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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女帝之死


  谢喻联合几位朝臣,以性情乖戾之由,进言要废太子。

  尧姜心如明镜,他们抓住太子一点点错处,心里还是过不去阿樘有犬戎血脉的那道坎。

  谢喻这回,是在御花园里见到女帝的。

  石亭之中,女帝右手托腮,目光悠远,朝亭外探去,眼里望着满园萧索,心里想着那个人,想着想着嘴角就微微翘了起来,眼泪就慢慢流了下来,连手中奏折掉落在地上也不自知。

  尧姜想起那年七夕,他牵着她的手去放花灯,曾一笔一划在她手心写,“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现在想来,都仿佛是前生的事。

  要不她怎么只记得掌心的瘙痒,而忘了他藏着掖着的情意。

  她坐在石桌上,不知不觉间便将这句诗写了数遍。一阵秋风卷来,将案上纸张迎空抛起,片片如雪飘落。

  尧姜急忙起身去捡,眼见有一张掉落在亭外池中,宣纸漂浮在水面上,一点一点被水浸透,墨迹丝丝化开,就好像流了泪。

  尧姜心中轻轻一酸,不觉停了动作,只是望着水池出神。半晌,只听身后传来一道悦耳男声,似疑惑,又似叹息。

  “春愁秋恨,原来你也并不是什么都不在乎。”

  谢喻替她拾起那张薄纸,墨迹散得辨不出字句,但他还是轻轻念了出来,“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他说:“故人已逝,前尘往事,便都忘了吧。”

  她说:“若你也生在帝王家,便会明白,人间烟火,与爱共赏,才是最美的。”

  谢喻忽而执起她的手,在手背上印下一吻,再很快放开。

  “你要与爱共赏,为何那个人不是我呢?”

  明明前世今生,我都一直爱你,只是不肯承认。

  她摇头,“你只是需要我,并不是爱我。”

  他也摇头,一起无奈,不比她少痛一分,“只有到了我不需要你的时候,你才会相信吗?”

  尧姜倏地一笑,神色带上戒备,“你这样聪明的人,难道不明白,强扭的瓜不甜?”

  谢喻替她理好满桌的奏折,语声里是醇厚似酒的情意,岁月佳酿,厚积薄发,“你若是等过一个人,你就会知道,等的时间再久,也会相信有再见的那一天。”

  他坦诚,毫无芥蒂,“慕容云死的时候,我不信,不信了很多年,我一直等,直到你出现……”

  他终于握上她的手,眼里只有她一个,热切中带了三分祈求,“我已经不再年轻,这路很快就要走完了,而你依旧年轻,能不能,还我一个心愿?”

  谢喻捋她的发,看到她额上那道疤,想起她御驾亲征的骁勇,柔软了眼神,心疼道:“这国家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国家,尽力了就好,何必这么拼命?”

  她叹,“我不拼命,尔等,如何能有算计谋利的一方天地?”

  他说:“我可以不再针对太子,你能不能陪我,去过与世无争的日子。”

  尧姜说:“那我的孩子呢?”

  他眼里一闪而逝的阴沉,抬眼已是春风满面,字字坚定,情深似海,“我视如己出。”

  尧姜冷笑,“你去见过太师了,才会想借着废太子,逼我舍下这个孩子。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说,陛下腹中有子,何愁江山无以为继?”

  她一语中的,“你哪里是要废太子,分明是逼我留下太子一个孩子,来堵住悠悠众口!”

  谢喻无声地走到尧姜近前,修长食指忽然拈起她的下巴,让她不得不直视着他的眼睛。

  他那样地看着她,一双深不见底的乌黑眸子,熠熠如星,又沉沉似海,目光里隐约藏着一丝探究,无比想将她看穿。

  毫无预警地,他忽然扳过她的脸,狠狠吻向她的唇。

  他心中嫉妒、怒愤交加,撕尽一切伪饰,用炽热的唇堵住她冰冷的话语,攻城略地,征战沙场,充满了占有欲,不容人有一线生机。

  尧姜大惊,下意识地挣扎,他粗暴地扼住她的手腕,将她死死按在石桌上。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目光幽深,仿佛暧昧不明,“慕容尧姜,你到底要什么?”

