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不尽缠绵
玉妃离宫那日,女帝亲自携着她的手,走遍了整个梁宫。
金銮殿前,她对桑琰说:“诗经有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你看,这就是坐在那个位子上的感受,可还是有人,想要坐那个位子。这就是人的野心。”
桑琰说:“你历经千辛万苦,九九八十一难,坐到上面,也是天意。”
女帝勉强笑笑,“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天意,何其残酷。”
尧姜叹:“你知道我害死了文雍吧。”
桑琰俏皮地笑:“我猜到了,你接近谁,就利用谁,谁就得死,现在是不是轮到我啦。”
尧姜奇道:“你不是应该说,就算是死,我也要与你同归于尽!”
她阴阳怪气的,偏偏神态学了个十足,让桑琰想起小时候,堂妹弄坏了她的珠钗,她持着剪刀叫嚷着要杀了她,那时候也是这样张牙舞爪,不知天高地厚。
桑琰忽而抽去她发冠上的簪,放下她乌黑的发,然后拨一缕在手心,青丝柔韧,像一尾鱼儿在游曳。
她说:“小时候你每次来,我都恨不得把所有的钗环都戴上,跟你比一比,谁更好看。每个人都说你灵秀,而我如何打扮,都只是累赘。他们怎么会知道,你一向惫懒,最多只簪一支钗,有时干脆散着发,才不是什么出尘脱俗。”
她很认真地看她,递过一封文雍的亲笔信,上书他除恶务尽、还世道清明的决心。
“文雍死了,可我知道,他死得值。这世上残害他、利用他的人多,但是你懂他。你们共杀蛀虫,这份慷慨,为的是大义,是忠,是理想与信念,无关对错,只分立场。”
桑琰释然一笑,在尧姜落泪前擦去那一滴,“就算没有这封信,我也不会害你,你是个好皇帝,你有一颗真心”,她点点自己的胸口,“心里看见了,就是看见了,这,就是人间滋味。”
尧姜陛下就感动得一塌糊涂,拉着玉妃的手不肯放,涎皮赖脸道:“你还是跟我回去吧,我都舍不得了。”
桑琰腾出一只手,点点她的鼻子,似愁似怜,“尧姜,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这人命换来的富贵,我尝过了,也尝够了。我想去古长安的大雁塔下,和一些高僧方丈们,切磋棋艺或者谈诗论画。”
她终于没忍住嘲讽,嘴角上扬,“我不像你,看着无欲无求,其实最贪得无厌,我要去做个名扬天下的女冠,到头来咱们比一比,谁更受史笔垂青!”
尧姜陛下抓着她,跟死了亲爹似的干嚎,眼泪鼻涕都擦在她身上,“我不要~”
她可怜巴巴看着桑琰,“其实,在整件事情里,最可怜的人应该是我!我本来好好的做我的大小姐,非要争什么皇位,都是他们逼我的!他们不喜欢女皇帝,还逼我跟男人上床哇!”
桑琰无言以对,只觉喉头哽咽,说不出安慰的话,只能抱抱她,不停抚她的背。
尧姜陛下顺着竿往上爬,抽抽得快要断气,“爱我别走!”
桑琰好心反被调戏,气得一把推开她,定睛一看,这货嚎了半天竟然一滴泪都没有,于是她更气,气得浑身发抖。
她甩着帕子,作羞愤状,“你你、你,你这个变态!人家再也不要理你了啦~”
尧姜愣了半天,假装没看见她眼中的泪光,十分应景地说了一句,“总有一天,你会乖乖回朕身边。”
说完还故意舔了舔嘴角,端的是一个邪魅狂狷。
然而桑琰没有走。
她终于还是最后握了握她的手,“姨父姨母的事,莫要太伤心了,成日喝成那样,平白让人耻笑。”
尧姜叹,“以前总觉得,日子长,原来这么快,这就叫子欲养,亲不待……”
桑琰就笑,“别这样嘛,你是个皇帝嘛,胸怀能不能宽广一点,别老是伤春悲秋的,不像话。”
尧姜瞪她:“那你滚吧,眼不见为净。”
桑琰当真麻溜地滚了,尧姜陛下目送她出宫门,然后叹了很长一口气。
为什么叹气,她懒得想。
当日两军叛乱,揪出宫里不少奸细,陈其带人当场斩杀,后宫里的夫侍们受了惊吓,纷纷称病,这几日也没工夫来烦女帝。
君后把自己锁在福宁宫里,闭门谢客。
女帝恍然觉得,宫里安静了很多。
春日夜犹凉,她戒了酒睡不着,没事出来走走,然后诗兴大发,心想熙熙攘攘的路上,都是匆忙的过客。
她碰见过几回颜指挥使,后者每次都说路过,终于在第无数次“偶遇”之后,他夺过她手里的酒壶,眼里嘲讽,嘴上怜惜。
他摇头叹气,“前日以无情观有情,只道有情皆孽,今日以有情观有情,却道无人不苦。”
他说:“你到底爱谁呢?”
