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尧姜产子
黔州二月,小雪缠绵,某人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慢悠悠走到废弃的付府门前,徘徊不前。
若她文学造诣够好,必要感叹一句物是人非事事休,可惜她生平最讨厌酸腐文人,想来想去,只想到一句岁月是把杀猪刀。
只有在瞥见身后那个郎君时,才大发情操,嗓音柔得能溺死人。
“移墙花弄影,疑是玉人来。”
他不为所动,她低头伤感,豆大的眼泪一滴滴挤出来,“我都家破人亡了,你还不肯原谅我吗。”
颜如玉在她身后一步之遥,看见那不断落入尘土的泪,终是恢复了嘲弄口气,“要不是你四处留情,怎会引狼入室。”
她自知理亏,望着那块破旧牌匾,只得转移话题,继续伤感,“当初一把火烧得什么也没了,现在想想,何必做那么绝。”
他一把扯过她的手,便带着犹犹豫豫不肯入内的某人,好好看看到底剩下了什么。
剩下了全甄的绣架,剩下了付邃的名剑,剩下了宋逍的药柜,剩下了付云七种的绿竹……
他一字未语,她豁然憬悟,原来心里记着的人,永远不会死去,原来本以为忘掉的事,永远清晰无比。
这样多的旧物,都比人长情。自始至终只是她自欺欺人,其实怨恨早已消逝,留下的只有温情,他们从没有丢下她,她也从没有忘记他们。
这心结,根本只是她在矫情,这长长的相伴岁月,就是最好的馈赠,她永远记得那段时光,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不,还有一点不满足,就是孩儿他爹,一直若即若离,不肯跟她回去。
那一日天上飘着细雪,她踩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走进中庭,绿竹东倒西歪,望着满目的苍凉,不禁悲从心中来。
尧姜只觉得人做成她这个样子,真心没什么意思,想着想着,就蹲在地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寂静中传来叹息,玉面郎君从他房中回来,撑着一把油纸伞,看见此情此景,终是心生怜惜,忍不住走过去将伞举过她的头顶。
他的声音冰冷而轻盈:“别哭,雪总会停的。”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静好的脸,墨黑的眸,还有他身上轻柔的暖意,一瞬间,心就软成了一片。
她的私心无比强烈,她想要这人永远陪她。
“我怕。你能留下陪我吗?”她泪眼潋滟,美得让人心碎。
颜无药终于装不下去了。
他慢慢揽她入怀里,扔了油纸伞,用身体为她遮风挡雪,下巴蹭着她的发顶,完完全全败给她,“好,我一辈子都陪你。”
她的指尖点上他的眉梢,那上面盖了一层浮白的雪,“老翁翁……”手一转,又去捻他的发梢,“白发白眉,无药,这就是白头到老啊。”
“嗯。”他应和。
她从他发间沾了雪,拿他专注看她的眼当镜子,一点点往自己的眉毛上涂,而后灿烂地冲他笑,“无药记得,这是我老了的样子。”
他的心脏被人狠狠地攫住,疼痛而又快速地跳动起来,他眯了双目,在她的笑容里,猝不及防捧住她的脸吻了下去。
他撬开她的唇舌,深深地吻住了她,在她唇间辗转,激烈而放肆地纠缠,可她仿佛感受到他无望的挣扎,来自对失去的恐惧。
酸涩之意从她鼻尖漫上眼眶,她回以轻轻的一吻,他顿住,没有放开她,动作却慢了下来,开始一点一点,温柔而缠绵的吮吻,透出他无限的眷念。
漫天的雪花飘洒,落在两人的身上,融化在这失而复得又终将失去的热情里。
她的素手抚上他的胸膛,发出无声邀请,他握住她作乱的手,慢慢把她压在身下,不妨她一顿粉拳捶过来,他只得起身——无他,她肚子太大,顶得慌……
尧姜揪过他的颈,咬了他那张假脸一口,把玩着他的青丝,笑得邪魅狷狂,“怎么,终于不装了?颜如玉颜公子?”
那笑太过诱人,甜得他心都要化了,他只得移开眼,才能保持高贵冷艳,“你先不信我的!”