  他眯着眼睛看她,像是在审问一个老奸巨猾的犯人。尧姜却终于笑了,她捂着肚子,笑得泪流满面,笑得无奈,笑得嘲讽,笑出郢江王的样子,玩世不恭,笑尽苍生。

  尧姜推开他,站起身来,嘲弄的双眼终于完全聚焦在他身上,却置身事外,如同在看一场好戏,轻启低哑的嗓音,“我警告过你,不要动太子,你每动一次,太师就会得利,却没想到,你们如今的目的,竟都是我腹中的孩子!”

  她忽而哀叹,“可叹我一心为国,被臣子算计,连亲儿都保不住了……”

  谢喻抚过自己的唇,抬袖拭去唇角血丝,想起她的剧烈反抗,残忍终于压过怜惜,脸上是极其诡谲的笑意,“亲儿?正是你亲儿命我,劝你喝下打胎药。”

  “你知道为什么全甄那么恨你?就是因为当年你爱她,爱到非她不可,皇后一碗绝子汤,让她再也无法有你的子嗣。”

  尧姜脑中弦断,彻底傻了,完全无法思考,抵抗同样无用。

  为什么会这样?爱人离去,臣子离心,陈年纠葛,一个打击接一个打击,无一不是不堪承受。

  信念崩塌,未有生趣。

  谢喻还在继续,“皇后只有一个儿子,那就是昭廉太子。即便不是她亲生,她也不惜绝了自己亲儿子的后,你也一样,只能有太子一个儿子,你腹中这个孩子,是他的血脉,就更不能留。”

  这一次,谢喻难得与太师达成共识,借着太子的手,借口那人的皇室身份,要除去情敌的孩子。

  这个孩子留下来,她就会永远念着他。

  谢喻说完了她,再说自己,同样可悲可笑可怜,“你利用段氏制衡谢氏,你派宗亲前来监视,你根本不信我,连我的婚姻都拿来交易!你我君臣,早已没了共同兼济天下的信任!”

  “住口!”女帝顿喝,身体发颤,面容痛苦,“朕如何,容不得你痛责!”

  “你还真是矜狂,众叛亲离还有这等底气!太子摄政,如今梁宫已不是你的了!”他笑意转冷,勃然震怒,针锋相对。

  两处怒火滋烧,自欺欺人不再,无人不受煎熬。臣逼君,子逼母,或许世道,本就如此颠覆。

  君臣猜忌,知交离心。他心中嫉妒的根芽,被耳边小小鬼魅蛊惑,疯狂到攻城略地,弃械后凄迷叹息,隐晦成他心中一道绚烂欢喜的光。

  一生或许只有一次,这样不顾一切的靠近。

  他说出所有怨怼,表达刻骨爱意,伤害她也伤害自己,赢得无上快感,终于可以不顾什么君臣,不做什么君子。他逼她到角落,只想像在当年大理寺牢中,再救她一次,然后她以身相许,他与子同归。

  他不再需要她,选择让她需要他,这就是他的爱,或许自私,绝不更改。

  无论如何,都回不到从前了,都不能再无嫌隙了,既然做不了君臣,做不了挚友,何妨,去做一对最普通的夫妻?