是你唤阿娘的那个人,还是你唤师父的那个人,是那个曾经辜负你的人,还是那个现在为了利益与你为敌的人。
段首辅自上位以来,排除异己,扶持世家,太上皇与之抗衡,终有疏漏之时。后宫之中的夫侍,多为他授意礼部入选,前朝后宫,他都想把持。
女帝也曾斥责,可终究无力阻止。
两军叛乱之际,她趁机除去后宫之中他的眼线,换来他称病不朝,众臣行事懈怠,所上的奏表,字里行间的意思,都是朝中可以没有陛下,却不可没有首辅。
尧姜并没有失望,意料之中的结果,段氏实力雄厚,她自始至终,当的都是一个傀儡皇帝。
她却终于想明白了,为何非要杀了那些夫侍,天下谁都可以给她送男人,只有他不可以,不可以。
女帝抬头看她的指挥使,忽然就笑了,她指着那酒壶,神情几分好笑,“我都换成水啦,不信你喝。”
颜无药果真就喝了,喝得淋漓尽致,摇摇欲坠,跟喝酒一样,清水不停地流下来,月色衬得那如玉脖颈,愈发诱人。
他拭干嘴边的水渍,眼中有了和她一样的醉意,他凝住她,难分难解,难舍难离,眼里的情意就要滴落,“为什么你爱的,都是得不到的人呢?”
尧姜却听明白了,他也在对他自己说。
她一笑,又清醒,目光炯炯,诚挚热烈,“一男一女,为什么只能有情,而不能有义呢?”
颜无药看住她,扔了那酒壶,终于笑出声来,无比畅快,“说得好,说得好。肝胆相照,何分男女呢?尧姜小友,无药有礼。”
她就与他三击掌,立此为誓,永不相叛。
情长比日月,此义共长天的三击掌盟约。
尧姜这辈子,总想着与人两清,她帮他替颜家翻了案,还他一个清白,就心安理得接受他的效忠,将这看作两清。
她自以为不需要多余的感情,可他既然存了这个心思,她到底不忍全然否定,只得将这男女之情变为兄弟之情,希望他不要越陷越深。
她从未想过,越陷越深的人,有可能是她自己。
她从未想过,她从不相信任何人,却为何独独相信他。
黎氏叛国谋反一案,大刀阔斧地开始,却只能草草了结。
朝堂之上,首辅终于回来,字句为黎氏求情,女帝终于清醒,这些世家利益勾结,她何来撼动黎氏的能力,不过是运气好,敲开一个角,却被人发觉,再也凿不进去。
段首辅看着今日格外安静的陛下,心中酸涩难言,几回断了字句,却只得继续。
尧姜,不是我不帮你,现在还没到时候。
段首辅进言宫中可再进新人时,女帝终于变了脸色,她依旧笑着,神情却凄然惨淡,他心痛地想,她的无助永远藏得好好的。
女帝颔首,手一挥,“礼部去办罢,人不要太多,太多了,闹得慌。”
段首辅在武英殿见到女帝时,只觉她仿佛又瘦了许多,她一身常服,不在批奏折,在描一幅青竹。
他跪下请罪,“请陛下恕罪。”
她没有抬头,“爱卿何罪之有?”
“臣明知陛下要打压黎氏,却没有相助。”
她说:“朕要废后。”
他心知她在赌气,不觉柔了嗓音,“陛下若不喜君后,少些恩宠就是了。”
她终于看他,那不解近乎忧伤,字句狠辣,却是对她自己,“朕不在乎跟他睡多少回,黎氏野心勃勃,一心只想要皇子,朕能给吗!”
他心中一痛,面上依旧无波,“这是陛下许给黎氏的,作为当初相助陛下的报答。”
她气得扔了朱笔,咬牙切齿,“施恩望报,小人也。他黎氏早晚要反,不过欺我孤女一个,无倚无仗,就狮子大开口!”
她的声音终于冰冷下来,威吓不减,“段辜存,这一切由你造成,为什么由我承担?而你逍遥自在指点江山!”
