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夜雨生青苹四
燕旬那日来禀叶璃与谢家公子在街口的巧遇,听闻徐凌刺了叶璃几句往事,许是同三年前北疆那场血战有关。
陆书意身处南境多年,对北疆战场上的枝节了解得不甚详尽,他着了人手去细查,所得结果却触目惊心。
叶璃臂上的那道伤疤看起来年岁已久,也不知是否就是出自三年前的那桩旧事,他展眉去看远处的空地,心头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篝火炽热,焚木成灰,君仰山天气多变,山中下起了细雨,雨丝淅淅沥沥地淋下来,本安静燃烧的火堆中噼啪地灼出了几颗星子。
好在近处有树荫遮蔽,不至于太过狼狈,山间静谧,不安跳跃的火光衬得两人的面色略沉。
自相识至今,陆书意从来敬称叶璃一声将军,眼下这句姑娘唤出口,犹如在她心上一记猛击。
“陛下圣命不敢有违,我等奉命,护大人周全是分内之事,大人不必多虑。”
她尽力平稳着手,将左侧的袖管缓缓翻下,陆书意见叶璃此举微微一愣,因着谢氏,他诚然是有想要避嫌的心思,可也并非如她所言。。
“叶将军。。”甫一出口,又觉得解释未免多余,不是半分看不透她的心思,他敛袖去拨了拨眼前的火堆
——要误会,就由她一路误会下去吧。。
等了半晌都未将后半句等来,有人唇边泛起浅淡的嘲意,伸手去扣紧了长鸿:“方才见这溪中有鱼,整夜碌碌,想必大人也饿了吧。”
山中野鱼肉质鲜美细腻,剔去了内脏后串于果木炙烤,外皮焦脆而内里甜嫩,虽腥味颇具,却别是一番滋味。
陆书意少吃这些,终归不大习惯,他只尝了两口就搁到了一旁,在溪中净了手,回来时正见着那姑娘恬淡的侧颜。
叶璃盘膝于地,一手略有不自在地垂在膝头。
因先前过多消耗,此刻应当是饿了,她眉头微蹙,纵然稍显不喜,也还是将一条鱼吃去了大半。
避开鱼骨锐刺,每一口都是轻啄细嚼,虽周遭一切粗简,进食时瞧着却仍是从容雅致,叶氏家风教养竟真如斯。
食寝不言,两厢无话地填了肚子,叶璃趁着去洗手的功夫又拾了些树枝回来添上,兀自忙碌,倒尴尬了陆书意。
见她衣衫单薄,又雨中穿梭许久,身上湿气颇重,一番思量下,他褪下外袍来递将过去,在那姑娘愕然的目光中惭愧一声:“将军是真巾帼。”
这话曾自不少人口中听得,从来敷衍浅白得紧,也不见得有几分真心。
手边木料摆得有条不紊,她松拳为掌,故作平静地说了句“多谢”。
将他外袍接过后披在肩头,一缕幽不可闻的檀香溢在鼻间,她翻出些陈词道:“家父早殁,幼弟体弱多病,宁氏门楣需有人担当。”
宁氏门楣需得有人担当,是以十二岁那年那场变故一起,外祖父就命人来将她接回了帝都。
五年磨砺,叶氏长女再不复昔。
神情微动,一丝悲戚在她面上闪过,有人将此揽收眼底,未予置评,只是悠悠一声叹息。
“令尊大儒,英年殒命委实可惜。”
近年来鲜少有人再与她论起父亲,叶璃一时寻不起心头的恨意,火星仍在飞溅,她望向篝火堆的眼神却很淡。
“父亲无心名利场,掷官隐世,却终究命殒朝堂争斗,命数使然,回天乏力。”
“命数使然,回天乏力。。”陆书意将这八个字细细揣摩,衔起意味不明的笑容,“将军当真如是作想?”
