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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尧姜之死


  颜无药与一众情敌最大的区别在于,他是从心底里希望尧姜幸福的。

  他的爱,温柔、隐忍,直到发觉她需要他,才不顾一切想要得到。

  尧姜难产昏睡的无数个夜晚,他都听见她惶急的呼唤,她没有唤出任何人的名字,她只是重复一句话,“别丢下我。”

  醒时她还可以不动声色地伪装,但梦时,是人最放松脆弱的时候,惧怕什么,担忧什么,是骗不了自己的。

  谁都有不容易的地方,皇帝最不能喜形于色,让臣子把你摸透了,她的孤独,不能与人说。

  人心险恶,算计阴谋,看多了,是会累的。但作为一个帝王,不可不要,不得不要。

  可他看得出来,她有一颗仁义之心。

  助她夺位的段氏将亡,她能既往不咎,利用段氏收拢世家,是天子的气度和魄力,是仁心。

  漫长的孤独岁月,危机四伏的成长,日日夜夜的算计权谋,让这颗仁心蒙尘,而它依旧存在。

  这帝王,不是天纵英才就能当的,要刚柔并济,要恩威并施,不容私情,却讲仁义。

  颜无药当年诈死,尧姜被臣子软禁,要杀她腹中之子,她惊觉自己一心为国,痛失所爱,反被臣子算计,才再也无法忍常人所不能忍,崩溃了。

  但她烧死自己,烧死一个女帝,还是和新帝说,“先别杀他们,用完再杀。”

  不得不服气。

  本都是世间难得的豪杰,本都有兼济天下的志向,只是私欲公心,两者相争,则必有胜负。

  尧姜心中的仁义,犹如一面脆弱的镜子,一次次碎裂,破镜难圆,也许一个心魔,将会从裂缝里慢慢滋生,让她变得面目全非。

  可她终究没有,她坚持了自己。

  帝王之术,用疑心驭人,用仁心服人。

  仁心疑心,若缺其一,要么会妇人之仁被人利用,要么,就会成为疑心病重,专|政暴|政的君主。

  尧姜女帝以仁心治国,除奸佞,清君侧,深知民心稳,则江山稳。

  她内清吏治,外平叛乱,兼济民生,生平最擅用人,可以不计仇恨。

  可她终究是个女子,一腔热血献祭山河,临了临了,只想和心爱之人共度余生。

  尧姜第二次陷入沉睡,这回她的梦呓中,终于有了一个人的名字,“无药。”

  她终于醒来,看到阿樘,看到陈其,看到无上皇,她仔仔细细看过他们,眼里的茫然一成不变,然后握住颜无药给她把脉的手,嗓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她睁着大大圆圆的眼睛,里头装着不谙世事的神情,“我是你的病人吗?”

  他颔首,无比耐心,温柔如水,“是。”

  她笑,孩童般纯然,“你要对我负责。”

  他起了逗弄心思,摸摸她的头,眼中满含戏谑,却让人全心信赖,“我已有妻室,恐怕不成。”

  她笑意不减,无赖道:“那我对你负责。”

  其余三人一脸懵逼。

  尧姜大病一场,醒来却失去记忆,只记得自己是颜无药的病人,慕容樘最先接受这个结果,为免她再受刺激,病情加重,火速带着陈总管和无上皇撤离。

  谢御史和段太师一起爬墙,看见笑得天真烂漫的那人,对着仇敌说出自己的不解,“她这是真的,还是装的?”

  段太师比他更早了悟,“忘了过去,才能了断,她或许,只是想走的时候,少看见一些伤悲。”

  谢御史一点就透,语气酸涩道:“说到底,她还是只把一个人放在心上。”

  段太师无语,偷窥已经足够荒唐,和仇敌一起偷窥更是荒唐,和把天聊死的仇敌说话,简直是荒唐透顶。

  可是再荒唐,他们还是在墙头趴了一夜,深知这一面怕是永诀。

  尧姜被告知她有了两个儿子时,先是一怔,然后皱起眉头,纠结了半天,最后沮丧道:“我还以为自己还没嫁人呐,居然连孩子都有了!”

  那神情,就跟二八少女一觉醒来变成白发老妇一般,懊恼得不行。

  她以为,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可以和心爱的人挥霍光阴,一起白头到老,却原来,一切都是回光返照,一切很快就要终结。

  不过得知那俊俏的大夫就是她夫君时,又蹦蹦跳跳高兴得不行,抱着她夫君的脖子猛亲几口,整日围着他转,阿付小朋友彻底失宠,哀怨得咬碎了乳牙。

  颜无药每日为她煎药的时候,她都在厨房烹饪小菜,等他煎好了药,她也做好了菜,他喂她喝药,她喂他吃菜,你一口我一口,情意绵绵,永无断绝。这种无比油腻的恩爱,付铮夫妇见识过几回,鸡皮疙瘩掉了一地,然后摸摸阿付的头,心道这孩子真不容易——爹娘都有病啊!

