——”
“谁说我会出事?”小叔却不领情,声音冷下来,“再说你能做什么,就凭你三脚猫的身手?”
小叔的面容变得威严起来,一般他摆出这种表情,我就服软了,但这次我直视着他的眼睛,没有屈服。渐渐的,小叔看我的眼神变了,似乎在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那目光有些沉重,又有些难过。半响,他终于闭了眼,对着我的侧脸极为冰冷,“给我去祠堂跪着清醒去。”
我看他一眼,二话不说就起身去了。
身后,小叔没吭声,也没来拦我。
半夜,祠堂。
祖先牌位在香案上立成一排,两侧挂着字联:左书‘学高为师,身正为范’,右写‘勤学苦练,努力登攀’。铁画银钩的笔锋,是小叔的字迹。就像他为人一样,冷冰冰的,脾气死硬。我哀怨地想着,忍不住挪了下僵硬的膝盖。
“你在干甚么?”身后突然传出声音。
我顿时脖子一僵,但又立刻反应过来——怕个鬼,这又不是小叔的声音,我扭过头,“谁?出来!”
片刻寂静后,来人从庭院里的树影下走出。我眯眼望去,只看见一个修长的身影,等他走近一瞧,就见一张冷峭阴森的面孔,却是沈灼。
我忍不住皱眉,“你在我家瞎晃悠什么?”
他没吭声,一步一步走到我身前,“为何跪在这。”
这小子怎么突然这么关心我?我摸了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冷眼看他,“与你何干?这是庄家祠堂,外人不得入内。”
这沈小子看着我,竟半天杵着没动,我忍不住斜眼看他,“你什么意思?”
“没意思。”他说。
“那你来干嘛?”
他闻言,冷冷侧过半张脸,“防止你们耍花样。”
管天管地你还管人拉屎放屁?我刚想讥讽他,又听见一串脚步声往这来,没好气地一回头,却瞧见了个熟悉的身影。
小叔。
我心情复杂地盯着他,他却看都没看我一眼,转向一旁,不知在跟谁说话,“沈柳婴,你有何事?”
跪了半夜,我脑子有点糊涂,下意识便问,“柳婴是谁?”
小叔回头看我一眼,表情像看傻子。
我莫名其妙。
沈灼也看我一眼,“我。”
“……哦。”
这家伙还起了个这么个拗口的字……还不如字幽灵算了,沈幽灵,幽灵沈,这才像他名字。
没想到这幽灵沈还脸皮奇厚,竟然一扭头对小叔说,“无事。”
无事个鬼,明明是来监视我,我刚想揭穿他,小叔就说话了,“她不是行内人,没必要将她牵扯进来,我与你去找三哥就够了。”
我一听,心中就有不祥的预感,当年父亲去找母亲,就从此失踪再无音讯,要是小叔也去找人……
正七想八想的时候,幽灵沈突然看我一眼,“当真不知情?”
我没心思跟他纠缠,正准备点头,却忽然想到什么,话到嘴边硬生生拐了个弯儿,“你觉得呢?”
他目光立刻锐利起来,蹲下来,直直盯着我,“庄榭失踪前,除了笔记外,可还曾留下什么东西,交代过什么?”
“想知道?先说好,小叔跟你要去哪我不管,但得加我一个。”我刚想撑开谈生意的气场诈他,脑袋就被狠狠拍了一记。
小叔揍完我,转头直接跟幽灵沈道,“当年我三哥离开时,她不过五岁,能知道什么。”
幽灵沈看着我,一双眼深沉如古井,不知在想着什么。
“况且,这孩子丝毫不通玄术,允她跟来只会拖延行程。”
刚才还说笔记给我,怎么处置由我决定,怎么一转眼就变卦了?眼见幽灵沈没吭声,似乎也不想带我,我刚准备开口为自己辩解几句,就见幽灵沈突然开始撩袖子。
这是准备直接上手检验一下我到底行不行?只见他把袖子撩起来,竟直接往我面前一伸,“可知这是何物?”他手都快戳我鼻梁上了,我很没好气地拍开他,“爪子。”一个大男人的手,就算白了点有啥好到处炫耀的,有病。
幽灵沈却很认真,“仔细看。”仔细看?我半信半疑地低头去看,这姓沈的指头倒是修长,食指上还戴了个紫玉戒,月光下瞧倒挺好看的——等等,似乎有些地方不对劲,我凑得近了些,看见他小臂上有些地方似乎干得脱皮,从宽袖中蔓延出来,直至手腕处——
就像是我在山上待了几天,嘴唇干裂时起的死皮一样,可能太缺水了?可这有啥好看的,我又不是大夫。刚想让他回去抹点药油试试,但是不知怎的,一个挺可怕的想法一闪而过,我蓦地瞪大眼睛,“这是蛇蜕?”
当年那白发老妇,正是留下一堆蛇蜕,便留下‘天书’消失无踪了。
我还想问点什么,幽灵沈就把手收了回去,将袖子捋下来,遮住了小臂。
他低头看我,黑眸沉静无波,“你父亲失踪便是与此有关,你若知道什么,最好说出来。”他说着,侧头看小叔一眼,嘴唇抿成薄而凉的弧度,“若耽误了事,后果不是你们庄家能承担的。”
自小混迹生意场,我自然懂他话里有话,这是在警告我和小叔,不要私底下搞小动作,否则会死得很难看。余光中,我瞥见小叔的脸沉了下去,神色很不好看。
幽灵沈说完就盯着我看,见我半天不说话,是不打算交代了,他竟也没再多说什么,淡漠地看我一眼,便颇有个性地直接扭身走了,绝然到让我都不安起来,仿佛错过了什么坦白从宽的机会。
结果没走两步,他忽然又停了下脚步,转头看着我道,“三日后卯时三刻出发。”顿一顿,他又皱眉,“你若要来,不可拖后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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