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是我害死他
成义十年秋,九门提督叛国,大开城门,放犬戎六万大军入城。梁宫之内,太子监国,太上皇辅政,文武百官,还在上朝。
女帝废领侍卫内大臣,改称禁卫军都统的言伯昭,此刻正率军包围金銮殿,最前面是相国寺主持一灯大师。
太子樘远远冲他祖父颔首,笑容天真可人,仍是孩童模样。
一灯大师身披袈|裟,并未易容,许多人都认出来,他是本该死去的骠骑将军、西北军都统黎惺。
太上皇与太子并肩而立,目中一片祥和,仿佛黎惺入宫,只是老友重聚,他唤他表字,口气热切,犹胜当年并马齐驱的意气,“舸臣,你如今,可还是臣吗?”
黎舸臣面无愧色,“舸臣本就是犬戎之臣!”
众臣议论纷纷,面色各异,异动初显。
黎惺说:“列位臣工,女帝好战贪功,穷兵黩武,死有余辜!京城守军投诚,犬戎大军已入燕京,就在宫城之外,大梁今日必亡!我念在与诸位多年同僚,自可为诸位谋新朝要职,今日归降者,必厚待之!”
文华殿大学士不卑不亢道:“贼子隐忍数年,扮作汉人,亦不忘窃国,我等为汉人不可改,叛国必遭外贼猜忌,焉能有好下场!”
黎惺一剑遥遥指去,极力克制杀气,怒道:“汉人便高人一等吗?我一个犬戎杂|种不还是坐到了西北军都统!”
他又指向阿樘,笑得残忍又疯狂,“他,你们的太子,还不是我的孙儿,他也是犬戎杂|种!”
阿樘指着他,好奇道:“本宫见过杂|种狗,杂|种马,杂|种松狮,还是第一次见杂|种的人!”
太子殿下骂人不见血,朝臣中窃笑四起。
文华殿大学士捋须捋得不疾不徐,笑容可掬,“太子是人,岂会是畜|生的孙儿?”
黎惺也笑,阴狠毒辣,剑光粼粼,笑得朝臣之中不少人,慢慢退到他身后,他双手高举,天下尽掌,得意极了,“你们汉人臣子,不照样归顺畜|生!”
他笑得停不下来,直到一柄长剑从心口探出头,他口吐鲜血,满目不可置信地回头,才发现是兵部侍郎动的手。
而其余叛臣,早已落入诈降的禁卫军之手。
兵部侍郎尹澄拔出长剑,朝太子跪下,“臣不辱使命,重伤贼子!”
太子樘慢慢走近重伤倒地的黎惺,面无表情地拾起滴血的长剑,一剑斜斜压在他脖颈上,居高临下,如视蝼蚁。
神情几分恍惚,像极了女帝漫不经心,又察见渊鱼的模样,仿佛任何人都不值得他上心,更不值得他伤心。
黎惺死前,只看见他一个吝惜伤感的眼神,就被长剑割破喉管,入他的畜|生道去了。
慕容樘随意扔了剑,踢开那颗恶心的头颅,百官才发现那轻描淡写的一剑,竟割去整个首级。
慕容樘对百官说:“我杀人了啊。”
萌中有狠,狠中带萌。
众臣这才发现,太子樘的眉眼,与女帝生得极像,就连和风细雨的残忍乖张,也是一模一样。
众臣纷纷下跪,俯首称臣,早已忘了,这不过是个孩子,还是个有犬戎血脉的孩子。
慕容樘拔出女帝交与他的龙泉剑,递与默默无闻的太师,后者欲接,他手一偏,又交给了工部侍郎段沉。
段沉会意,一剑剑刺死禁卫军押住的叛臣,他面不改色,气度从容,犹如执笔挥毫,书就浓墨重彩的一笔。金銮殿前的玉阶上,尸横遍地,血流成河,出自世家的叛臣一一伏法,永远记住段氏斩杀叛臣的功勋。
段氏控制世家已久,如今权柄虽失,却仍有厚望,通敌叛国是灭九族的大罪,叛臣世家必遭屠灭,此举却会教幸存下来的世家心寒,明白段氏效忠皇权,与段氏离心。
女帝保下段氏尚存的一息,既要靠段氏凝聚世家,又不能让段氏收服世家,只能将段氏变作皇臣,留有威望,不留权柄。
段氏,必须要留着,防备谢氏。
这回的大戏中,没有谢氏。谢氏的嫡孙谢瓷被严密看顾在东宫之中,以防谢氏通敌。谢御史白看了一出好戏,方才如梦初醒——女帝信不过他,信不过曾助她一臂之力的一珩堂。
九门提督引犬戎入城,十万东北军、五万东南军乔装成百姓,与三万诈降的京城守军前后夹击,轻松杀完六万犬戎精兵。
女帝早已不需要一珩堂了。
或许他早该想到,当年一珩堂助她平定东北军时,披的是禁卫军的皮——她从一开始,就不想让人知道她借用江湖势力,她不愿意示弱,留下任何质疑她实力的名声。
