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我想杀你
尧姜忍住腹中抽痛,踢了陈其一脚,气急败坏道:“还不去给我找人!”
陈总管抽抽噎噎,沉浸在悲伤中无法自拔,“这下弄巧成拙了吧……啊!城郊哪来人给你接生!外面就快打起来了……咱们这么多人护着你,没一个会接生的……人家进不来你也出不去……谁给你接生!你说你吃饱了撑的要诱敌深入!你有病吧你!”
尧姜陛下已经痛得昏过去了……
关键时刻还是太上皇聪明,这个计划中,他负责绊住黎都统,却盯着女儿的肚子不放心,暗中叮嘱颜指挥使救驾时别忘了带稳婆。
外面禁卫军与三万西北军对峙,黎氏几位宿将闹将起来,道陛下新政伤了君臣情谊,定是为奸人蛊惑,陛下产子,我等定会守护新君,矢志不渝。
他们自信禁卫军不敌沙场儿郎,前头黎滁没做好准备,空有四万人马,偏偏因为叛国,栽在人心上面。可他们从未叛国,向来忠于国家,因女帝更改世袭制度,才不得不维护黎氏儿郎的利益。
他们打着清君侧的名头,只想废了女帝,废了新政,扶持幼帝登基,他们没有谋反,仍然忠于慕容氏的天子。
那一日,段首辅一人独往,白衫落拓,不惧生死,如一阵清风款款而来,在两军对阵的当口,慷慨陈词,道尽新政之必要,道尽男儿报国之心志,直言尔等沙场英雄,何惧以军功论尊卑?世袭之功勋,不啻对尔等本领之侮辱!且男儿报效国家,奋勇杀敌,难道只为一官半职?
他一唱三叹,有理有节,直说得众将士面面相觑,愧疚难言,不免心生退意。
黎显额上冒汗,脑中嗡嗡作响,一句也没听清,他再三道要去找人接生,都被淹没在唇枪舌战里。
黎氏宗亲怒火一经点燃,便再也顾不得产子的女帝,只想着抓住段首辅的漏洞,再撺掇众人冲进去,逼女帝退位。
黎显哪儿也去不了,始知被人利用。早知就不该留她一人在内,她一人产子,生死难料,可后悔也来不及了,他只能苦笑,自嘲又绝望。
段首辅在这里大逞威风,吸引了不少注意力,颜指挥使才得以带着稳婆入了寺内,见着昏过去流血不止的尧姜陛下,立时红了双眼。
银针刺穴,她悠悠转醒,眼中唯有害怕,紧紧抓牢他的手,他心疼得不行,再也顾不上骂她偷鸡不成蚀把米,摸摸她的发,拼命笑,颤得不行。
“别怕,不会有事的。”
她不信,小声抗议,“流了很多血……”
她感觉到眼角的湿,突然瞪大眼,茫茫的都是惊惧,稳婆上来要脱她的亵裤,她吓得往他怀里钻,“不要让她……碰我!”
颜无药不好多看,只得偏过头,揉她的脑袋,吻她的额际,“你看你,平日多么大胆,实际也不想旁人碰你,你曾为人所迫……才会这么敏感……是不是?”
他爱她,才会用心去读懂她,慢慢发觉她内心不可告人的秘密。
稳婆终于开始动作,他转过身,把她放平,自己跪坐下来,握住她的手,看到她垂死挣扎,满身是血,痛得死去活来,可怜又卑贱,忽然很想让她解脱。
他眼里闪过一瞬的杀意,她没有错过,“颜无药。”她轻声唤他,每一个字都带着疼痛,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她知道他想杀她。
她这样出卖一切的人,活着做什么呢。
他在笑,眸子里仿佛隔了一层水光,明亮而忧伤,“你我相识八年,我在你眼里,是仆从是棋子是帮手,只为了权势,你可以委身别的男人、甚至不惜害死他!只为了权势,你可以逼我们兄弟决裂!尧姜,你知道什么是爱吗?还是你的爱,一点点,都不肯分给无关紧要的人?”
尧姜开始用力,疼痛跟潮水一般涌了过来,连带着向下扩散了去,痛得她忍不住向后仰倒,双目圆瞪,看不见白日青天。
她疼得七荤八素,恨不得哭爹喊娘,又想到她没爹没娘,委屈如潮水般涌上,忍不住就嚎道:“我没爹疼没娘爱,你还要求我爱别人!你才有病!”