  阿付不管,他和付铮的千金玩得高兴,心想要不要也试试看喂她吃东西。

  尧姜长于庖厨,也有不会做的东西,比如糯米鸡,常常犯了馋瘾,就溜达到城西那家鸿仁轩狂吃。

  颜无药无奈,每次都去接她,落日余晖下,尧姜踱着欢快的步子,提着糯米鸡朝他走来,自然而然地撕下鸡肉喂他。

  他静静看着尧姜半晌,张嘴,毫不犹豫地吃下去,突然抿起她的手指,温柔,缱绻,直到她满脸羞红,才滋滋道:“夫人的滋味,妙不可言!”

  他一语双关,而她依旧剽悍,“那观音坐莲我们要试吗?”

  颜无药无语,摸摸她的头,脸上有可疑的红晕,“很疼的。”

  她一脸纯洁,理直气壮,“可我们就剩这个没试了呀。”

  他颔首,宠溺笑容慢慢流露凄苦,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才尽力补偿他,不想他留有遗憾。

  剩下的日子,只有彼此,没有别人。

  尧姜从未想过,会有一个夜晚,与颜无药并肩而行在熙熙攘攘的街巷里,他在人潮拥来时会自动挡在她身侧,甚至将她护在他怀中。

  这真是一种陌生的体验,她虽为女子,然仍有男儿傲骨,又本性刚烈,从前示弱不过做戏,何尝真的将自己交给别人保护。

  也许,这是她此生之中,唯一一次受保护的机会。

  也是最后一次。

  尧姜顺势牵住他的袖袍一角,这次换她挡在他前面,她听着自己仿若战鼓喧嚣的心,直直地看着他,许下一个诺言,“跟紧我,千万别跟丢了。”

  颜无药笑了,笑得有些凄楚,在半晌后,方回了一个低低的好字。

  天空展开了绚丽的烟花,整座黔州城美轮美奂,一双人走到河边,河面上漂着万盏莲灯,美若银河。

  他们又去放了一回花灯,然后说起那年她被付邃吊起来打,他不顾主仆之分,上前抱起她,手指拂过她的伤口,半晌疼惜地说,“你竟把她打成这样。”

  他连敬称都忘了。

  那是因为她在青楼里,看见伤痕累累的他,他在躲避付邃的追捕,他疼得蜷缩起了身子,她头脑一热,就把他藏在床底下,自己面对来势汹汹的付总兵。

  他永远记得,她散乱着发,压在一个妓子身上,身量还没有那女子长,衣衫半解,无限旖旎风情。付总兵见了怒不可遏,一把提起这不孝女,自然忘了抓他。

  其实那个时候,他就知道付邃密操私兵,可他还是没有上报。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她是段辜存的棋子,当时他只是想,不能毁了她唯一的家。

  颜无药问尧姜,“当时你为什么要救我呢?”

  自然是为了让你心生感激,然后收了你这个妖孽啊。

  这话尧姜说不出口,只得有些心虚道:“原本我爹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满目了然,也不揭穿,“事后你可敲了我不少好酒。”

  “打可不能白挨。”

  他轻笑:“我那时问你,可想过沾染是非的后果。”

  “你说人活一世,本就是要死的。与其瞻前顾后小心翼翼难逃命途束缚,不若随心而为失意之时也好少些痛苦。”

  他眼中的嘲讽沉淀下来,“我从未见过这般洒脱之人,且还是个女子。”

  尧姜托腮瞧去,月色迷蒙,那人眸中情意如许,教人不饮自醉,忆起往事总是恍惚不已,音色亦是难得的温软迷糊,“女子怎么了,我还不是狠狠敲了你一笔。”

  他笑她太过得意,仍然执迷那个问题,“为何救我?”

  尧姜摊手,几分纨绔公子的阔绰,“你满身血污却强自隐忍的可怜模样愉悦到了我。”

  他转过头来,迎上她一双水汽氤氲的眸子,只叹她嘴硬心软,“嘴巴还是这么毒。”

  尧姜眸色深深,努力忽视他眸中泪意,却无法忽视那近乎虔诚的爱恋,她摸摸心口,忆起很久很久以前的跳动。

  他叹气,“只怪你屡次相助,我才上当受骗……你心里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偏偏,从没有我。”

  尧姜便小心眼道:“你求而不得,差点掐死我!”

