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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决杀


  尧姜殿下杀入梁宫时,慕容衡的登基大典正进行了一半。

  他没有承认自己的身份,并且这辈子也不打算承认,他活下来是一场阴谋,策划阴谋之人,只当他是颗棋子,不如做他的弘王殿下,矫诏登基,还能笼络群臣。

  他这辈子,最好面子。

  慕容衡凝住一身血的尧姜,她身上铠甲泛着磷光,那通身的帝王气派,在血池中洗练出来。

  金銮殿上,禁卫军的尸首七七八八,众臣早已缩在角落,不敢出声不敢动弹,祈愿自己是个透明人。

  尧姜殿下逆光而立,向帝座上的人扔了两颗人头,归顺他的锦衣卫指挥使谈霰、领侍卫内大臣邓婺。

  锦衣卫如潮水涌出,指挥使身死,两名同知现身,将金銮殿围了个水泄不通,表示与帝座共存亡。

  两军对峙。

  慕容衡安坐其中,慢条斯理,尚有指点江山的底气,“并州军片刻便至。”

  了尘大师粉墨登场,双手合十,普渡众生,“咳咳,贫僧早已堵上地道,衡儿,降了妘儿罢。”

  朝臣中眼尖的立马跪下,惊呼声四起,还有妇人般的抽泣,“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还活着啊!”

  尧姜殿下身侧的段刺史见到故人时,不由僵硬了身子,可想到自己以前的政敌,会是心爱人的生父,又觉世事奇妙,添三分笑意。

  当年之事揭开,他也不惧。

  了尘大师当日诱并州军入尘缘寺,存的就是相助尧姜殿下的心思,邓婺囿于男女偏见叛了尧姜殿下,他却不会舍弃他最喜欢的女儿。

  自然了,若尧姜殿下回不来,他只好勉为其难,送这个不太喜欢的庶子上位,聊胜于无嘛,毕竟这个位子不能空着。

  昭廉太子与诸臣叙旧的工夫,黔州副总兵付律已入金銮殿内,他满身是血,跪拜那人,献上镇国公李素的人头,“幸不辱命。”

  慕容衡如梦初醒,黔州军对战并州军,那她是靠什么杀进宫来的,西北军都统黎惺很快转入他的视线,老爷子杀红了眼,见到老朋友付律,抱得死紧不肯放,恨不得亲几口,一块儿哥俩好约吃酒去了。

  黎都统拼命拉走付律,奈何后者兜兜转转不肯走,尧姜殿下终是轻叹,该来的总是要来。

  几名大内高手押着付邃、全甄还有付铮上殿。付铮看起来成熟不少,见到他老子付律也不畏缩了,那大无畏的模样,反教付律心痛。

  要不是黎都统拉着,他早下跪求尧姜殿下了。

  三名人质慢慢被拉入锦衣卫的护卫中,大内高手仍虎视眈眈,两位同知对视一眼,心知未到救人的好时机。

  尧姜殿下并不着急,她召唤了昭廉太子、段刺史,哦对了,还有几位慕容绪的亲信,包括背叛慕容云的连颂,一起还原了当年慕容绪谋害太子妃、弑父夺位的真相。

  年近古稀的全氏家主,老泪纵横陈述他亲女全芙冒死诞下皇太女,表示全氏忠心护主,誓死拨乱反正。

  段刺史控制住所有人的嘴巴,成功置身事外,成了还原真相的匡扶正义之人。

  最后,尧姜取出那道梁文帝传位于皇太女的诏书,昭廉太子捧出那枚玺印,表示他年迈无力,该是年轻人的天下,情愿让位于皇太女,顺便夸耀了几句亲女卧薪尝胆的心志。

  众臣无一不点头称是。

  慕容衡终是跌倒在帝座上,喃喃自语,指着了尘大师,浑身发颤,“她是皇太女,那我算什么?!”