稳婆开始用力往下推她的肚子,厉声喊着:“用力!顺着奴婢的手用力!”
尧姜把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熬着巨痛,拼了命地用力,忽而觉得腹中一空,似有什么东西从她身体里一下子滑出去,撕裂般的痛感顿时消失了。
她听见嘹亮的婴儿啼哭,然后听见稳婆惶急的声音,“血、血止不住了……”
尧姜此刻偏偏清醒,生命流逝,来不及懊悔伤心,颜无药抱起一身是血的她,心中一痛,突然想起曾经的击掌盟誓、耳鬓厮磨,那夜佳人半|裸,铺了自己半肩的青丝。
他手心里全是冷汗,一个声音告诉他,来不及了。
所有的来日方长,戛然而止。
颜无药突兀地笑了一声,“尧姜,我们在一起八年……”
尧姜面色苍白如雪,疼痛又上来,一阵阵不停地要命,她埋首在他胸前,许久才抬起头,声音微弱如风中残烛。
“八年,四个月,零四天。”
他的手慢慢抚上她的脖颈,停在咽喉最为脆弱之处,“其实……我从来没想过要杀你……黔州派去杀你的刺客,我马上就后悔了……”他语声低微,温柔如初,“我杀了你吧,这样你就不必挣扎,活得那么累……”
他强提气,问出长久以来的疑惑,“我为什么会爱你,你不过救了我几回,帮了我几回,可回回都有目的,你像宠孩子一样宠我,只在施舍怜惜……”
“你这样一个人,自私、冷漠、绝情,那么难伺候,贪婪得要命。”他笑容凄凉,“我怎么可能喜欢这样的女人呢?”
尧姜摸到身下黏稠的血,知道自己大概活不成了,脑中再也顾不上后续的算计,悲凉入骨,她眼皮翕和,勉力睁开,握住他掐她脖子的手,只知道跟他一起用力。
她遥望远方一眼,没有等来想等的人,心痛如绞,又如梦似幻,她浅浅淡淡地叹,几分忧伤,几分释然,“我这辈子,总为别人做嫁衣,总是别人垫脚石,到头来他弃我,也是我活该……”
那个人在阵前慷慨陈词,要留史书惊艳一笔,又怎会顾得上她的死活,她机关算尽,他对她有信心,她必不会让自己有事。
颜无药抬眸望她,她的瞳孔也仿佛蒙上盈盈水光,她笑如浓雾轻风,“其实颜无药从来没有爱过慕容尧姜,只是同情她,因为他们两个,都是没人要的……”
她慢慢地闭上眼,呼吸慢慢平静,睡得无比安详,他眼中慢慢凝聚着柔和绵长的笑意,“其实爱了就是爱了吧,又何必一定要辨清为什么?”
他终究放开掐着她的手,拥住她的身子,稳婆是他寻来的可靠之人,早已抱着皇子与陈其会合,她拼死生下孩子,自己却陷入沉睡。
他觉得她傻,又懒得推敲她的局,她每一次以身为饵,凶险万分,哪能每一次都赢呢。
她等那个人来救她,却终于没有等到。
她绝望吧,可他更绝望,他说完了所有的怨怼,她听完了,却又不在了。
在那一瞬,他是真的想杀她的,她待他那么好,有黎显的前车之鉴,他知道她的好一向昂贵,他怕有一天她变了嘴脸,要他用命来还她的好,他不怕死,可他对她的爱,又算什么呢?