  谢喻尽量平稳地叹息,极力压抑心中的忐忑欢喜,像一个初识情爱的少年郎,连神采都澄澈出故旧的光芒。

  他不知何时爱上慕容云,又不知何时爱上慕容尧姜,他们是两个人,又是一个魂,他分不清,也不想分。

  他大半辈子都只爱一个人,只等一个人,他不想无疾而终,至少要争取一回。

  “你我可以不做君臣,去到世外桃源,只做夫妻。只要你舍了这个孩子,我们还会有很多孩子……”

  尧姜握紧了手中的诗行,久久不答。这世上一心向她的人已然离去,没有人告诉她,真相残忍如斯,人心更是恶毒,到了这个地步,该何去何从。

  她用心筹谋,换得臣子恩怨相对,她保家卫国,换得臣子算计迫害,这个世道,她是不懂了。

  心如焦土,一片狼籍。

  她笑,“这你就中了太师的计谋,他就是想赶你走,你不怕他斩草除根?”

  她看他,笑过之后的眼底,一片冰冷,随之而来的怒海滔天,一眼即可夺命。

  “我不怕,有你在,他不敢把我怎么样。他知道你……病重,必会顺你心意,他舍不得权位,我舍得,我带你走,去看江南草长,塞北风光。”

  她摇头,怒气消散,保得三分旧情相劝,“你当年为我批了三段姻缘,第一段是黎显,第二段是段辜存,第三段生死与共,一生携手。”

  谢喻听见她平静而笃定的声音,“你只是个旁观者,第三段不是你,是他。”

  他当然知道不是他,他没有否认,却笑得无奈,“即便是他,他也不在了,你如何与他过一辈子?”

  她说:“谢喻你不懂。”

  你不懂,是我授意太子,与你们同流合污,假意要害我的孩子,你们以逸待劳,并不着急,才能保全这孩子。

  你不懂,我觉得他没死,即便他真死透了,我生下孩子,也没多久能活,很快就去陪他,他住在我心里,也是一生一世。

  你不懂,螳螂捕蝉,没有谁会是永远的黄雀,而我,早已厌倦了争斗,要涅槃重生,重获自由。

  你不懂,天下之大,离散易,重聚难,我舍了命也要去找他。

  银烛流干蜡泪,女帝枯坐一夜,恍然记得有人说过,我替死去的人而活,然后有人轻轻地叹,可我更希望,你能为自己而活。

  宿命茫茫,长恨无多,她不信命,信他。

  女帝微服出宫,看了出她写的戏。戏子咿咿呀呀地唱,陈总管喋喋不休地吐槽,表示你的男主角不能搞得这么无敌,高贵冷艳,独孤求败,满脸都写着“啊,这个世界没有敌手原来是这么的无聊,我不如去死一死”,这样多不现实。

  这时尧姜说了一句很微妙的话。

  她颇为沧桑地叹道:“现实如此现实,你何必那么现实。”

  陈其默默扭头捂脸,她说得好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

  他明白的,她希望他没死,希望他只是死着玩,早晚有一天诈尸,傲娇一句独孤求败。

  有人落座在她身旁,幽幽地叹,不知是叹戏,还是叹己,“一生一世,胜侯千户。可惜明白了,又失去了。”

  尧姜瞥他一眼,再也说不出知己难求,她语调冰冷,眉目森然,“这世上,谁爱谁,谁恨谁,本就不是平衡的。你杀了我爱的人,所以我要你死。我告诉你,我要你死。”

  他看她,尖尖玉脸小巧,不施粉黛依旧明艳,红衣碧带,低发簪花,是一朵以假乱真的玉石蔷薇。

  红帐绘蔷薇,帘坠明玉珠。

  他想起那个盛极的夜,她也是一身红妆弄出一桩可笑的冥婚,又能弥补什么呢?洞房花烛,空无一人,空祭良辰。

  他选择了最残忍的方式让她清醒,“他这些年勾结朝臣,挑拨离间,若非如此,我们怎会决裂?若非如此,你怎会忌惮他任由我杀了他?”

  尧姜拍案而起,乔装的禁卫军纷纷拔剑,楼下看客作鸟兽散,只剩楼上生死相对的两人。

  尧姜抽出那柄他赠的短剑,抵在他脖子上,笑得满目嘲讽,“你是不是以为我留着你的剑,就是对你余情未了?我告诉你,我留着这剑,只为了杀你!”