  了尘大师一拍脑袋,恍然大悟,不再唤他“衡儿”,急忙道:“弘王殿下,汝父之位来历不明,你更加名不正言不顺,还是快快下来罢!”

  慕容衡彻底绝望,没有人能证明他的身份,就连他自己也不愿意承认,就算承认了,也难逃一死。

  他眼中寒芒一起,手一挥,三名人质脖子上的刃,就要齐齐落下,两名同知对视一眼,锦衣卫对外的刀纷纷调转,向内劈来。几名大内高手应接不暇,慢慢制不住人质。慌乱之中慕容衡随便抓了一个人,一剑横在她脖子上。

  是全甄。

  颜无药无比懊恼,未曾想挟持全甄之人如此难缠,他几乎救出她,又被扔给慕容衡。早知如此,便该在今日前设法相救,而不必理会什么打草惊蛇。

  他看向尧姜,后者无悲无喜,仿佛意料之中。

  他想,即便他们利用她保住付铮,可她为了不让慕容衡生疑,为了有今日的万无一失,不还是没有派人相救。

  说到底,她也是个心狠的。

  付总兵被救下,死活不肯走,黎同知拉不动,只得也留下,付铮遥望他亲爹一眼,便站在他叔父身边。

  尧姜殿下远远看着,这场面无比讽刺,他们才是相亲相爱、生死不弃的一家人,而她呢,她又算什么。

  大殿里针落可闻,血腥气味无比压抑,慕容衡真正成了光杆司令,手上只有一个妇人,妄想凭此保命。

  所有人都想,尧姜殿下杀伐果决,可能下一刻就要手刃这挟持她养母的贼子,至于她养母的死活,在史书上只会留下一笔:帝虽仁孝,然知大义。

  但她真的犹豫了很久。

  然后她下定决心,抬手邀请,笑语盈盈,“杀了她,你得碎尸万段,不杀她,你还能好死,都是一死,随意罢。”

  她挑眉,竟然还有心思与身侧的陈其调笑,朗声揶揄道:“他这挟持人质的招式,真是烂透了!”

  慕容衡终于承认,她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对手,当日悬崖上的惺惺相惜,不过是一场麻痹他的幻梦。

  他发了狠,剑刃割破全甄的皮肉,如愿捕捉她漫不经心的眼中,一缕惊慌失措,然后笑得如同胜者,即便早已一败涂地。

  他发疯地喊,然而神智空前清明,“阿绛,你爱她,你爱她吧!阿绛,哈哈哈哈哈哈哈!”

  尧姜手中挽好长弓,直指那颗摇晃的脑袋,面容冷凝,羽箭嗖嗖,千钧一发之际,全甄咬住慕容衡的手腕,趁他盯着羽箭分神,拔腿就跑,颜无药扯过她,却仍迟了一刻。

  慕容衡手中的长剑,已然穿透全甄的腹部,他的胸口,插|着一支羽箭。

  慕容衡倒下,睁眼望天,最后一眼却只望到华丽的穹顶,他在修罗场上谢幕,脑海里最后一刻浮现的,是两败俱输。

  付邃搂了全甄在怀里,看见那人一步步走来,眼中无悲无喜,又似悲伤麻木,她蹲下身子,握住全甄鲜血淋漓的手,哀切道:“阿娘,到头来,你还是不要我吗?”

  全甄一开口,就是汹涌的血,她费力捋好尧姜的发,看了付邃一眼,后者点头微笑,她把尧姜的手,放在颜无药的手里。

  “七七,要…顾好……你…表哥……也照顾…好…你自己……”

  尧姜心中没了知觉,流泪依旧无声,她终于瘫坐在地,失去一切威严,握着全甄的手,放在自己的颊边。

  她说:“为什么永远丢下我,爱我就那么不堪那么难吗。”

  全甄抚平她脸上的不甘,将她抹成一只小花猫,然后终于笑出来,“傻孩子……爱…不是…一厢…情愿就行……”