她早晚有一天,会毫不犹豫地不要他。
心里有个声音说,她死了,所有痛苦和纠结的根源就没了,杀了她,解脱她,也解脱自己。
他抚过她带着腥气的发,她没了意识,不肯抬头,那姿态凄凉得像一个被人遗弃的婴儿,她流了这样多的血,可一直在强撑,没有显露半点颓态。
他探过她微弱的鼻息,微微叹气,一瞬间心痛如绞,终于落泪两行,他一下下顺着她凌乱的青丝,唇瓣失色,终于桀桀笑出声来,笑自己到底舍不得她死。
真是败给她,永远都败给她。
他将一颗药丸溶在口中,一点点渡给她,轻柔地捏开她的下颌,再合上,她依旧不肯咽,他只得勾住那香舌,引她喉头低喘一声,不自觉吞咽下去。
陈总管抱着孩子远远看着,只道情字何解。
相国寺外,风云定下,满地血污。
段首辅言辞恳切,百夫长黎止承鼓动人心,三万西北军半数动摇,只剩黎氏宗亲的近卫负隅顽抗,与禁卫军交起战来。黎惺迟迟赶来,带着亲卫平叛,亲自救下被同族兄弟挟持的黎显,不幸中刀身亡。
黎显抱着黎都统的尸首,哀嚎响彻云霄,却再唤不回一缕幽魂。
西北军死的死,俘的俘,第二场谋反,惨败而终。
段首辅料理完此间事,急忙赶往寺内,黎显说她要生产,未必不是真的,女子生产胜似鬼门关,他尽力速战速决,却仍拖了这样久,不知她是否有事。
“首辅。”黎显阴鸷刻骨的声音叫住他,他双目猩红,披头散发,面目狰狞,绝望嘶喊,“陛下在里面,你在外面,你不管她的死活吗!”
段辜存胸腔一阵震痛,痛得魂魄与肉体分离,双眼涩痛难当,勉强稳住身形,道:“陛下不会有事,君后自求多福!”
黎显大笑不止,愤怒得扭曲了俊脸,“她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要你偿命!”
段首辅忍住心慌,步下愈发湍急,手脚冰凉,抖得厉害。
他看见颜无药抱着浑身是血的那人,一声声诱哄她醒来,然而她苍白着脸,毫无反应。
后悔,惊痛,绝望,他替她退敌,替她教化人心,却以她的苦苦挣扎为代价,他扪心自问,当真想不到她的处境吗,她以己为饵,困在这里,缺医少药,若是难产焉有命在?
他心知肚明,他只是做了选择,却没有选她。
他跪下来,凝住她,嗓音嘶哑得不像话,“还有救吗……”
颜指挥使依稀带着笑,似绝望似欣慰,“或许吧……”
成义元年十二月,西北军再起叛乱,首辅段辜存一人独往,舌战宿将,众军感化,遂归降。女帝围困相国寺,难产诞下皇长子,昏迷十数日,君后涉叛乱,囚于宗人府。
太上皇在宗人府里,见了黎显一面。
黎显胡渣满面,看不出一点君后的威严,落魄中多了几分随性,一身傲骨似露非露。
他说:“尧姜怎么样了?”
太上皇看着他一脸紧张,不由叹息,“她生你儿子的时候难产,你们在外面耽搁太久了,她一来跑不掉,二来她那种情况又不能搬动,缺医少药,生生拖着,你儿子是活下来了,她半条命没了……”
黎显抚着胸口,费力弯起唇角,触动一滴滚烫的泪,“她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太上皇捋捋胡须,表示不信,“你不怪她又瓮中捉了一回鳖?”
黎显朗笑,眸中光辉熠熠,已有释然,他把上唇吃进去,留一个颤抖的下巴,所有的害怕消散,渐渐只有凄凉。
“她连命都不要了,就为了与我分开,我如何能怪她?”
“错!她这一仗必须要打,有你无你,黎氏那些有反心的宿将,必须要收拾。犬戎蓄势待发,西北军不能是一盘散沙,需要有人能统领全军,军心扭成绳结,来日发号施令,才能无往不利!”
“世叔究竟想说什么?”
“你可知她大费周章,只为给西北军找一位既能教将士心悦诚服、又能教她安心的都统,她九死一生生下孩儿,早就存了立他做太子的心思。”
太上皇眯眼,老奸巨猾道:“还有什么样的都统,比太子的生父更让她放心呢?”
太上皇先前试探,知晓他对她终归爱多于恨,才敢抛出诱饵,势必要这位曾经的女婿接着为他女儿效力。
黎显终于微笑抱拳,“如此就拜托世叔了。”
太上皇心想,一切都在黎惺的计划之中,他早就想收拾黎氏宗亲,碍于情面不好夺|权,就借女帝的手肃清。他及时救驾,诈死博取同情,黎显经此变故,定能百炼成钢,心志坚定,不再遭人利用,女帝念及黎显丧父,必会对他网开一面,甚至为了安抚西北军,给他一个都统的位子坐。
哦对了,最重要的是,女帝收拾了黎氏,会放心立皇长子为太子,他黎氏还赚了一个太子,简直是不能更划算的买卖!
