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十年修得同船渡
桑琰小时候,被批有凤命。
她家道中落,亲爹不争气,亲娘怅恨早逝,因这批命得了外祖家照拂,娇小姐似的养到碧玉年华,还未许嫁。
她只跟过一个男人,为他堕过一个孩子,尽管她不爱他,他到头来还是给了她名份,可封她为贵妃的诏书还未颁下,那个男人就死在了大殿之上。
她知道是她。
她多么厉害,被困弘王府的日子,还能与弘王府的姬妾斗智斗勇,打探消息。弘王将她的身份告诉她时,她并没太多惊讶,她这个堂妹,从来都不简单。
桑琰伸手将一朵红梅扯下,任由艳红的花瓣散落在自己的掌心,看那朵娇艳上的雪珠慢慢融化,时光仿佛停滞。
很快有人替她披上狐狸毛的披风,毛绒绒,暖洋洋,动作无比轻柔,可她没看见刺目的明黄。
女帝今日一身红衣,配着素白的披风,像极了这雪中红梅,她替桑琰戴好风帽,携了桑琰的手,在雪地里走,一脚深,一脚浅。
二人到底是扮过夫妻的,走了不多远,桑琰就喊累,女帝宠溺一笑,便在亭中坐下,赏雪观梅。
桑琰抱怨,仍然直接,“你真打算封我做皇后啊?”
天地可鉴,她喜欢男子,就算上回弘王醉酒要强迫她,她帮着挡了回去,也不过是看在从小一起长大的情份上,真没别的意思。
尧姜陛下看见远处一个人影,便扯过桑琰的手捂在手心,边搓揉边呼气,那殷勤劲儿,活似疼爱妻子的丈夫,深情融化冰雪,教人毛骨悚然。
尧姜厚颜无耻地说:“我看上你啦,要借你挡一挡烂桃花。”
烂桃花黎显很快就杀到,看见女帝呵宠一个女子的模样,非但怒发冲冠,并且杀气腾腾,勉强行过礼就不请自来地坐下。
这阵子尧姜陛下忙得够呛,一朝天子一朝臣,朝臣换血实在麻烦,她将几位殿阁大学士召集起来,正式设立内阁,参预机要事务,替她分担政务。内阁事务冗杂,又涉世家人情,她懒劲上来,复了昭廉太子太上皇的尊位,封段刺史为首席大学士,将内阁丢给他们打理。
女帝罢御史台,更置都察院,谢院判忠勇有加,靠着朝中人脉,一跃而至正二品左都御史之位。都御史纠劾百司,辨明冤枉,提督各道,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朝中落马问罪的官吏,皆由谢喻罗织罪名。
罪轻罪重,陛下都给个眼神让他自己体会,他这官儿当得颇苦。
前朝血雨腥风,依着尧姜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后宫自然也不太平。
女帝没有驳回朝臣选夫之请,亦默许了黎显君后之位,许他自由出入后宫,实则却宠着后宫一个女子,行那磨镜之事。
后宫里慕容绪、慕容衡的妃子,她统统赶去殉葬,只留了弘王的这位妾侍,日夜相伴,爱重得不得了。
尧姜没有杀嘉宁,嘉宁也十分安份,事实上她喜爱女子之名远播,后者怀疑她见色起意,整日窝在自己宫里,哪儿也不敢去。
黎显刚探望完嘉宁,就听闻女帝在外赏雪,匆匆忙忙赶来,就见着你侬我侬的情形,不由气血上涌,说话犯冲。
“陛下好兴致,不怕肾|虚啊!”