尧姜沉吟半晌,终是将他的身世告之,孰料他丝毫不惊讶,摸摸她的头,仍是万事尽掌的得意,“此事我早知道了,文帝也早知道。否则全潋逃婚,怎会不被追究?否则我爹身居同知之位多年,怎会在他要娶全潋之前,一跃而至指挥使之位?”
当年文帝有所察觉,锦衣卫同知颜宗查明缘由,上表一颗真心,遂娶了全潋,从此平步青云。颜宗道明全潋与犬戎余孽的旧情,文帝便不打算让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任由她做颜夫人,而不是公主郡主,颜宗才能握她在手心。
古有颜宗剥夺全潋公主身份,今有颜无药诓骗尧姜陛下退位,父子二人的心计,简直如出一辙。
她摇头表示可怕,不愿承认自己被算计,“你可真是你爹亲生的。”
“我一早就告诉过你,我是汉人,你不过受人几句挑拨,就怀疑我,真是教人伤心……你以为凭我爹能娶到皇室遗珠的敏锐,会让全潋生下别人的孩子?”
她翻了个白眼,“那你爹还不是被她算计了?”
他趁机献殷勤,“所以说啊,我们颜家人,就算栽在女人手里,还是无怨无悔啊。”
她并没上当,挑起他下巴,表示小样儿的别想骗过我,“你诈死这桩阴谋,又怎么说?你知不知道我以为你死了,差点自尽!”
他刮刮鼻子,总算有几分愧疚,“我以为你怀着孩子,不会轻生的……”
尧姜又好气又好笑,戳戳他胸口,“要不是我了解你,知道你这点龌|龊心思,怎能依计而行,中了你的圈套!”
他啄了她樱红小嘴儿一口,对她的口是心非爱得不行,愈发搂紧了她,“我知道你会成全我的,陛下。”
尧姜想了半天,想到他九死一生换了一身血才能来见她,想到当初自己的确对他起疑,终究将这笔账算平了。她点点头,摸摸失而复得的指挥使,摸到他气喘吁吁,满目欲|火,浑身发疼,却耐她不得。
她终于满意,将自己与他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糯糯道:“不要再离开我了,好吗。”
指挥使抚平她战栗的背,语声像发誓一般郑重,“如果此后你我再有分离,我会在离开之前杀了你。”
他没有说,先离开的,恐怕是你啊。
人生何处不相逢,相逢处处皆恩怨,而他们的恩怨,终于化为一生牵绊,再无任何芥蒂。
黔州近日有一桩喜事。
永药堂那位如花似玉的老板娘的亲妹,与永药堂那位俊美的坐堂大夫,一见倾心,再见成亲。
黔州总兵干脆把义女的妹妹也认成义女,甚至把前任总兵的宅邸修缮好了,送给一对新人作为新居,前提是还得叫付府。
尧姜对新付府很是满意,对新夫君更满意。
她快要临盆,却愈发好起男色,时常亲亲抱抱摸摸,摸得自己欲|求不满,摸得别人痛苦不堪,既想她别作妖,又不想停下这福利。
她的口味愈发刁钻,迷上了臭豆腐,一天到晚泡在人家店里狂吃,颜无药放任了她几回,这日左等右等也不见她回来,只得边叹气边去找她。
他一把抱起某只孕妇,一回到付府,就将她抛进了浴池里,一脸嫌弃:“只怕泡上十天半个月,都洗不干净你身上那股味儿!”
尧姜向来强大的心灵受到了严重的打击,默默沉入水中,闭眼装死。
须臾,颜无药皱了皱眉,蹲下身:“尧姜?”
她一动不动,继续装死。
颜无药跳入池中,将她捞起,看她紧闭双眼,脸色有些焦急:“尧姜,能听到我说话吗?”
尧姜本来是懒得回应他的,可偏偏眼睛开了一丝缝,正对着他的胸口——晶莹的水珠顺着白皙如玉的脖颈滑入衣领之中,无端生出千般魅惑,难以言喻的美|色当前,她不由颤了颤身子。
感受到她的颤动,他松了口气,微微一笑:“原来,是在闹脾气。”他摩挲着她光润的肌肤,抱着她慢慢走出水中,“别赌气了,臭豆腐吃多了不好。”
尧姜无言,我吃不到你,吃点豆腐怎么了!