  他凑上来,在她额头轻吻,温柔的触感带起肌肤一阵酥麻,“一个男人对女人起了杀心,那就是爱她爱到没办法。”

  尧姜想到从前他一副傲娇样,到现在温柔似水,各种求虎摸的忠犬样,就觉得还是太颠覆了。

  她推开想要深入的某人,一脸宝相庄严,表示她是个端庄不做作的人。

  颜无药指尖一点,轻轻往她脑门儿上弹了一下,“你的缺点,就是凡事都太认真。随遇而安,这才是人生。”

  尧姜心里突然一沉,他这一句话,真是戳破了很多东西。

  随遇而安,如果真能那样,该有多好。可是她天性执着,如何改变?就像她心里曾有那么一个人,明知道是错的,但是放不开手。

  可惜,红尘可以看破,但是不要看穿。

  毕竟,留点念想总是好的。

  谁没受过那样的伤,像午夜流淌的明月光。

  然而她也是后来才明白,世间的大多数人,都把感情看得很轻,所以爱起来挥洒自如。

  而颜无药,他是不一样的。他爱得太重,太沉,几乎深藏不露。就像深蓝色的海面,看起来分明很平静,其实里面充满了波涛暗涌。

  一旦爆发,就要见生死,她唯一败过的,只是他的决绝。

  颜无药说:“其实你我初见,不在问诊之时,而在一个雪夜。”

  许多年前,她在雪地里遇见了他。他衣不蔽体,伪装成普通的乞丐,想试探她的心性。她心地不好,却触景生情,因为她也曾那样忍饥挨饿过。

  她蹲下身子,替他擦干净脸,然后掏出自己最爱吃的糕点,她低着头,不知为何落泪,“其实比你惨的人多了去了,青楼里的小倌,一天天死去活来的,人家为了活着都能折寿,你要饭好像也不是那么耻辱……”

  颜无药当时十分无语,心道这小姑娘脑子有病,竟然觉得当乞丐好,可他终究记住了她的样貌,他想,她生得明艳动人,实在不难记住。

  他再见她,已是衣冠禽|兽的神医,却还是逃不过替她擦眼泪的命,她哭得不停,他擦得手酸,心里有一处塌方,一寸寸变得柔软。

  到后来他摸清她吃软不吃硬的脾性,也开始用眼泪攻势,次次见奇效。

  尧姜何尝不知他在装可怜,开始只是那么一点点同病相怜,后来却是无法自拔地深陷其中,只想保护他,不忍心伤害他。

  尧姜想到他的阴谋诡计,处心积虑骗她退位,不免又爱又恨地瞪他一眼。

  她恶狠狠的样子无比温软,颜无药不由好笑,摸摸她的眼角,又被烫得缩回了手,她一副情深无悔的模样,而这样美好夺目的时光却总是短暂。

  他垂眸叹气,“我总算等到你对我无怨无悔的时候。”

  然后他依然问道:“若我当真死了,你会如何?”

  她扳过他的脸,对上他的眸光,颤着手,一点点抚上他的脸,泪水到底夺眶而出。

  “如果你不在了,还有谁能给我一个家?”

  一字一句,嘶哑而动情,答案昭然若揭,颜无药望了她许久,再也忍不住了,将她一把揽入怀中,湿润了眼眶。

  岸上暖烟缭绕,她紧紧依偎在他怀中,眼角泪痕未干,脑袋却莫名重了起来,仿佛暖烟丝丝钻入身体,意识一点点模糊。

  “睡吧,睡一觉什么都好了,我们两个人,就是一个家……”

  絮絮叨叨的安抚中,有泪水落入尧姜脖颈里,温热一片,她心头忽然慌得不行,脑袋却越来越重,只能无力地抓住颜无药的衣襟,强撑着道:“你,你不许……骗我。”

  颜无药握住她的手,放到唇边,轻轻一吻:“我不骗你。”

  泪水划过他的脸颊,他唇角微扬:“但其实,有一件事我是骗了你的。”

  她已然睡去,无法回应。

  “我怕我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毕竟有可能要带到黄土里,想想总是不甘心。”

  “你知道吗,我第一次替你擦眼泪的时候,就有一种预感,我会替你擦一辈子。”

  小姑娘递过她心爱的零嘴,看见他脸上的刀疤,忽而就哭了,少年怔怔地伸出手,没有接那糕点,而是抚过她的泪,竟放进嘴里尝了尝。

  小姑娘好奇仰头:“什么味道?”