对面尧姜陛下偷了美人一枚香,正回味无穷,闻言并不理会,摸摸美人的脸,就着这软玉温香,斟一杯温酒仰头饮下,喉头滚动,露出一截玉颈美妙难言。
这货经过生死,容颜愈发诡艳。
黎显入宫入得勤,虽避开她处理政务之时,每回见她,都是这副醉生梦死的模样。仿佛从前受的苦,必要赶紧找补回来,就像暴发户,花钱不带眨眼,怎么烧钱怎么来,争分夺秒地花,一分钱也不给后人留。
东南水患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她就命人快马运了好些樱桃、杨桃、荔枝、青枣回来,成日与爱妃酿酒同欢,说色迷心窍那都是轻的。
她纳的这个玉妃呢,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大冬天的,要穿薄如蝉翼的纱衣,透风还不能透明,不然就撕了重做,首饰非要上好的羊脂玉,宫里的金匠画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样式,一天接一天永不满足。
牛奶洗澡、美酒沃肤不提,吃更是一大笔开销,山珍海味根本不算什么,燕窝只吃血燕,好不容易吃个大白菜,她还只吃拇指大小的菜心,说她骄奢淫逸,简直侮|辱了骄奢淫逸这四个字。
面对这种令人发指的行为,朝臣俱是义愤填膺,谏言妖妃祸国,奏折络绎不绝,强烈要求限制后宫用度。尧姜陛下就说,当日被困弘王府受人照拂,定下三生之约,此生同为女子不能相爱,守着总也是好的。
直说得众臣嘤嘤嘤抹起泪来。
他们也不想哭哇,可陛下都情到深处泪流满面,他们怎能无动于衷,何况哭好了陛下还青眼有加。
陛下情到深处色令智昏,黎显自然就看不过去,“娘娘每日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这一粒米一尺布哪一点不是民脂民膏,陛下初登大统,你就搞得人心动荡,是何居心!”
桑琰冲尧姜翻了个白眼,示意你找的麻烦,后者摆摆手,满眼宠溺,示意爱妃最大听爱妃的,玉妃没有办法,捡了颗刚摘下来、露水还未干的桂圆,语重心长地劝。
“君后,别觉得臣妾酒池肉林什么的,你说如果我不将自己保养好些,日后成了黄脸婆,陛下纳一后宫的妃子夫侍,他们还得跟您争宠,且加在一起的用度,那还能小得到哪儿去?现今这后宫就我一人,就算再怎么铺张浪费,能花去多少啊?你就看开些嘛!”
黎显气得浑身发抖,一手伸到她面前,尧姜陛下一个眼刀过来,只能刹车,愤愤一拳砸在石桌上。
玉妃倒也识趣,知道他惦记陛下,遂款款扭腰,带着三仆六婢,扬长而去。
看她那我是宠妃我怕谁的样儿,黎显就气不打一处来,他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的情敌会是个女子,难不成要跟她一样搔首弄姿尧姜陛下才会喜欢?
尧姜陛下躺在铺着狐皮的躺椅上,不时用手去够绵绵的雪,语气很有几分欣悦,“瑞雪兆丰年啊。”
黎显就叹气,摊着手,瞧着很有几分苦恼,仿佛是什么比登天还难的大事,“陛下何时与我成婚呐。”
尧姜执着酒杯,横他一眼,眸中酿出水色,娇媚得紧,“今儿你见着嘉宁,还想与我成婚吗?”
他笑得无奈,“嘉宁不是陛下叫我见的吗。”
教他从嘉宁那儿打探,是否与他的长兄仍有来往,是否心怀不轨。
她狠狠摇了摇头,还是有些晕,只觉眼前的人成了两个,然而思路依旧清晰,“黎显,你想寻个一心一意待你的妻子,这我不可能做到,日后我三夫四侍,还要三妻四妾,你受不了的。”
他满目坚定,眼中赤诚燃起,成燎原之势,“我心悦你,才愿你待我一心,我知道你本性不坏,我只求一试,即便惨败,也愿赌服输,在这里陪你一辈子。”
他说:“当初许你驱策,便是一生,你去哪儿,我去哪儿。纵世事皆非,亦生死不负。”
