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急事
我叫庄葭。
五岁前的事儿我是记不大清了,反正打从五岁起,我就是跟着小叔长大的。
按说小叔在诏安这地儿也算是响当当的一条地头蛇,身家丰厚,人脉广博,府中奴仆众多,我养在他膝下,也算个千金小姐。可别家闺秀是从小学针线,抹口脂,想着俏公子,我却截然不同。
据说我小时候身子不好,刚到小叔身边那会儿,时不三五就是一场大病,整日哭着要找爹爹娘亲,同小叔也不是很亲近。我小叔脾气是出了名的怪,向来自有主张,他不信大夫宣扬的灌药静养那一套——身子骨弱?多操练多鞭挞不就硬了;小孩子哭闹不休?不搭理撂一边儿也就停了。
于是不理我成日眼泪水儿哗哗流,只派人带我上山掏鸟蛋,下海捞牡蛎,没玩出一身汗就不许回府。就这么放养了一年半载,愣是把个粉嫩娇气的小丫头养成了个浑身匪气的小混账,平素不是调戏隔壁小妹妹,就是欺负对街小公子。
那几年小叔刚刚接管本家事务,忙着调|教手下一帮不服管的刺儿头,每日天不亮就起夜深了才回,想必是累得够呛,见我不再哭着找爹娘大病小病不断也就没怎么搭理我。
后来等我七岁时开蒙,请回来的先生一个一个落荒而逃,摆手称“教不了教不了”,小叔这才惊觉不对劲。用他的话说,我倒确实把身子骨儿养硬了,但这性情也是养得歪了,怎么看怎么不像正经人家姑娘。
好在那时小叔将本家事务已料理得差不多,便抽出手来料理我这个猢狲。他没再请过先生,而是亲自给我开蒙,命我每日鸡叫便起床练武,上午练字读书,下午骑马射弓,晚上向他一一汇报,一旦课业完不成,就是一顿收拾。
我那时无法无天,被他一管束,那是极为不服气,不是抓癞蛤|蟆塞他床头就是往他茶盏里吐唾沫,不过我小叔也是个狠人,怎么调|教他手下的也就怎么调|教我,根本一点不手软——
别人家孩子犯错打手心罚站,我不但得打手心罚站,还得受鞭子领棍子,时不时就跪一夜祠堂,那叫一个惨啊……没过一个月,我已被整的服服帖帖。但凡小叔眼光一冷,我就立马怂了,别说跟他犟,连抱他大腿求饶都不敢。
因他狠我怂,那时我与小叔倒也算表面和睦,但其实彼此都清楚,他对我别提多嫌弃,我呢则恨他恨的咬牙切齿,若不是他淫威深重而我又是个欺软怕硬的怂蛋,叔侄俩恐怕早就撸袖子开打了。
真正叫我开始服他,是从一件事起的。
那一年,小叔茶行里有个老挑夫在运货进山的路上被一块巨石砸了脑袋,眼看人就要活不成了。医馆的老大夫一看,就道救不了,不过老东西还算有点良心,道,“这人我虽救不了,但你们庄家却有些祖传的绝活儿,回去问问你们当家的,或许他有办法。”管事虽不太相信,但这时那老挑夫的家人也赶了过来,围着担架一把鼻涕一把泪,他心道人命关天,总要试试,于是一声令下,将人抬到了我们府上。
那时我八岁,跟着小叔习武没多久,个头只到小叔胸前。他们来时小叔在午睡,我在房门外庭院里扎马步,一抬头就见着一个血糊糊的人给抬到了面前,吓得摔了个屁墩儿。
爬起来的时候,管事已经带人进了小叔屋子。
我在外面暗暗数着,一,二,三……刚数到十,里面便传出叮铃哐啷一阵响,扭头望过去,就见一行人跌跌撞撞地逃窜出来,随之被扔出来的还有一只靴子,正正好好砸在管事脑门上。
小叔有起床气,天知地知他知我知。
如今,这管事的恐怕也知了。
好一会儿,小叔才出来,问那个管事什么事。管事一边苦着脸揉脑袋,一边说了下事情来龙去脉。小叔点了点头,走过来一敛袍角,蹲下来查看那挑夫的伤势。
我忍不住好奇,也探着脑瓜子看。
只见小叔一手扣上那人脉搏,一手去扒那人眼帘,然后迅速地转到脖后、胸前、小腹……这么全身摸完一遍,他收回手,摇摇头站起来道,“没救了。”管事似乎不甘心,看看那挑夫旁边泣不成声的子女和老伴儿,又看看小叔,压低声音问,“当家的,真没救了?”小叔向来不喜别人质疑他,闻言冷冷瞥了管事的一眼,吓得他一哆嗦,连连摆手开始丢锅,“不不不,小的不是那个意思。是那回春堂的老大夫,他说您有办法。”
小叔听了,倒是重新蹲了下来,那挑夫的老伴儿也燃起了希望,一把捉住小叔的手,“当家的,您行行好,行行好,我老伴儿给庄家干了一辈子的活儿,从来没说过庄家半个不好,一直对庄家忠心耿耿啊。”这老婆婆手上还带着沾上的血,小叔倒难得没有嫌脏抽回手,只沉吟不语。片刻后,他转头问那挑夫的家人,“你们真要救?哪怕救回他,意味着你们自己要折寿?”
