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也曾情好难分
凤尾琴,凤尾琴,怎为情,怎为情。
慕容妘十三岁,身量颀长,容颜婉然,气度清华,若不细看,看不出她眉宇间藏得极好的戾气。
她受够了前世装疯卖傻,实则猪狗不如的日子,重活一世,懂得收敛情绪,也懂得不教自己受委屈。
她做得多,说得少,有时发起呆来,又聋又瞎。
她成了个面瘫,全身上下都写着“轻蔑”二字。
明言着轻蔑什么人,并不是十足的轻蔑。唯沉默是最高的轻蔑,最高的轻蔑是无言,而且连眼珠也不转过去。
可她一说话,又能把人气死,
段辜存曾拉了她的手,很真诚地问:“有没有人说过,你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让人对人世失望。”
因为过于直白,才会失望于人心的黑暗与可怕。
他直觉她爱了一个人,于是那日在他府上,他取出凤尾琴,要与她弹琴,也要与她谈情。
他坐在她身侧,“能告诉我,你究竟想要什么吗?”
她说:“我不想被遗忘,只能尽最大可能,活在每个人的心里。”
他使劲把她往前一拽,将她横抱在自己怀里,坐在他腿上。他的怀抱十分适宜,他的眼中染上了一抹嫉妒。
他不肯承认的嫉妒。
她心里已然有了旁人,希望那人心里也有她。
他抱着她,引着她的手,去拨一根根的琴弦,呼吸相闻,情意幽微。他拨一个音,她和一个音,不高不低,不疾不徐,恰到好处,高山流水般的投契。
他附耳过去,“唯恐海棠春睡去,世间安得解语花。”
她酥颊含笑,“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她的如来,是皇权富贵,她的卿,却又是谁?
开始不是他,他莫可奈何,然而终究是他的时候,他弃如敝履。
立场不同,各有责任,怎奈一路同行,猜忌怀疑中也有真心,而这真心,总比想象中,要多一点。
那一个漫长的春天,永不凋零的桃花,漫天飞舞的柳絮,凤尾妙音,细细弹拨,一桩缱绻缠绵,一处情好难分。
他又问她:“你从没当我是长辈吧?”
她笑得狡黠,“你是师友,不是长辈,你为我解惑,我为你解忧,这是同道中人,不分立场,不分敌友,来日分道扬镳,也记得今日高山流水,知音难求。”
他也笑,她如此通透,知道来日必会相争,他又不甘,他想让她为他牵绊,才能免于日后的争斗。
他终是握了她白玉般的手,珍而重之地暖着,抬眼可见情意如海,翻涌如雾,滔滔不绝,“若来日为敌,又当如何?”
她满目坦荡,毫不躲闪,“你之于我,如司马懿之于曹丕,若你无司马懿之野心,我必不会赶尽杀绝,反之,各凭本事。”
她太过理智,他懊恼蹙眉,似在责怪她不曾考量生死与共的情谊,“各凭本事?难道不会不忍?”
她却似习惯了这样的矛盾,毫不在意相爱相杀的纠结,“任何一段感情,没有痛感,只有快感,便无法刻骨,任何一对知己,没有争斗,只有携手,便无法铭心。”
“惺惺相惜,只存在于敌手之间,这种情谊无法言说,无法得到,无法割舍,才显得可贵。”
她脸上是不符合年纪的看穿一切,“若你我为敌,我必拼尽全力,望你亦然。唯有若此,你我才能更了解彼此,才能心甘情愿死在一方的手里。”
她坚定道:“敌手之间,尊重才是最高的情谊,因为没有人愿意被看轻。”
他想,她通透若此,自己堂堂男儿,又有何不能释然,在无数个与她争斗后疲惫心痛的夜晚,他都会想起她笑意宛然,真正的玲珑剔透,刻骨铭心。
真正的高山流水,知音难求。
他抚着凤尾琴,拨起几个闲闲的音,想起自己断了腿的时候,想起孝昭仁皇后那句“帝力于我何有哉”。
谁不想自由自在,问心无愧,逃脱权势的囚笼,去做天地一沙鸥。
可终究还是要落败,所有高洁的心志,所有兼济天下的抱负,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等到有能力实现,又困于权势桎梏,放不开手脚,不愿拿这滔天富贵去冒险。
他本以为她看惯人心险恶,不想仍有赤子之心,仍要还这世道清明,仍要成全万万百姓,他很想讽她天真,却又没有资格。
她最吸引人的,是她身处幽暗,心向微光,她在被舍弃中学会无偿的爱,这可贵无比。
她非但学会了爱别人,还学会了爱天下,爱天下人。
他应该为她骄傲,却又为自己悲哀,他能感觉到,她对他的爱,越来越渺。
今日武英殿中,她愤怒得要杀他,却又是什么,教她最终只挑开了他的衣衫,然后转身,颤得一身的纠结不忍。
他很想问她,说好的不必留情,尊重敌手,你为何终究还是不忍?