太上皇知道这位老友丧心病狂的算计时,也只得一叹成全,毕竟女帝要握住兵权,总得立黎氏的孩子为太子,相比其他世家,他还是更信任黎惺的。
被反套路了的尧姜陛下就惨了,在床上奄奄一息躺了十来天,模模糊糊有意识,却觉得眼皮死沉死沉,愣是睁不开。
颜指挥使每回都用那种羞耻的方式喂药,她隐约感觉到,悄悄红了耳根,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看见。
终于第十四天的时候,她感觉唇上轻轻的瘙痒,暗搓搓睁开了眼,然后卧了个大槽。
颜无药喂完了药,还在她唇上流连!
脸皮厚如城墙的尧姜陛下一瞬间脸色爆红,急忙偏头躲开,正好让人看见她羞红的耳根。
颜无药保持了长达半柱香的大笑。
尧姜陛下羞愤欲死。
他娇笑一声,滚落在塌上,然后很轻柔地将她搂在怀里,她各处的关节都僵硬无比,却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个怀抱的珍视。
她听见他低低的笑,满含眷恋,然后感觉什么冰凉的东西,顺着她的耳际,流过脖颈,黏在背上,一股一股,慢慢汇入她的心里。
她双手拢上他的背,也轻柔地回抱他。
她叹:“你还不知道我嘛,死死也就活回来了……”
她用一种稚童般很真很真的口气说:“我从来没有当你是奴才。小时候觉得你很有意思,才常惹你生气,长大了防备你,却也觉得你很可怜,后来生生死死的,还是不忍心。再后来同路而行,也没有当你是棋子,就算我娘不把你托付给我,我也把你当亲人,永远不会害你,永远望你如意。”
他的胸膛紧贴她的,感觉到一颗真心的跳动,终于确信她字字诚挚,毫不作伪。
他如玉般的下巴蹭着她的后背,仿佛撒娇,还带点委屈,“可你不爱我……”
“无药,这个世上的爱分很多种的,亲人之爱,友人之爱,男女之爱。男女之爱是最脆弱的一种,却被人孜孜以求,结果往往无疾而终……”
“那你现在还爱他吗?”
她轻拍他的背,斩钉截铁,“不爱,但留情。”
他闻言闷笑,忽而抱起她,放在梳妆台前,为她梳发。她额发生得高,一看就是有福之人,那青丝的温润触感,并没有因为主人的欲死还留,而逊色几分。
颜无药说:“他今日舍你,来日还会舍你,你却还舍不得他,是因为新政吗?”
尧姜看着镜中一丝不苟的发髻,与渐渐庄严的面孔,一笑风动,春|梦无痕。
“我们一起,冒过很多很多的险,数都数不过来,朕曾与他生命相托,但是现在,我们以天下相托,我与他,谁也逃不掉。”
他咧嘴,弯起嘲讽,定定瞧着镜中的女帝,很久才笑出声。
他看见那个躲藏的宫女,段辜存的眼线。
他弓着身子,双手按在圈椅的扶手上,将她笼在怀里,看着镜中暧昧交缠的人影,眼里是藏不住的笑意。
他附耳道:“你爱他,却不信他,你信我,却不爱我,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尧姜苦笑,抬头嗔他一眼,戳戳他的下巴,“诶诶,不要再装可怜了,得了便宜还卖乖,能不能要点脸!”
他还是那句厚颜无耻理所当然的话:“我要你就行了,要脸干嘛。”
尧姜不买账,表示她并没失忆,依然记仇,“那你差点掐死我!”
她初初醒来,脸上红扑扑的,那讨价还价的神情,三分娇嗔,七分薄媚,可爱又诱人,颜无药有些心痒,待反应过来,已压着她的唇亲上了。
一吻闭,久经沙场的两人,竟都有些娇羞。
尧姜陛下气息不匀,低着头,不看镜子也知道脸红得没法看。
颜指挥使抹抹唇瓣,邪魅狷狂地笑道:“陛下的滋味,一如既往的好!”
女帝托腮,抚着滚烫的颊有些迷惘,心道指挥使的技术居然比君后还好,以后要不要试试?
指挥使表示,非但要试,还要多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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