青州叶氏百世书香,族中鸿儒层出,当年叶琬琰投为杨老丞相门生,无意间一番经纬之论艳惊朝堂。
顾云珩垂爱,有意擢其掌御史台事,可授官不久后,帝都中就疯传起他与宁氏长女早已终身私定、珠胎暗结。
虽叶琬琰与宁梓澜两人私期暗约确有其事,可谣言猛于虎,好事者甚众,话风一起就再无休止,加之宁老国公平生最痛恨文官,当时就要领着人直冲向御史台寻他算账。
谁知他才气势汹汹地出了府门,就见后者带了媒人定聘长跪于国公府正门前,言曰已然辞官弃仕,若能得梓澜为妻,此生愿青州长隐。
胸有宏图、前程似锦,却甘愿青州厮守、尘世不理,在外人瞧着诚然十分没出息。
但到底是自己亲生的女儿,老国公虽面子上挂不住,也很是为这一番肺腑所感,因此没多为难就允了这一门婚事。
掷官美谈,陆书意无心质疑,只是“命数”一词,叫他听得不太舒心。
“父亲为保怀瑜而死,修玉因而终生病弱,母亲自此静园常住,我又如何不恨?”而对于叶璃,这话却宛如一把利刃,毫不留情地扎入脑中,逼得她将过往悉数回忆。
蓦地在这一刻卸下了心防,她忽然有些激动起来,“悲欢离合无情,盛世便罢。姨母一入帝王家,便是全族都踏上了不归路,内外皆不得幸免。上位者权术把弄,我们都只是待宰的羔羊。”
末了,在陆书意微滞的神色下,叶璃望向他,定定道:“大人亦身处其中,这一点,应当看得透彻。”
叶璃不是随意与人争锋相对的性子,可今夜她好似浑身倒刺,语若贯珠,一长串话倾倒出来,仿若将她整个人自内而外地剖白在陆书意眼前。
原来,她也不是生性冷清至此,只是毫无倚仗地独自走到穷途末路,个中艰辛,旁人岂知?
君仰山纵贯太广,楚扬领的人搜寻起来难度大得很,所幸第二日将近正午时分空中懒懒地洒下了日光,陆书意与叶璃这才得以赶在日落前回到军营。
卫兵通传,早将那外袍还了,楚扬一出营门就见了她衣冠不整的模样,目光不由地在两人身上游移一遭。
一夜无眠,简单寒暄过后,陆书意先行回了营帐休整,倒是楚扬跟在了叶璃身后,颇为担心地问她:“你怎么把自己整成这幅德行了?”
“端王近卫养着又不是白吃饭的。”以一敌数十,细算下来,她也不曾吃亏,“我去洗洗,你一会让人拿些伤药来。”
“还受伤了?”
“小伤,不碍事。”
“我怎么瞧着你受了伤心情反倒还不错?”
“可能是你眼神不好吧。”叶璃眼中有些倦怠,无甚心情去应对楚扬的质问,她在帐前顿了顿脚步,偏眸问他道,“你可有遣人去查端王贴身那人?”
“我正要与你说此事。”他颦眉嫌弃了前者一眼,“你先去洗吧,上完药到大帐来。”
单手不便,楚扬差了两个人来替她在帐中放了热水,衣衫褪落,温水包裹住她纤长清瘦的身躯,隐去周身细碎斑驳的伤痕。
叶璃将小臂上包着的那方棉帕取下,映着水光,边缘处一片银线绣的竹叶展现在眼前,她睁着双眼看了许久,最终将整个人缓缓埋入水中。
失了依托,方帕顺着浴桶边缘滑落在地,轻轻带起些尘土,手臂入水时未愈的伤口阵阵刺痛,她蜷身到角落,任凭浴桶中泛起浅淡的血色。
卫兵送来的是惯常的伤药,敷到手上的刹那消融了腐肉,尔后便是漫入骨髓的痛彻心扉,叶璃颤抖着另一手去清理伤口,包扎妥帖后她额上起了细密的一层冷汗。
待她将自己捯饬完,楚扬已在大帐中等她许久了。
“怎么就你在?”未见陆书意,叶璃随口问了一句。
有人闻言却是挑了眉,满脸“你要不好了”的神情望向她:“你还想有谁?”
“不是陈禀么?”
“有关端王,方才我去帝师帐中禀报过了。”无非是虚与委蛇的差使,两相充楞,左右比的是演技,实在没什么好长篇大论的。
“医官去看过了?”
“唉小叶璃,不是我说你,”楚扬闲坐在太师椅里,两手都搭在扶手上用力拍了拍,“你怎么不着紧着紧自己,反倒总想着怀瑜的帝师?”
“此行不就是为了保护他来的么?”她倒是答得镇定流畅,将他噎得一时无言以对。
“算了,跟你说正事。”他两条长腿朝地上一蹬,人就站将起来,两人在案前寻了相邻的席子落座,面色皆是凝重十分。
“端王手下的人口风都紧,那戴面具的人身世查探不出,只能查到他是近两年才入的北营,是端王破格提拔的贴身侍卫。”
近两年么?
叶璃深下眸色去:“他身法确与师兄相似,只不如师兄温和有灵气,但是。。”
她停了声,似是不愿启口。
“什么?”
“前日宅中缠斗,他造诣高过我不止一星半点,却始终没有伤我。”
音调涩然,虽未言明,却已然心照不宣。权贵子弟,又征战多年,楚扬正色起来瞧着十分严峻威压,他眉头紧锁地看向面色同样好不到哪里去的叶璃,肃声道:“倘若真是清远,你。。”
后者的目光恢复了如常的平静,平静到令他觉得此情此景下,这样的发问多少残忍了,他轻轻叹了一口:“罢了,先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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