他托起七年前那只小龟,忽而生出莫名疯长的渴望,若是与她隐退于世,总能寻到一方乐土,便不必理会生死争斗,权力倾轧。
可还是晚了,待他斗累了,斗疼了,待她斗倦了,斗伤了,待曾经深厚的情谊伤痕累累,已经过了七年了……
回不到那片春雨绵绵的湖,回不到失之毫厘的桃源渡口,回不到不顾一切的情意翻涌。
她一生唯一一次舍弃所有的勇气,都被他轻易击碎,如今后悔,早已来不及了。
燕京的灯市丝毫不逊色于黔州,吃食玩物、花灯题诗、猜谜投壶、折花赠柳无一不全。
尧姜牵着阿樘,慢慢地行在长街上。春日的夜,还有些寒凉,尧姜不时替他捂手,买些热气腾腾的糕点吃。
阿樘心想,今夜的阿娘格外的温柔,格外的爱他。
他边啃着糖人边发问:“害我的人是太师吗?”
她蹲下身子,细细擦拭他鼻子上的糖渣,眼含调笑,欣慰又感伤,“你看出来啦。”
阿樘的小胸脯就一挺一挺,愤怒得鼓起腮帮,“如果不是这样,阿娘为何要封他的儿子当少师,他们父子都在我身边,这是天大的好处啊!”
尧姜如那人所愿,封段沉为太子少师,留在阿樘身边,来安段氏的心,不想这孩子聪慧,还是看出来了——唯一得利之人,便是策划阴谋之人。
阿樘吃完了糖人,忽而低下脑袋,扯下放在尧姜手心里的手,“他们都说,我非嫡出,阿爹曾是罪人,只因我是长子,才……他们说,我当太子,不合礼法……来日阿娘有了君后,有了嫡子,自然就不要我了……”
尧姜就心疼得不行,一把把他抱进怀里,一下下抚着他发颤的背,他却哭号得愈发起劲,开始挣扎,拿小拳头打她的肩,“我都听到了!皇祖父劝阿娘送走我,阿娘为什么不放弃我!”
尧姜一字一顿,“因为你是我儿子,谁都可以不要你,我不能不要你,他们心中有礼法,我心中,只有我的儿子。”
她说:“你知道吗?阿娘从小最想要一个家,后来却自己放弃了,阿娘不想再错了……”
阿樘眨巴眨巴眼睛,眼泪鼻涕一起下来,他鼻头好酸好酸,却拼命忍住泪,笨拙地替他娘擦眼泪,觉得那泪好烫,好烫。
他握紧了小拳头,鼻子红红,“我不会让太师得意的!我会保护好自己,保护好阿娘!”
尧姜破涕为笑,泪还没止住,刮刮他的小鼻子,一起去前头的馄饨摊,吃热气腾腾的馄饨。
尧姜和阿樘吞馄饨吞得正起劲,不妨对面坐下一个人,她装作未见,阿樘却扯扯她的袖子,小声道:“太师……”
阿樘挤眉弄眼,意思是要么赶走他要么我们走,他在这里好碍眼哦。
尧姜扯下袖中细细的绒丝,团成团塞在阿樘耳朵里,顺道挠了挠他的耳朵,痒得他咯咯笑。
阿樘冲她乖巧点头,转过身子,表示自己什么也听不到。
尧姜叹气,“荀彧对曹操说,我为汉臣,当年的明公我不能相伴了。”
段辜存也叹气,“我并未叛你,只是有野心罢了,只是你愿世道清明,而我愿官场互利,便走到今日这个地步。”
“江山,是朕的江山,天下也是朕的天下,任何人都不能染指”,她眼中威吓沉沉,却又有难言的无奈痛苦,“这,就是帝王心术。”
他目光炯炯,毫不避让,“帝王心术让你如此偏爱一个孩子,一个并非嫡出的孩子!”