颜无药将她放到床上,而后自己也躺了上来,她泡得肌肤润泽,小脸通红,像个熟透的蜜桃,诱人咬上一口。
她一言不发直勾勾看着他,看得他心跳加速,只得挪开了身子,尽量跟她保持距离,“累了吧?陪我好好睡一觉,为了找你,我可是跑遍了黔州城。”
他在她额上印下一吻,气息喷洒到身上,一股火直冲头顶,尧姜看着近在咫尺的眉目唇齿,凑上去的唇被他挡在掌心,她没亲到嘴巴,气得牙痒痒。
尧姜裹好锦被,转过去不理他,很快听见他叹息,隔着被子从身后抱紧她,脑袋搁在她肩上,呼吸在她耳边,舒适又瘙痒。
颜无药发自内心地叹,“咱们就生一个吧,别说你忍不了,我都快忍不了了……”
他当然知道她弄得自己一身怪味儿,就是想帮他戒|色,以为这样他就会嫌弃她,谁知到头来她自己先欲|求不满了……
尧姜忽而抓住他放在她腰间的手,有些艰涩道:“我觉得,我们很快,就不用忍了……”
颜无药一怔,还没回过神来,就听见她带了哭腔,“我要生了!好痛!”
在之后长达一夜的生产过程中,颜无药被骂得狗血淋头,体无完肤,什么“毒妇”,什么“小人”,什么“王八蛋”,什么“剩忘八”,都还算好听的。
尧姜踢翻了好几盆热水,气得大喊:“颜无药,你给我滚进来!”
颜无药在外大喝一声,“夫人,我来啦!”
付铮赶紧拦着,“血房不能进呐,你一进去,她就安心,万一她这口气松了怎么办!”
颜无药各种挣扎,目眦欲裂,“我陪她呀!”
付铮拦不住他,气得拼命喊,“那么多神医在呐!”
颜无药头也不回,“我才是神医!”
颜无药进了产房,陪在尧姜身边,尧姜摸到他的泪,终于没再骂他。
她想起从前争斗,慢慢笑了起来,“你我阴差阳错,终成夫妇,不求亘古缠绵,总逃过尔虞我诈。”
她握紧他的手,神态安详,一如诀别,“于我而言,一杯热茶,一个眼神,相依为暖,足矣。”
他大恸,哭得像个孩子,“我不要孩子,我只要尧姜!”
她费力摸摸他的发,“说什么傻话!”
她看见上来为她剖腹取子的医师,忽而推开他,恶狠狠道:“颜无药,你给我出去!不许再废话!”
付铮进来拖走某人时,还在吐槽,不过生个孩子搞得生离死别一样至于的吗,可他看见那两只几乎掰不开的手,忽而鼻头一酸,只得点了妹婿的昏穴,硬是拖了出去。
尧姜第二胎,还生了个儿子。
某个没出息的父亲,在听到母子平安四个字时,竟当场厥了过去。
两只无良父母,在孩子名字上并没花多大心思,取得草率无比,大名颜付,表字承因。
付铮时常想起尧姜生产那一幕,仿佛真是生离死别,想说他们矫情,又无法玷|污他们真情。
他时常庆幸尧姜无事,否则他这位妹婿一定会把他吃了的……
说起来,他也快当父亲了。
尧姜生完孩子没多久,就开始撮合他与杜栀,他一心念着当初那个骗他害他的女子,杜栀又是他的义妹,自然义正词严地拒绝。
杜栀也不喜欢他,总觉得二人像哥们,时常一起喝酒,孰料有一回喝多了,就做了那风流之事……
付铮想要负责,杜栀倒还不肯,尧姜听了他一通抱怨,很快解决了这个问题——她下了点药,非但春风二度,还成功中标。
杜栀为了孩子,只能嫁他,却还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付铮起先觉得憋屈,可新婚夜掀开红盖头,摸摸她还未隆起的肚子,便觉着人生圆满了。
很多爱情,不被察觉,却总在发生,快得,就像龙卷风。
颜付五岁那年,付府来了客人,一个眉目像极了他娘的哥哥,摸摸他的头,送了他一对玉佩,“阿付,将来给你媳妇儿。”
时隔五载,尧姜见着比她高的阿樘,哭得稀里哗啦,根本停不下来,后者擦了很久的泪,擦到手都酸了,她还不肯停,只得把她丢给舅父,继续擦……
慕容樘是很喜欢这个阿弟的,软软的,绵绵的,糯糯的,像个粉蒸的糯米团子,想让人咬上一口,再咬一口,怎么咬都不够。
他遗传了他娘的剽悍逻辑,并不在意阿付的血统,只知道他是阿弟,要待他好,给他讨媳妇,这就够了。
他与阿弟玩闹了一阵,发觉尧姜没教他多少东西,只有舅父教了他医术,便有些不高兴,气冲冲去质问尧姜。
“阿娘,你怎么把他教成这样!我还想他入仕帮我呐!”