他眼中深情如许,烈焰灼目,俯身下来,那张脸越放越大,就要碰到她的唇,尧姜陛下一惊,酒就醒了大半。
她手忙脚乱地侧身爬起来,从不离身的酒壶都忘了拿,跌跌撞撞就跑了。
黎显看那背影,终是低头笑笑,眉眼皆悦,毛头小子般的窃喜,不觉回味她身上味道,兰芷香气混了酒味,竟愈发醇美。
他骄傲地想,这货害羞的样子,还是蛮可爱的嘛。
他眼中忽而闪过一瞬阴鸷,嘉宁至今仍与他的长兄来往,他长兄身居西北军骠骑营副将之位,平日又与黎氏几位叔伯交好,倘若真撺掇起来,西北军必要出事。
嘉宁是什么样的人,他早已清清楚楚,她结交朝臣,卖官鬻爵,他本以为她不过是任性妄为,慢慢才发现她荒淫无度,以色谋权,是个极有野心的公主。
皇室对于权势的狂热,与生俱来,本无可厚非,可嘉宁一开始给他的印象太美好,当他发现她的真面目时,幻想破灭,难免迁怒于她,心生厌恶。且她一面与他长兄勾勾搭搭,不清不楚,一面又对他深情款款,各种要求,这嫌隙便愈发不可磨灭。
他偶然间听到,嘉宁建议他长兄荼毒黎都统,趁侍疾尽孝,她再相劝父皇,慢慢将西北军的军权蚕食过来。
他那时就知道,她极有野心,且藏得极好,皇兄夺位,她只需看着,等到两败俱伤的时候,坐收渔利。
他虽向来不孝,可她把主意打到他亲人身上,便是触了他的逆鳞,他念及旧情,不会杀她,却也断断不容她胡来。
他在想着如何防备嘉宁的时候,他对她的情,也就慢慢地断了。
那日他陪嘉宁逛庙会,途径燕栖湖畔,看见那一处烟火,不知怎地,就借词离开,头也不回。
能让一个男人离开一个女人的原因,只有另外一个女人。
尧姜陛下也执迷权势,不同的是,她永远把自己难看的嘴脸露出来,因而偶尔看到她美好一面时,便觉得十分难得,还有几分,荣幸?
并且总想着逗她,教她不必总是板着脸,也不必一副放荡模样,多露出些真实的女儿娇态来。
当真是很有意思。
当真是有些幸福。
尧姜陛下边跑边回头,生怕有人追上来,不妨撞在一个人怀里,当即一个眼刀飞过去,对方却握住她手腕,稳住她身形。
颜指挥使十分无语,这货没事总喝得一身酒气,每日总喊头疼,又不肯喝苦药,他每日一顿解酒汤总免不了加糖,为免她喝多伤身,还总得偷换她壶里的酒。
有一回她喝了半天没醉,慢慢就有些惊恐,神色难得有几分讨好,扯了扯他的袖子,可怜巴巴问他不会下毒了吧。
颜指挥使当时非常高贵冷艳地来了一句,是啊,毒死你这个昏君。
她先是一愣,夸张地“啊”了一声,眼睛瞪得贼大,翻着我要死了的白眼,马上一骨碌爬起来,大吐特吐,还不忘用手抠,要把胃里的东西全吐出来,挣扎得满脸褶子。
然后狠命拍桌子,拍得咚咚响,气得吐血,要吃人似的,冲他死命吼:“我吐不出来!”
颜指挥使依然高贵冷艳,凉凉道,你再喝下去,早晚得喝死。
她吸吸小鼻子,惊魂未定,把泪花憋回去,满脸不可置信,仿佛红杏出墙的妻子来毒杀她这个丈夫,下一刻就要嚎一句“你这个毒妇!”
最终还是认命般的喝那碗解酒汤,边喝边擦眼泪,无语望天,有些舍身取义的意味,道托孤真是麻烦,还得负责试药。
他就把解酒汤也撤了,看着她啥都没得喝,道这几日跟玉妃的戏演得不错啊。
她眨眼,总算掉几滴泪,道瞧你说的,那怎么是演戏呢,连陈其都说,那是肝胆相照,真情实意。
他就笑,温柔体贴,道迟早有一天,毒死你们俩。
她就咽了咽口水,自此每回喝醒酒汤,都得喂那只紫毛兔子尝尝。
诚然他知道她秀恩爱别有用心,即便对方是个女子,却还是不免嫉妒,话里话外拈酸吃醋。她自大殿上被嘱咐照顾他,便愈发关照他,封他做了指挥使,可她每回用那种慈爱的眼神看他,都让他不寒而栗。
她如愿夺位,人前笑僵了脸,只在夜深人静之时,喝酒喝到落泪。
从前她从不喝酒,如今她一刻不离。
尧姜陛下扶着颜指挥使,摇摇头酒劲上来,感觉再喝一口就能会周公去了,便急于找酒,她摊着空空的手,忽而急惶起来,险些落泪。
她又皱眉,握紧拳头,气得胡咧咧,点火就上天,“王八蛋!”