  她心中无他,字字绝情,“我从来没有爱过你,否则你怎能活到今日!”

  他听到那句“我从来没有爱过你”,终是红了眼眶,颤抖不已,剑刃擦出血痕,却没有退下半分。

  他说:“我这辈子,只动了一次情,不是孝昭仁皇后,不是太子妃,而是你,只是你。”

  他满目的不甘,眼中满溢怅恨,却没有愧悔,“你我分明有情,只是失之交臂,你为何就不肯给我机会?”

  尧姜冷道:“我自始至终都在给你机会,而你一次次浪费,你杀光了我爱的人,还有脸要机会?”

  她笑容狰狞,已近癫狂,下一刻就要送他下地狱,他终于没再刺激她,而是长长地吐气,要叹尽一生的阴差阳错。

  “你爱的人,曾经也有我。而我爱的人,自始至终只有你一个。”

  他闭目回想,不住长叹,“我夜夜梦回,都是那日相国寺中,你难产的一幕,那时我告诉自己,再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你打压段氏,我并未阻止,直到自己身陷囹圄,我还在等你……”

  “我赌的是你对谢氏的防范,更是你对我残余的情谊,我赌赢了,却永远失去了你,可我告诉自己不要紧,只要你我活着,这就够了。”

  时至今日,他终于表达了对情敌的敬意,“指挥使一心在你,即便知道真相,恐怕也不会反你,可他离间你我,这是他应得的报应。”

  他想到什么,睁眼已是嘲讽,抓到她唯一的把柄,得意不已,“你再爱他,还不是不信他?是你亲手害他,你为什么不杀自己?”

  尧姜一瞬头痛欲裂,失去全身力气,咣当一声扔了剑,跌坐在地,捂着脑袋崩溃哀嚎,“不!”

  长长的,凄厉的,痛苦的,像一只被活剥了满身刺的刺猬,鲜血淋漓,失去盔甲,只剩软肋,任人宰割。

  他终于占了上风,却并不高兴,他知道了她愧悔难当,来自她后知后觉的深情。

  他绝望不已,却见她拾起了剑,横亘在自己颈上,桀桀地笑,孤佞而绝望,近在眼前的却是天堂。她听不见,看不见,麻木了五脏六腑,厌恶了浮世身躯,心里想的,唯死而已。

  尧姜泪流成殇,轻道:“无药,你带我走吧。”

  段辜存击落短剑,把她抱在怀里的时候,她还在拼命去够那柄剑,他终于妥协,近乎哀求,第一次如此卑微,哽咽不已,“我帮你留下孩子,你留下自己好吗!”

  尧姜挣脱不开他的怀抱,闭目陷入昏睡,只呢喃了一句,“不及黄泉,无相见也。”

  而他终于止不住泪水。

  生平只有两行泪,半为浮生半美人。

  他还没对她忘情,她就心有所爱,可以忘死。

  她这样爱一个人,而那个人,却不是他,或许曾是他,终究还是错过,他献上段氏,献上自己,什么都做了,还是留不住她的心。

  他其实并不明白,她想要的,只是一个家而已。她的爱人,与她心意相通,无所谓算计,无所谓欺骗,只要一个眼神,就能福至心灵,知道对方想要什么,然后彼此成全。

  尧姜醒来时已在甘泉宫,她抚着肚子,对陈其说:“我把自己逼成这样,我四面楚歌了,人人都想他儿子死,你说他会来吗?”