  这话她早该对慕容云说,可惜信任太过稀薄,情愿回顾过去,也不愿戳破,有这份情谊在,日后为敌时,便不会难看。

  全甄到死才明白,为何慕容云肯单恋到底,只因她所有的拒绝,都是欲拒还迎,都存了得不到才最好的心思。

  当年付邃暗中支持昭廉太子,她又清楚慕容云的野心,她知道夺嫡之路难测,为着多一条生路,难免就拒绝不了他的爱慕。

  她不爱他,却要利用他的情,她并没有伤害他,她只是不爱他。

  全甄最终还是握上付邃的手,眼中是真实的眷恋,那眷恋看得尧姜心头发酸发苦,却又无比羡慕。

  付邃贴上全甄的面颊,听她气息微弱的密语,听她说此生有他足矣,只是遗憾从未有孕,他豁达一笑,说你忘了,我们有七七啊,当年我胡诌你有孕骗过晋王,然后就有了七七,简直是天意。

  全甄脸上的血被泪水冲干净,她忽而用力抓住付邃的手,眼睛瞪得大大的,又惊恐又失落,懊悔沉沉,如坠梦境。

  她急惶不已,“阿邃……我们回…黔州……什么都…不要管……我们……一家三口……”

  那声音尖刻,如枭鸟夜啼,教小儿吞泣,终于慢慢低下去,然后悄无声息,一片死寂。

  付邃阖上全甄的眼,很轻柔很轻柔地拔出她身体里的剑,横在自己的脖子上,他笑,“七七,你和他太像了,可他是我的敌人,你是我的亲人,这么多年,我是把你当亲生女儿的……”

  尧姜依旧跪着,没有拦他,眉头松松紧紧成了弹簧,流泪成了习惯,无碍她作出个凶狠的表情,然后抖成疯病。

  “那又怎样!你现在还不是不要我!你要真当我是亲生,为何我一次次冒险,你从来不拦!我不是人,我不会死吗!”

  付邃就看她,看她面目狰狞,通红得可怕,惊觉自己对她关爱不够,教她成这副绝情面孔,可惜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他们在咫尺之间,又仿佛天涯之远,他一手握紧了剑,一手遮住她的眼,感觉到她滚烫的泪,心中一瞬刺痛,又很快消散。他看见全甄在不远处等他,云端之上,张灯结彩,盛宴将开,为他接风洗尘。

  这一生的争斗,始于最初的不甘心,中间欠了一个人的命,最终把命还回去,不知是还给了不甘心,还是还给了那个人。

  与子偕老,他总是记得的。

  尧姜流干了泪,终于站起来,她冷眼看付铮哭成泪人,冷眼看这满殿的鲜血,一具具的尸身,不远处是她的臣属,她可以哭泣,像个孝女,却不能脆弱,否则无法教人臣服。

  她挥手,陈其上前,宣读诏书,然后安坐帝座之上,笑意浮沉,粉面含威,气韵卓然,众生颠倒。

  不知谁先跪下,不知谁先喊陛下,很快山呼万岁之声,不绝于耳,满殿的臣子,都不记得今日本是另一个人的登基大典。

  那些不肯跪,或是跪迟了的,被就地格杀。

  史书上没有记载流了多少血,没有记载死了多少人,只记下尧姜女帝的杀伐果决,不输男儿,只记下尧姜女帝卧薪尝胆,智勇双全,只记下昭廉太子忍辱负重,重归朝堂,只记下大梁功臣承袭正统,拨乱反正。

  义宁十六年十一月,梁武帝次子弘王登基,昭廉太子之皇女尧姜,陈武帝篡位罪行,诛弘王于帝座之上,遂正嫡脉,承继大统。

  次年一月,皇女尧姜为其养父母守孝期满,正式称帝,帝号衍,年号成义,史称尧姜女帝。

  成义元年,付云七的故事结束了,慕容尧姜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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