当初说好要与他兼济天下的人,根本不信他,甚至重用他们共同的仇敌段氏,美其名曰用段氏约束世家,实则却在防备谢氏。
他被逼着娶了慕容氏的宗亲,后者不过是女帝的暗探,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女帝回京之时,正逢朝中清洗,朝局虽已大定,仍有余孽待除。她却称病不朝,一切交给太子,留东南军的能人异士帮衬,再加上锦衣卫——锦衣卫两名付姓同知,从黔州军中抽调出来,她都信得过,却迟迟没有重封指挥使。
女帝回京之时,形容枯槁,抱着一副血迹斑斑的盔甲,丢了三魂七魄,行尸走肉般回到甘泉宫,枯坐了一天一夜。
西北军都统亲自陪她回来,太子一下朝就在甘泉宫外跪着,与亲爹一起求她节哀。
直到外面响起太子晕厥的呼喊,她才出来,目露惊慌,却还抱着那副盔甲。
太子装晕装得僵硬,女帝却浑然不觉,看着他人事不省的模样,眼里慢慢露出惶恐,愈发搂紧了盔甲,蹲在地上一声声唤着“阿樘”。
那是陈总管第一次,看见她众目睽睽之下,身着女帝衣冠,哭得泪流满面、生不如死。
她哀泣:“你也不要我了吗……”
慕容樘被女帝并一副盔甲压得死沉,拼命给亲父使眼色,表示他装死快装成真死了,黎显立即会意,抱起女帝就走,陈总管命人备好了药膳,都是颜指挥使常做的。
尧姜不肯吃,拼命地吐,吐到腹中空空,又酸又苦,还不肯吃,勉强喝一口茶,呛得眼泪鼻涕一起流,不停地拿衣袖擦。
黎显何尝不难过,不过与她比谁先憋下去,等他憋得鼻子红、眼睛红、耳朵红,哪哪儿都红的时候,才可以开口说话,好在比尧姜快一点。
他说:“你不爱惜自己,也不爱惜这个孩子了吗?”
尧姜捂住肚子,眼里难得流露些许无助,些许软弱,些许迷茫,她喃喃道:“我该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我该生下来,还是陪他死……
黎显把装病的阿樘喊来,“阿娘有了你的弟妹,你劝她要保重自己。”
慕容樘虚弱无力地上前,趁尧姜去握他的手,取走那副铠甲,再整个人钻进她怀里,嘤嘤哭泣,孤弱无依,“阿娘不要阿樘了吗……”
尧姜崩溃大哭,和儿子哭成一团,心里破了一个大洞,血肉汩汩地流,已经忘了为什么伤心,只知道伤心,伤心,伤心……
尧姜小时候,颜无药总是想方设法逼她喝药,她最知道怎样叫他心软,他生气时就不说话,等见他气消了些,才假哭,可怜兮兮地求:“少喝一碗吧。”
他必然不忍,边唠叨边替她拭泪,这法子次次奏效,所以她害他杀他,只要这样都能哄得他原谅。
她不过是一直在挥霍他对她的宠爱。可这一次,他再不能替她擦眼泪,他已离去,再不归来。
黎显听了许久她破碎在风中的压抑哭声,直觉此事并不简单,尧姜屏退所有人,选了一个僻静的地方,最终告诉了他那个答案。
害死颜无药的并不是体内的蛊毒,而是一个秘密,一个被他窥破的秘密。
他给她的安神汤,自入西北,她再未喝过——她知道了他或许是清严的儿子,犬戎的余孽,她不信他。
她甚至默许了,段太师伺机杀他。
还有什么比她不信他更令他绝望的呢?所以他知道,仍作不知,甚至喝下她给他备下的安神汤。他对她的爱已成了溺爱,所以她要什么他都愿给,哪怕是自己的性命。
明明那样一个智慧通透的人,偏偏在情字上如此执迷。
可惜,他不知道另一个秘密,他的生母全潋,是孝昭仁皇后真正的孩子,而昭廉太子,才是全氏的嫡长孙。这也正是为何昭廉太子不像皇后,而尧姜像的不是皇后,只是全芙。
孝昭仁皇后并非文帝正室,第一个孩子决定了她能否为后,她与全氏合谋,许诺给全氏一个太子妃。
段辜存知晓了这个秘密不久,便在临去西北前告知她,这也是为何尧姜默许太师杀他——颜无药才是真正的皇室血脉。
只要他活着,一旦被老臣们发觉,他就是她帝位的最大隐患。所以她对他说,我死在你前面,你要记得我,后半句她没说出来——你要记得我,就别抢我儿子的皇位。
尧姜说到此处,完全失控,她抱着颜无药的盔甲,恸哭失声。