  少年皱眉:“苦的。”

  他摸了摸她的头,眉目清俊如画,一派温和:“所以日后不要哭了,眼泪多苦啊。”

  尧姜当时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啊?”

  少年回首一笑:“以后…你就会知道了。”

  尧姜永远不会忘记,难产后昏睡的日日夜夜,都有一个温暖的怀抱,不停地给她拭泪,让她想起那个雪夜,有人说,眼泪多苦啊。

  人就是这样,心满了就会贪,她贪恋地想着,如果能一辈子在他怀里,该有多好?

  但梦到底是要醒了,世间由不得她安逸,她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他也一样。

  月光下的屋顶,他曾在她耳畔,说尽锦衣卫的往事,与为父报仇的决心,那是少年时家遭变故,便咬牙于心中立下的誓言。

  世道无可救药,好人不得善终,坏人却只手遮天,夜夜安寝,他一步步往上爬,带着所有的仇恨与信念,一心一意想要的,除了报仇,还想看见一个清明的世道。

  她也一样。

  他们不过都是,伪装出来的恶人。

  她毕生所求,是一个河清海晏的清明盛世,明君忠臣,孝子贤孙,人可以有权有势,却不能不仁不义,更不能无法无天。

  万家灯火,都可以温暖人心,没有人家破人亡,无家可归,落得她这般下场。

  但斗了多少年,倒下一个段氏,又起来一个谢氏,争斗永无止息,一己之力终究是蜉蝣撼树,她不再奢望了。

  尧姜有些话还没说,但颜无药却听见了。

  她说:“我们归隐山林,不问世事,每一年的七夕都坐在河边一起看烟花,你说好不好?”

  泪水从尧姜紧闭的眼角滑下,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抚过,眸光闪烁地笑了。

  “傻姑娘,为什么你的泪还是苦的?”

  颜无药带着尧姜回家,放在他寻来的冰棺之中,冰棺可容二人,但他没有陪她躺下——她说,无药,你一定要比我多活七年,这样下辈子你我才是平辈。

  她的逻辑一向古怪,但他觉得有道理,他一向顺着她惯着她,成了习惯,又是天性。

  七年后。

  一个俊挺的身影正弯着腰,在宣纸上一笔一画细细勾勒着,不多时,一身红裳便跃现纸上。

  沾着清墨的笔尖郑重地写下四个字,吾妻尧姜。

  唇角微扬,眉眼挑上了一抹温柔,那是他的姑娘,他的妻子。

  尧姜离宫时,将那身嫁衣带了出来,日夜穿给他看,日夜,都是洞房花烛。

  阿付已经长成少年,他爹奇怪得很,有时把他吊起来打,打到一半又抱他下来,然后对着空气说,尧姜,打到这样就行了,别打坏了。

  天下父母,大概都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只不过他娘去得早,红脸白脸,都只有他爹唱。

  唱得精神分裂,唱得疯疯癫癫,唱得他娘依然活着。

  他爹经常带他去看冰棺里的那个人,他每次都忍不住,扒着冰棺一角,大哭大号,说阿娘你什么时候起来给我做糖醋排骨、松鼠鳜鱼、藕粉桂花糖糕、佛跳墙、冰糖葫芦、葱油拌面……

  他好不容易报完所有菜名,永远不忘告他爹的黑状,指责他永远把菜烧糊,根本没法吃!

  颜无药常常是边烧菜边煎药,他盯着药菜就糊了,他盯着锅药就焦了,每每他忙得焦头烂额,总要不停抱怨,说尧姜你做个饭都不让我省心。

  他浑然忘了,她早已离去,没有人喝他的药,没有人给他做饭,她该做的事都由他代劳,他唯一没忘的,是他们的七年之约。

  她永远不知道,他们的洞房花烛,她一身红纱,在付府舞剑之时,他是看见了的。

  他永远不知道,他望穿秋水,眷恋深深,又转身离去之时,她也是看见了的。

  那夜月华如水,风声簌簌,似乎飘渺着谁的脚步。

  风中仿佛有人在轻声呢喃,带着一丝叹息,抖落了一树回忆,那是她曾凝眸他的背影,却始终没有对他说出口的话——

  “你想要的,我都晓得,只是……我却给不了你。”

  我操心了大半辈子的江山社稷,却终究没有陪你白头到老的福分。

  风声凉凉,天地浩大,乍暖还寒,情深缘浅。

  这一生太短暂,成就了一场锦绣江山,却到底,辜负了一个人。

  颜无药闭上眼,对尧姜说,七年,一天不少,一天不多。

  尧姜颔首,我们回家。

  两个人,一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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