她嗤笑,“多少亲兄弟,争得头破血流,争得成王败寇!朕的儿子是要争天下的人,不但要争,还要争得光芒万丈!朕也想让他跟兄弟们争,争到踏踏实实的权柄,争到实实在在的雄心!”
她终于自嘲,“可朕做不到啊,天命如此,朕子嗣单薄,只能让他,和朝臣争,和礼法争,争一个名正言顺,争一个立贤不立嫡!”
他终于退让,不再想劝她设法再要一个孩子,或者从宗亲里寻一个太子,而是道:“这职责重大,也要担得起才是。”
她还是被激怒,“怎么才能担得起,你日日争权就担得起了?你很有城府就担得起了?朕的儿子,心系天下,怎会拘泥于朝局!你这样狭隘的人,实是不配做他的师父!”
他不觉侮|辱,早已承认他们之间天堑之隔,信仰之差,反而去握她冰凉的手,是君臣执手,也是爱侣执手,然而,却是最后一次。
最意味深长的一眼。
我生命中有亘古不化的疑问,说出来,想听听你是不是也有。我们该怎么生存?该如何获取成败?未来会怎样归去?
我们同路几年,无话不谈,心有猜忌,却无疑虑,到了今日,坦诚相见,终于谈崩。
她听见他说:“我心悦一人,她却视我为仇敌。我知此生断无可能,却还心有不甘。我知她甚深,有时却看不懂她。”
尧姜依旧无言,他阖了阖双目,压下唇角微颤,只得继续。
“我自以为做了一件于她有利之事。我亲手为她斩断情丝,杀了她最爱的人,不过只因我嫉恨。”
“我实在容不得她心里有旁人。”
“就连她心里的你也一并赶了。”
他听得这微弱得几不可闻的一句,终是如遭雷击,形容呆滞,不一会儿回过神来,双目就震得通红,继而不住浑身发颤,双手抚上胸口,疼得流下泪来。
她从没有完完整整地承认过,她爱他,即便他几乎确定,却仍患得患失,等她亲口承认,却在诀别之时。
诀别之时。
尧姜牵着阿樘,往回走的时候,就又有些恍惚,仿佛记起许多个日日夜夜里,那人似真似幻的笑意,及那深深笑意之中,隐隐约约的疼惜。
许多个无助时刻,他那只仿佛随时都会抽离的援助之手,却没有一次真正放开过。
重重迷雾之中,他搀扶她起来,容许她片刻的迟疑,当作撒娇而已。
他包容她的怀疑,包容她的猜忌。
在某一刻,她真的认为,牵着那只手,就可以不必惊慌,与他天地徜徉。不管路有多长,去到天涯海角,执手地老天荒,哪怕注定落败。
触及过多次那温和外表下的冰冷,却从不敢忘记冰冷背后,那真实刻骨的温暖怜惜。
除了做武帝的爪牙,他们还做过许多事,附庸风雅,谈古论今,激昂文字,高谈雄辩,他们互引知己,有生之年,要一展雄心抱负,要以江山社稷为己任,内清吏治,外驱蛮夷,还苍生一个升平安逸。
他们论过的诗词,谈过的策论,奏过的曲调,辩过的学派,深深刻在慕容尧姜心中,至今明晰。
她知道他未尝不是在骗她,她知道怀赤子之心的或许只有她一人,可那些激浊扬清的愿景,那些惺惺相惜的分秒,她都感觉到了滚烫的真心。
他说,臣只爱权势,那么她想,为了保住权势,你总得做些实事。她将新政托付于他,没有想过段氏尾大不掉,没有想过后来的防备斗争,她只想成全他或许还有的一点赤子之心。
泛舟湖上,春雨迷蒙,他再也不必骗她,直言过去的自己早已死去,活着的当下,只是一个狭隘的权臣而已。
各有各的活法,她早已学会放任,她不会强迫他,却要放过自己。
他说的,既然不同道,何必强留。
何况,还隔着血海深仇。
尧姜看着沉沉夜幕,微笑,微笑的皮囊下,酸楚滚烫的眼泪磅礴叫嚣,喉头涌上来一股一股酸涩,吞下去,咽下去,往死里摁下去,她继续笑着,腹中眼泪里都是微笑。
所有故事的开头都是美丽而宏大的,所有开头美丽宏大的故事结尾往往仓促。
起于红尘迷乱,终于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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