那老婆婆与儿女皆点头,管事也帮着说情,“李老四确实干活卖力,是个老实人。当家的,您能帮就帮一把,我们这些人就算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也不会往外说的,您放心。”
“不该看的?”小叔冷哼一声,“你们当我是什么,鬼物还是妖怪?”没等管事答话,他便下令,“把人抬进房去,我试试。”
我见状立刻窜了起来,想要跟进去。没想到人一放下,小叔便冷着一张脸站在门口,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在他准备也踹我出去时,我死死抱着门框不撒手,不满道,“我也是庄家人,庄家的绝活儿凭什么不让我看?”
小叔看了我两眼,眼睛里有很深沉的东西,我不太懂,却也不打算退步。许久,他轻叹一口气,似是很疲惫,“罢了。”他这意思是松口了,我连忙跟着进了屋,刚回身把门关上,一回头就见小叔用下巴指了指床下,“把那个箱子拖出来。”
自己有手还非得使唤我,我忍不住腹诽,却不敢说什么,只能乖乖去搬。
那破箱子里也不知道装了什么,死沉死沉,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它扯出来,小叔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把黄铜钥匙□□锁眼,鼓捣了几下,就听咔哒一声,箱子开了。我连忙凑过去看,原以为能看到什么夜明珠金银器,谁知道只有一本破书和一个布包。小叔三下两下就将那个布包解开了,里面静静躺着三样东西:一面通体斑驳的六角菱花铜镜,一串金光璀璨的小铃铛,还有一个木头做的,形如塔形的怪东西。
小叔没动铜镜和铃铛,倒是把那丑不拉几的塔形木头给拿了出来,掏出巾帕细细擦拭干净了。
我看了半天,忍不住问,“这是什么东西,做什么用的?”
小叔理都没理我,分外粗鲁地按着我的脑袋就将我推开了,他自己起身走到那李老四身边,手探入袖中,似乎是想从身上找什么东西,但没找着,抬头对我一伸手,“匕首。”
我身上倒真有把,是他自己上午教我近身打斗时借我用的,我以为他就给我了呢。我腹诽归腹诽,倒没敢说什么,乖乖将匕首交了出去。小叔接过,二话不说就脱了鞘,朝自己中指划了上去。那匕首异常锋利,轻轻一划,血就不要钱似的流了出来。
我吓了一跳,“小叔你干嘛?”