他只得大拜,“臣有罪。”
她走过来,他感到灭顶的怒火,然而悲凉,她说:“你站起来。”
“臣不敢。”
她终于爆发,指着他,弓着身子,恨到骨子里,“朕受够了你趴在地上,装作谦卑,却控制了我的人生,朕要你站起来!”
他不肯动,她跌退一步,绝望如临深渊,“朕,已经把政事交由你摆布了,你为什么还要来摆布朕的宫闱,是不是将来,你还要摆布朕的太子?”
他答得恳切,“臣确有建功立业之图,绝无背叛陛下之心。此生此世没有,永生永世,段辜存也绝不会有。”
她笑得愈发绝望,衣袖都委地,摇头,“此生此世都已荒废,还谈什么永生永世。”
他抬眼,无比坚定,如同誓言,“不曾荒废,都在此生此世。”
他说:“尧姜,黎氏这池水已乱,需要一个孩子,把水里的魑魅魍魉都引出来,你才能真正把西北军握在手里。”
她后退,“是啊,朕的心意,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形势。”
她坐回高位上,俯视他,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嗟叹,目光锐利,破浪而来,刺穿一切,“朕一直在想,你为何不称帝呢?别说你没本事,你只是,不想承担而已。”
“你享受无边权势,而朕,承担史书功过,天底下哪有比这更好的买卖,这个道理,朕早就想明白啦,从你一次又一次推我,一次又一次把我放在明面上,我就明白了。”
她眼中闪过悲戚,只有一瞬,“天底下哪一对君臣,君在外奔波,臣在内谋划,依朕看,合该换回来才对!”
他沙哑了嗓子,“你是……在怪我?”
她笑着摇头,再不愿意多说,“你是聪明人。聪明人大多都善于自保,不善于进取,可以临危,却不善于治平。天下在乎兵力、内政,论兵力,我大梁不惧外敌,论内政,我大梁虫蚁成患。”
她最终选择忍让,“朕为你遮风挡雨,并无不可,朕可以用兵权,来保内政,只盼首辅,要有进取的气魄和胆量。”
他眼眶微湿,觉得她天真可笑,竟妄图洗清官场污浊,却恍然记起自己刚出仕时,意气风发的模样,经过这么多年,被磨去所有棱角,只剩自保的心志。
他忽而害怕,他拥有了一人之下的权势,再也不必急于自保,然后呢,他又该拿这权势做什么呢。
是醉生梦死,还是玩弄权势,这两者,都不适合他,他为世家集权,可世家人才辈出,谁会记得他。
段首辅终于笑起来,笑得眼角的鱼尾纹深深,女帝安安静静地等着,没有说话,任他抉择。
他说:“臣只爱权势……”与你。
她丝毫没有失落,笑意愈发明显,“那你有没有想过,若没了这滔天权势,还剩什么呢,来日你总要老总要死,只留个权相之名吗?”
他笑,总要老总要死吗,你已经想得那么远了,还是你根本,盼着我老盼着我死呢。
他终于站起来,看她一瞬笑靥如花,然后步步走向她,看她笑得愈发干净,然后握住她的手,捋好她的发,静静地看她,温柔得不得了。
“我明白了,尧姜,你希望我,找回自己,因为你做不回自己,是吗。”
他慢慢搂住她,柔情汩汩,一点点灌溉枯萎的脉络,他低低地叹,“你总是明白,怎么抓住我,可知只要一个你,就已经足够。”
她回抱他,落泪一滴,“我知。”
她喃喃道:“帝王,最肮脏了,你不脏,坐不上。”
她耳语道:“到如今已是你欠我,但愿来日你能还得起。”
他搂紧了她,没有说话。
他们都是太理智的人,利害高于感情,权势逾于性命,饮鸩止渴,习以为常,为了保命,不惜折寿。
他们从前勉强同路,也会为了各自的利益防备,如今彻底为敌,却也有利益一致的时候。
不知从哪天起,他们已经成了彼此心头的一根刺,痛到不拔不快,可若拔了,却又怕心房从此有了缺口,会流血至死。
他利用她,她被利用,几度起伏,而生埋怨,他恰到好处地相救,也被她看出别有用心。
可依旧相爱,仿佛注定,在无数个时刻,忘记立场,忘记敌友,他们只是心意相通的爱人,他们醉心权势,又醉心对方,又或者,只是醉心灵魂深处一缕契合。
春雨已至,风裹着细雨,不尽缠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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