阿付被尧姜一盘点心引开,表示自己什么都听不懂只是一只吃货。
尧姜说:“不是为娘信不过你,只是做个纨绔公子也没什么不好……”
她四处张望,确定颜无药不在,偷偷摸摸告诉长子,“我没多少日子了,你要让阿付入仕,就没人陪你舅父了!”
慕容樘终是叹气,也四处张望,确定善妒如妇人的舅父不在,才把他娘抱在怀里,悄悄红了眼眶,却不敢落泪,怕他娘更难过。
“儿子知道了,会想办法,保他们一世和乐……”
他想,那只糯米团子,做一辈子的糯米团子,好像也不错。
他想起这些年谢喻和段辜存斗得乌眼儿鸡似的,不由笑出声来,也想尧姜听了高兴高兴,“阿娘不知道,御史和太师刺杀了对方无数回,刺杀完了还能坐在一起喝酒,你说好笑不好笑?”
尧姜果然笑了,“他们两个仇深了去了,斗了这么多年,哪能没感情呢。”
“儿子这回微服私访,谢喻不知怎么知道了,在武英殿以自杀相要挟,非要同往,你猜我怎么对付他的?”
尧姜眼皮打架,意识慢慢流走,在他怀里陷入沉睡,只喃喃了一句,“怎么对付的……”
慕容樘终于落泪,一下下抚着他娘的背,紧紧抱着那瘫软的身子,哽咽得语不成调,“我没有对付他,我让他来了,来见你……最后一面……”
尧姜永远不会知道,五年里她的身体每况愈下,每一年阿樘都来看她,却只敢远远地看,不敢惊扰她,他深知她有多怕死,就怕她想多了伤心。
他年年微服,只在西南一带,那两位何等聪慧,面上装作不知,却上贡了不少灵丹妙药,他尽数送过来,每每收到舅父的回信,上书“安好”二字。
只有今年,他收到的是,速来。
他带上了陈其,带上了无上皇,没有拒绝谢喻,也装作没看见段辜存尾随的车驾,因为这真的,是最后一面。
当然了,后头两位,颜无药没让他们进来。
付府之外,内里的哭声隐约传来,二人跪坐在地,呆若木鸡,泪流满面。
谁的心中没有一面镜子,谁的镜子没有视角的局限,他们各有立场,偏偏生出情义,最痛苦的,大概是希望后的绝望。
她永远让人感觉亲近,这是帝王与生俱来的笼络之术,她也有七情六欲,却藏着一颗深如海底针,难以琢磨的帝王心。
是臣子,也是知交,愿从其游,而为其死,不是说说而已,但此心惴惴,何尝完全信她。
伴君如伴虎。
帝王骨子里是冷血的,皇权不容侵犯,稍有不慎,揪住一点错处,再忠心的臣子,也会落得个身死族灭的下场。
她拉着你的手,蒙上你的眼睛,把你带到一个地方。你隐隐约约察觉危险,但依然选择相信她,最后一睁眼才发现,面前是悬崖。
真的很苦。偏偏这苦里面,又要染上三分甜,让你甘之如饴地吃下去。
他们逼杀其子,已是死罪,然而她终究不怪,只将他们困在朝堂,一生一世殚精竭虑,为国效力。
她是个好帝王,亦是个好知交,归还田地的为民之心不假,相扶相助的真情不假,兼济天下的诚心不假,要怪,只怪君臣之分,猜忌不断。
她足够通透,他们比不了她,只因对她生情而已。
皑如山上雪,皓如云间月。
愿从其游,而为其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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