黎显从没见过一个人可以那样哭,仿佛天河倾倒在了眼里,她伸手掩在面上,那泪就从指缝里溢出,无休无止。
他想她是太痛了,在她当初狠心让他发觉让他绝望的时候,一定是低估了这份失去,有多痛彻心扉。
如果颜无药能看到她为他流的泪,就一定会明白,她爱他至深,每一夜他喝的安神汤,都是没有毒的,她只想让他多休息一下,呆在营帐中,才不会被段太师的人刺杀。
她唯一的残忍,只是告诉他,她不信他了,她枕下藏了匕首,防的就是他。
她想让他在她死后,远远地离开,只在心里记得她。
可那又怎样,一切终究都已无可挽回。
世间从来,情字最苦,欲字最毒。
只是她从未想过,她对他的爱,早已深过一切欲|望渴求。
她怪不了任何人,她内心深处,也是想斩草除根的,段太师杀人,她诛|心,谁又料想,到头来诛的是自己的心。
黎显不知如何相劝,最终只得道:“你若真心愧疚,还是要保下他的血脉,莫让他九泉之下难以瞑目……何况他并非真的去了……”
尧姜不知听没听进去,黎显等了很久,久到她一根头发丝都没动,才看见她捂住了肚子,脸上似庆幸似欣慰,终于缓缓点头,坚韧而凄楚。
黎显伸出手,想摸摸她的头,又觉不妥,改为拍她的背,一下又一下,温柔而怜惜,再无一丝私欲占有。
试问天下,有谁能为了信任不再而甘愿赴死?那人爱得纯粹深沉,爱得疯狂彻底,他输得心服口服。
黎都统日日陪着女帝,监督她吃药用膳,直到她怀胎三月,胎象稳固,才有些不舍道,西北没仗可打了,你封我做君后吧,这孩子也得有个父亲。
黎显满目诚恳,说他替我照顾好阿樘,这是我欠他的,应该还回来。
女帝前几日强打精神上朝,大封了功臣,自然包括他,她说:“西域动荡叛乱已有百年,将军一战而定,打通了西域和中原之间的通路。此功,此德,必将名垂千史。朕,要重重地赏你。”
她赏了他不少西域珍宝,还有西域美人……
黎都统觉得,是时候告诉她,如今这君后非他莫属,可她断然否决,即便出于私心,依然冠冕堂皇,“朝臣忌惮你外族血统,能接受太子,却始终防备你,怕你步上黎惺后尘。”
黎显握着她的手,始终不肯松开,低头许久,抬眼已有伤痕,“你还是要赶我走?”
尧姜叹气,黎惺本为外族之事,活着的知情者绝不会外泄,可到底存了心结,黎显若再赖在后宫里,惹人侧目,恐怕就保不住兵权了。
她字句在理,只道为了阿樘,你也要暂避锋芒,把西北残局收拾好,待阿樘登基,便再也无须委屈求全。
黎显抓住关键,“阿樘登基?你让他独当一面,就是为了让他早日登基,那你呢?你不做皇帝了?”
尧姜终是没有告诉他,她活不了多久了,她只是苦笑,豁达而绝望,“我早就不想干啦!这皇帝有什么好,连我心爱之人都保不住……”
他凝住她脸上久久不能释然的凄苦,终究还是把心里的疑问问了出来,“你每次受伤,无药都紧张得要命,我听闻你头疾严重,可是因为这个,想退下来了?”
尧姜颔首,看见他松一口气,知道他必定觉得自己承认病重,大概就不那么病重。
她想起有那么个人,她每次干脆承认,使出疑兵之计,都能被他识破,她自以为高明,他只觉她无耻。
世人倾向于相信,口是心非,皮骨相违,她用真话掩护真话,意图教人觉着虚假。而又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在他面前,无论说真话,还是说假话,他都能听明白她的意思。
她早已不懂如何在他面前撒谎了。
天底下唯一一个她能说真话的人,却已经不在了。
黎显终究还是没扛过朝臣施压,回了西北打理残局,经营西域通商之务,这回尧姜倒是记得送他,他受宠若惊,隐隐觉得不对,当场闹起小孩子脾气,就不肯走了。
尧姜叹气,道我代他来送你,你还不乐意了,你回西北,记得替我打探他的下落。
尧姜握紧了袖中那人的玉笛,咬牙切齿,疯狂孤戾,又慢慢悲凉绝望,“我总觉得他没死……不然为什么尸首都没留给我……”
黎显知道这是她活下去唯一的希望,劝她往开处想之余,便佯装愤恨道:“他要是没死,天涯海角我也把他抓出来,让他害你这么伤心!”