他神色专注,并未理我,流血的中指动作极快地在那塔形器上一抹,只见红光一闪,隐隐间似有光华流动。接着,小叔一手捧塔形器,一手食指中指并拢,抵在薄唇上,嘴快速翕动,不知在念着什么,正在我看呆的时候,小叔低叱一声,双手迅速翻动,结了个类似手印的动作,而印结成的一瞬,失去托持的塔形器竟自己飞到李老四头顶旋转起来,围着他绕了三圈后,塔形器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此时,小叔不知为何已满头是汗,声音沙哑地朝我道,“好了,叫他们进来。”
众人进屋后,立刻团团围住了李老四,只见他额上被砸出的伤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了,甚至更为人惊异的,原本老挑夫被抬进来时满脸皱纹,此刻竟少了许多,皮肤明显光滑了,连花白的头发都黑亮了一些,看上去就像是……年轻了五六岁的模样。
管事啧啧称奇,倒也不忘嘱咐李老四的家人守好嘴巴,那老婆婆与一对子女自然是连连点头,欢天喜地地向小叔道谢。
小叔声音依旧冷得要死,“不用谢我,借他寿的是你们。这逆天改命的代价,也由你们自己背负。”
李家人愣了愣,不太明白的样子,但小叔似也懒得解释,只道,“他只能多活五年,五年之后必死无疑。”说完就摆了摆手,示意送客。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小叔那天做的,用行话讲叫做‘借寿’。这寿也并非谁的都可借,必须得是生辰八字和命理相符的人,而血肉至亲则是最好的选择。除了借出寿命的人,主持这借寿的人也需承担极大的消耗,一般需提前用名贵药材进补十天半月,才可操持借寿之事。
但那时李老四命不久矣,事急从权,小叔才没有进行准备,是以损耗极大。
孩子忘性都大,没过多久,我便忘了这事儿。但到底对小叔有所改观。其实那日他本不必救人,但仍是出手了,之后也未索求什么回报,那时年纪小,并没想到这么多,只是觉得好像触及了小叔这向来狠辣的行事风格下,那颗并非铁石的心,就像见到一层厚冰之下包裹着鲜枝嫩芽,颇感新奇,于是渐渐跟小叔亲近起来,开始认真跟着他学武读书。
进展倒也算快,有时小叔手下的商队出行,也会由我带队护送。
待到我十三岁时,忽然有一天听当年那个管事说,李老四死了,在挑货上山的路上死的,死因是野兽袭击。
我闻言,也不知为何下意识地算了下,结果出来的时候有点儿意外,又有点觉得果然如此:自那日借寿,到李老四死去,正正好好五年时光。
一日不多,也一日不少。
后来小叔从本家接管的生意越来越大,不但涉及到烟酒布匹粮油船运等多个行业,似乎暗地里还会涉及一些走私私盐之类见不得光的活计。那些暗处的东西,他没让我碰过,但台面上的生意,我十多岁起他便有意带我接触,倒不是他多看重我,而是家训如此。庄家之所以长盛不衰,靠的是对每代子嗣的严苛要求与悉心栽培。
这么一晃眼,就是十多年过去,我转眼间身量已到小叔耳旁,他开始将一些要事交由我打理。三月前,我被他派来霞葛,监督工匠们修桥铺路。路是从我家名下最偏辟的一处木材场开始修,我带着人在这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开工了一个月,粮食都由老乡定期送上来。
这日我如往常般找了块较高的山石跃上去坐着,一边监工一边执了把折扇挡太阳,正昏昏欲睡的时候,肩膀却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我一睁眼,眼前什么人都没有。往下看,工匠们都在低头干活,铁锹子掀得火热,一片尘土飞扬。
那刚才是谁拍的我?
我正疑惑,背后又被人拍了一下。
还来?
多年习武下来,我反应能力不是盖的,当下立刻探手去抓,一把抓住那人手腕,然后迅速扭身反转,没想到对方也不是善茬,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泥鳅一样滑开了去,我这才注意到这手不像常人的温度,凉得冰人。
我一惊回头,才发现身后竟站着一个年轻人。
这人一袭青衣,气质冷冽,抱剑靠在树下漠然看我,一张面孔不知为何白得似妖鬼,在夏日都令人觉得背后发凉。讲真,这些年我见的人也算多了,但还真没见过这一挂的,不由得多打量了几眼,“方才是你拍我?”
他嗯一声,语气不耐,“最近的镇子往哪儿走?”
方才吓我一跳也就算了,这会儿求人问路还这么傲?
我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一抬手随便胡指了个方向,他占着身高优势低头瞥了我一眼,目光冷锐,“你确定?”
我对他笑,“骗你有什么好处?”
他看都没看我一眼,扭头就走,只一会儿就没人影儿了。
我以为他醒悟过来会回头找我,没想到这人竟是块硬骨头,一走就再没回来过。我怕他真给什么野兽叼走,心里直惦记了一整天,直到第二天早上接了只信鸽,才暂时将这桩事抛在了脑后。
鸽子我认识,是小叔养的。从它爪上掏出个小纸条,展开一看,拢共就七个字——
有急事,速速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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