  她这样疯狂,把自己逼到绝境,险些杀了自己,不过只想他活过来,活过来见她。

  陈其知道她的打算,只道他若明白,定会高兴。

  他说完这句,就背过去擦泪了。

  尧姜还在梦呓,“我怎么觉得,这是个圈套呢……罢了,就算是圈套,我也跳了。”

  她无知无觉地叹,“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

  他们两个,终究到了谁也离不开谁的地步。

  无药,是不是只有我死了,你才肯见我一面。

  成义十年冬至,梁宫西南角宫室大火,久久不灭。

  段太师当夜正在给灯盏添油,灯灭了好几回,愣是点不燃,他莫名烦躁,阵阵心慌,正逢宫里的棋子赶来报信,说是冷宫大火,谢御史连夜闯宫。

  他听到“谢御史”三个字就开始发抖,面上却还是镇静,“不过烧了冷宫,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宫女正要详禀,他忽而摆手,先抚平胸口乱跳,却怎么也抚不平,只得缓了口气,威吓沉沉,藏了薄怒,表示不想听到坏消息。

  “慢慢说,不着急。”

  宫女扑通一声跪下,想起待她不薄的女帝,哭号再难止住,“有人看见陛下一身红衣入了冷宫……”

  段辜存终于崩溃,猛地起身,推翻桌上一切物件,笔墨纸砚碎了一地,他愤恨指着那宫女,青筋跳得欢快,神情已然癫狂。

  “你诅咒陛下,是何居心!拖下去砍了!”

  段府管事上来,待太师平息下来,问是否要入宫看看。

  他第一次看见那个算无遗策的人,踌躇再三,痛苦纠结,不住流泪,无人问津,害怕又孤独,像是站在悬崖边上,明明看到无边绝望,却还是要跳下去,确定了无生机。

  太师跌坐在地,狼狈苦痛,泪流满面,良久方道一句,不必了。

  管事了然,正要下去,又听他说,去吧,带上孝昭仁皇后的令牌,咱们也闯一回皇宫。

  尧姜,你要是用死来引出这块免死令牌,那我只能说,你太蠢了,也太聪明了。

  谢御史跪在甘泉宫中,大笑不止,怅恨凄厉,绝望到了深处,伤心欲绝四字,已不足以形容他心中的懊悔痛苦。

  他携着谢氏免死玉令闯宫,看到烟石轩中,那人一身红衣,火焰同色,与他遥遥相望,手抚在腹上,依稀有几分笑意。

  他那时第一个念头竟不是救她,而是想,她终于要死了啊,终于可以不必沉浮于世,为了不想要的东西,为了做不到的事情,失去所有心爱的人。

  他心头一跳,一口心血涌上喉头,被他生生咽下,他嘶哑着嗓子,嗫嚅出两个字,“别走。”

  她一笑如灯灭。

  赤焰灼灼,映衬她眉目如刻,勾魂夺魄,她步踏红莲,华耀九天,行在路上,没有不甘,没有怨恨,她终于挣脱囚笼,应当欢欣鼓舞,大快人心。

  她眉眼中混合爱|欲与严酷的阴暗美艳,带着对人世的背叛与对一人的爱堕入炼狱。

  她终究改变不了,这利己不利人的世道,她要去一个,有她心爱之人的地方。

  这一切理所当然如斯,有资格指责她的人,已然离世。

  太子赶到时,谢御史正被内侍拉住,绝望嘶喊,他眼睁睁看着烟石轩房梁坍塌,而无能为力,痛感仿佛凌迟,希望渐渐消逝,到最后只剩嘶喊。

  痛苦到了极处,忘了该喊什么,沉甸甸的无助寻不到出口,唯有喊出来,才得稍稍快慰,然而锥心刺骨之痛,多几分少几分又有何不同?

  她的告别,决绝至此,不啻要他的命。

  他几乎喊破喉咙,跪趴在地上,只知抓着太子的袍角,重复着同样的话,“陛下在里面!陛下在里面!陛下在里面!”

  太子樘是被陈总管拖来的,闻言怔忪了片刻,仍不敢相信,声音却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阿娘在……里面?”