尧姜就僵硬地笑,黎显回眸望她,只觉那笑寒意刻骨,此生难忘。
女帝开始显怀,而孩子他爹成了秘密,她抓着后宫几个夫侍,想把好处塞给他们,孰料他们都抖着小身子道,指挥使在天之灵会来找臣哒!陛下不知道他多可怕!
尧姜哑然失笑,原来这么多年,她不宠夫侍,后宫风平浪静,世家毫无怨言,都是他的功劳啊。
女帝复朝,却只说了几句话,“朕怀有龙嗣,是指挥使的,他救驾而亡,朕要追封他为君后,与他冥婚。朕知道你们当中定有人会反对,但朕此刻也想表明一下态度,反对无效,太常寺少卿立即去择黄道吉日。”
陈总管不知是喜是悲,她终于给了他一个名正言顺,可他再也看不到了啊。
朝臣们反对了好一阵,直到太上皇出来劝,不过寥寥数语,就教那场荒唐的冥婚,操办得空前绝后,大喜大悲。
尧姜一人饮下两杯合卺酒,一人坐在承因宫的喜床上,一人嫁衣如火,红妆艳|色。
承因宫,是她取的名字,只因他们一段缘劫,不过是承了因果,断了对错,爱恨情仇,终成水流。
尧姜其实听见了,她与黎显洞房的那个晚上,彻夜凄凉的笛声。而在她与他洞房之时,却不再响起。
女帝持着一幅牡丹绣图,怔怔出神。
这是全甄给她绣的,红盖头。
她在付府寻着一口雕龙绘凤的檀木箱,里面全是她的嫁妆,龙凤碗筷,钗环佩饰,金玉双镯,凤冠霞帔,嫁衣艳烈。
尧姜一时兴起,身着红艳,就这么跑出宫去,跑到付府,去告诉那两个牌位,她终于嫁给了心爱之人。
两个牌位见这新嫁娘向他们行跪拜礼,就有些好奇,怎不见与她夫妻对拜的郎君?
那女子喃喃自语:“儿不孝,竟害死心爱之人。”
尧姜潸然落泪,唇角微弯,笑嘻嘻地抱怨,仿佛仍是他们膝下缠赖的娇女,可以肆无忌惮地挑剔他们给她的东西。
“凤冠太重,霞帔太累赘,叮咚似叫花。”
秋日寒凉,她褪去束缚,只着飘逸红纱,足尖点地,舞剑翩跹,纱裙层叠飘逸,回旋有致。
尧姜舞累了,坐在台阶上,看到一家三口,在不远处闲话家常。
千金气鼓鼓地说:“付总兵连把好剑也不肯送。阿娘你瞧你夫君这小气样!”
全甄便笑点女儿鼻尖:“聒噪!你爹不是去取了么!”
付邃终是不情不愿地拿来一柄长剑,已是一脸心疼:“这可是西域冷钢,脆生地很,别弄坏了!”
千金不屑:“我还不稀罕呐。”
终是伸手去接。
却什么也未曾接到。
尧姜对着如有实质的空气,亲眼看见那幻影化为缕缕劫灰,任她如何伸手去够,终是再也聚不成形。
一场呓梦。
她放弃了爹娘,放弃了他,再也不配拥有一个家了,而这一切,为了权势,为了江山,为了百姓,她保全了那么多个家,偏偏自己永远得不到。
自作孽,不可活。
尧姜终于痛苦哀嚎,脑中针扎得疼,意识渐渐模糊,唤不出一个完整的名字,她痛苦得心肠折叠,必要喊得声音嘶哑,再无一丝清明,她永远负隅顽抗,笑得肆意乖张,可她也会累,也会自责,也会知道大错铸成,无可挽回。
她撞了南墙,可没有人等她回头了,一个人都没有,她又是一个人,无依无靠,无家可归。
她忘了自己,忘了所有,只知道在这一刻她撑不下去了而已。
她很想问苍天,她为帝勤政爱民,功大于过,为何连一个残缺的圆满都得不到?
有些事一旦动摇,便会彻底破坏原本的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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