颜指挥使深吸口气,酒气冲天,忍住把她扔掉的冲动,双手扶正了她,口气不善,“一天到晚就知道喝,成什么样子!”
她迷迷糊糊知道这人是谁,便不管不顾与他对骂,“要你管!死断|袖!”
她似想起什么,更生气,气得腮帮鼓鼓,“黎显这个王八蛋,跟你不挺好,非要当什么君后,不知道我喜欢女人呐!”
他无言以对,只得打横抱起她,送她回甘泉宫。
尧姜陛下一沾了床,反而更清醒,扯着人袖子心心念念要喝酒,甚至带上了哭腔,急着要找陈其。
陈总管此刻正抛着一串钥匙玩儿,脸上带着可疑的奸笑。
他锁上了尧姜陛下的寝宫,心想这孤男寡女,酒后湿|身,情到浓时,必定是十分美妙啊。
事实上颜无药一入寝殿就发现了那迷香,随手就给倒了,完全不管那是陈总管的一番苦心。
尧姜陛下没等来美酒,仍是一碗苦药,终于也不再装傻,咕咚咕咚就灌下去,然后摸摸肚子,像只憋气的青蛙,马上要喷毒液。
颜指挥使檀口微张,满目惊恐,眼睛里写着你怎么真喝了。
尧姜陛下有了上回的经验,不消他提醒,很快觉得呼吸困难,马上自觉自发地找地方狂吐,天晓得他给她下什么毒,神经病是不会好转哒。
她吐着吐着,感觉清醒不少,颜无药给她拍背,居高临下,语声凉薄,“我放了一大勺盐。”
他说:“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没有味觉的。”
尧姜陛下猛地起身,气得两个鼻孔不够出,捂着肚子咳了几声,然后痛心疾首,满眼的泪水,憋了半天憋了一句,“你好歹毒的心!”
居然骗她喝那么咸的东西,简直不是人!
他重复那个问题,眸中染上着急,“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瘪瘪嘴,目光游移,“有一夜我喝多了酒,第二天起来就尝不出来了。”
他敲她的头,摇头,满眼的不信,“是在乱葬岗饿坏的吧。”
她耸肩,挺胸,大无畏,表示我已经这样了你还想怎么样有本事毒死我啊你倒是来啊。
他无奈,只凉凉宣布结果,“明日起,我替你针灸,夜里不许喝酒。”
尧姜陛下不肯就范,想起托孤归托孤,她大小是个皇帝,哼哼道:“朕不用你管。”
“我有办法解决黎显。”
颜指挥使的意思如此明显,他替她赶走黎显,前提是她得治病。
尧姜陛下联系他们断袖情深,想到少儿不宜的画面,搓搓手,有些纠结,眼里写着八卦二字,“你不会是要……色|诱他?”
颜无药的回答是一巴掌拍她脑袋上。
她却彻底亢奋了,“你们是不是……通过针灸…呃…交流感情啊?”
他看着她,眸色一深,心想针灸得宽衣解带,免不了肢体接触,或许真是个促进感情的好办法。
颜指挥使定下计策,也不管她一味装傻,笑如春花烂漫,一口白牙璨如星辰。
他用了些力气,推门而出,趴着听墙角的陈其应声倒地,他冲他颔首微笑,竟是难得的和眉顺目,荡漾如春水。
陈总管摸摸小心肝,心想春天真快来了,这一个个都发情发得厉害。
只是尧姜陛下的酒,却是一时戒不了的。
夜尽天明,一壶又一壶;烈酒入喉,化作断肠的毒。
她找到一个永远属于她的身份,却早已把自己丢了。
好在她有一船子的人帮她。
十年修得同船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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