  陈总管已无力解释,径自入了尚在燃烧的烟石轩,过了很久很久,抱出一个浑身焦黑的人,依稀可见一寸鲜红衣角。

  谢喻伸出手去,不敢上前,看见她袖中玉笛,终于号啕大哭。哭声撼天动地,如失一半性命。

  太子樘擦去她脸上的焦灰,捋好她遮面的乱发,温柔抚过她的脸颊,不知是喜是悲,亦是泪流不止。

  他从开始的焦急呼唤,到后来的绝望痛哭,终于只剩哀戚恳求。

  “阿娘……阿娘!你醒来吧,你不要我了吗!”

  太子与陈总管相对而跪,一起捧着一个人,如同捧着一个珍宝。她永远睡去,对一切无知无觉,他们竭力哭泣,渴望奇迹发生,渴望她听而哀怜,渴望她能睁开眼,告诉他们只是一个玩笑。

  最痛苦的是什么,不是你爱的人不爱你,而是她为了她爱的人,宁愿死,也不愿意见你最后一面。

  她身为女帝,上有老父,下有幼子,臣子野心勃勃,百姓正待盛世,而她,为了一个人,情愿不要命。

  要说任性,她尧姜陛下也是天下无双。

  段太师被没收了令牌,与同样被没收玉令的谢御史,跪在甘泉宫寝殿外,重重帷幕隔着,看不见那个是生是死的人。

  他终于开口,震出胸腔里积蓄的热泪,“她……怎么样了……”

  谢喻说:“或许她一开始,就没打算活……处心积虑要她堕胎,不过是怕她生子丧命……她或许早就知道,所以她不想活了……”

  段辜存只能惨笑,“她这个疯子……”

  谢喻垂下渍满泪的衣袖,任由眼泪肆无忌惮地流,眼里一片空洞,一颗心几乎不跳,评说依旧公允。

  “不是疯子,配不上她,她到头来,只喜欢那个疯子……”

  太子终于出来,手持明黄遗诏,一切不言而喻。

  跪着的两人大拜新君,正好不用跪下再起来——他们只有跪着,才能撑起近乎瘫软的身子。

  谢御史边哭边笑,不言不语,段太师却仍不甘,咬了咬牙,一口腥甜在唇齿打转,他强压许久,还是喷薄而出,连带着怨怼之语。

  “她……没有只字片语?”

  慕容樘嗤笑,却笑出泪来,他想说我阿娘被烧得面目全非,早已咽气,怎会留给你告别的话?

  他本着万分之一的怜悯,还是道:“陛下留有口谕,死生不复相见。”

  段辜存张开了嘴,任由第二口血喷满衣襟,形容惨淡狼狈,一切黯淡无光。

  不及黄泉,无相见也。

  她这八个字沉沉压在他心头,一刻也不曾散去。

  段辜存浑身战栗,气息已经不能流转,几乎是没有知觉地问了句,“你当真如此恨我,恨到生死不容……”

  新君早已离去,他却进不得寝殿,听她亲口回答。

  他终于惶急,不顾一切地怒吼:“那你为什么不报复!吃我的肉喝我的血要我生不如死,明枪暗箭将我命拿去!”

  他仿佛看见她冲他微笑,“我的死,才是你的生不如死。”

  处心积虑,这才是真正的处心积虑。

  不图对错输赢,只图与他生死不容。

  段辜存一口气泄了,再也没法挺直脊背,一手撑着,几乎趴在地上,他已经无语,流不出一滴泪,灵魂被抽去,成了无痛无痒的空壳。

  她疯魔至此,誓要追随爱人而去,他心之痛,已至无可言说。

  她至死都守信,许他的权势富贵,一点不少,他仿佛听见她诅咒般的祝祷,“祝太师拥无边富贵,享无边孤单。”

  拥无边富贵,享无边孤单。

  她对他的心,早已被他丢弃在岁月一角,而最终,他连她的人都留不住。

  这原来就是命运不在自己掌握的滋味。

  “尧姜,你没做完的,我替你做。”

  段辜存这句很轻,但字字千金,每一声都洇着血,从肺腑里透出。

  尧姜,你赢了。你用命,终于赢得我完完全全的效忠。

  我被你绑在这里,再不愿离你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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