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龙袍
说红颜祸水的,大多是些情怯之人。
他们对于那种妖冶强势、奔放直接的美,都保有一定的距离;更有心术不端者,远则意|淫,近则亵|玩,从不认真欣赏和尊重。
他们就喜欢那种给人安全感的美貌,楚楚可怜,知情知趣。
弘王殿下向来谨慎,王府里养了个妖|孽,也不过玩|物而已,他时常逗那妖|孽,却不宠幸她,就怕自己食髓知味,会狠不下心杀她。
此刻他抱她在怀里,暖室香风,他抚着她的发,引诱她说出她埋在朝中的势力,她却不安分,大胆勾着他下巴,要啃他的唇。
他忍无可忍,狠狠将她的头往下按,磨了磨牙,声音带上诱人的喑哑,“你再不乖,我可要罚了。”
她身体一僵,旋即舔了舔嘴角,抚上他胸口,恶劣地笑笑,“在床上罚吗?皇兄还真是心急啊。”
慕容衡还没来得及好好教训一下她,唇上便传来一阵温热的触感,她狠狠一咬,瞬间铁锈般的血腥味便在嘴里弥漫开来。
他下意识就把她扔在地上。
她达到目的,一嘴的血,笑得诡异而明艳。
男人嘛,喜欢带刺玫瑰是一回事,被刺扎着了,大多是忍不了的。
她冷笑,脸上挂着淡漠的讽刺,“你看你,明明厌恶我,却还得哄着,我都替你恶心。”
他愣住,他从来没有厌恶她,他只是害怕。你永远不知道她哪一面是真哪一面是假,她上一秒对你温柔似水,下一秒就能面无表情地拧断你的脖子。
她不是带刺的玫瑰,是吃人的魔鬼,只有傻子才会相信她。
新制的锦衣送上来,那明黄夺目迷人,金龙栩栩如生,直教人移不开眼。
慕容衡抚着案上的龙袍,她凑上来,瞪着大眼,也摸,如痴如醉,笑靥如花。他清楚看见她那双眼睛,写满了野心和欲|望,像两团火,她天生就是不会满足的人。
他笑,这样为自己的野心放手一搏,这样不惧生死的心志,仿佛也值得称赞。
她如今众叛亲离,也就只剩这点野心,这点,希望。一旦彻底破灭,他相信即便他不动手,她也活不下去。
他想起她为了这点野心,一次次不要命,他揉她的头,长叹,以胜利者的姿态,惋惜沉沉,“人心一入歧途,如此执着,如此可畏。”
她笑成魔鬼,桀骜而不苍白,反击依旧有力,“焉知,我是不对的,若没有这点执着,如何成大事。”
他一晃神,就看见她披上那龙袍,正慢条斯理地系上衣带。她披散着发,立于镜前,徐徐行天子步,从镜中瞧见他身影,转过脸来,扬起眉,那一眼凌厉如刀,气势如虹,丝毫不输天子气度。
再看她,下一刻却又弯了唇角,斜眼过来,蜿蜒如九曲回廊,迂回曲折,久久才肯落于他身,媚眼如丝,迷离痴惘,她施展妖术,一眼勾魂。
“若我是男儿,今日被踩在脚底下的,便就是你了。”
他被那妩媚眼角迷了心神,片刻回过神来,才知她这句话,是在对他说。
只可惜,她已然转过脸,望着镜中人,径自妖娆的面庞,低声叹,“可惜……生我不为男儿……”
奈何,怎奈何。命运总弄人。
他为庶,她为嫡,他为男,她为女。
他却是记住了,她表字尧姜,也是他的阿绛。
阿绛……
他永远猜不透她,她虚虚实实如谜一般,蛊惑妖媚,无端教人沉醉,欲要一探究竟。
那日醉仙楼前,生死相对,他本该杀了她,可他没有,他留她下来,万般周全,何止退一步?已是放低心,卑微姿态,千般忍耐,只盼她回心转意,竭诚合作。他做不到拱手山河讨她欢,也可保她一世无忧。
可她如此决然,如此决然……
鬼迷心窍,魅影翩跹,入迷,转眼已被她一口吞了心肉,一颗砰砰直跳的心融入她身体,这下断然是要,钻进她体内寻找。
他忍不住紧紧抱住那纤薄身躯,目光微澜,凌波似锦,长叹道:“阿绛,你留下罢。”
她答:“我这一生,原本就是在找死呀。”
他听见自己低声沉叹,“何苦……”
他松开她,往回走,不留情。
慕容衡听见她哽咽一般的呢喃了一句:“谁又可怜过我……”
那句话让慕容衡愣了很久很久,谁又可怜过她?
她是……在怨谁吗?
他没有回头。
谢喻自那夜梁帝猝死,被隔绝宫外,再见到尧姜时,只敢倚在廊下,远远瞧见她单薄如纸的影。青绿色衫子,白纱裙,三千青丝纷纷扰扰,一根碧玉簪,松松挽一个芙蓉髻,慵懒姿态随人去,耳边散落丝丝发,寥寥随清风飞转。
她身后是萧萧瑟瑟一池浓秋意,青芜红蓼皆是惨淡光景,衬得那人如入画中,烟云飘渺,紫雾香浓,匆匆一瞥,便知其心伤,从此不忍,怜惜,难忘。
殿下,应知花落如人,生死自有时,推手,随它去。
弘王殿下清洗尧姜殿下埋在宫中的棋子,当着她的面,将一个个宫人内侍活活打死,她静静站着,只浑身发颤,仿佛瞎了聋了,看不见血流成河,听不见凄惨哭喊。
她愤怒,伤心,悲哀,惊觉那颗心还活着,却被无情碾磨,落地成齑粉,血枯血涩,每一次跳动,都血淋淋,黏糊糊。一条条人命换来的跳动,无比沉重,无比疼痛,无比凄惶。
她想说,你们知道什么,都告诉他吧,反正我大势已去,怕是无力回天了,可看到他们紧咬的牙,听到他们不屈的喊,便再也无法出口侮|辱。
她终于发现,自己做不到,做不到不在乎,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他们死,死得这么惨,死得这么轻易,为着她的虚情假意,为着她的虚假诺言。
她在看到归柳的时候,终于崩溃大笑,她跪下,如注定倒下的危楼,抱住慕容衡的腿,像一只臭虫,不顾对方的厌弃,开始求饶。
敏妃娘娘嘴里被塞了布条,无法言语,好在衣衫完整,看样子并未受刑。她在皇后面前挑拨,举荐了杀昔妃的乐师,联系当日姚监副主动与那乐师打斗,实则共杀昔妃,弘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乐师是尧姜殿下的人,敏妃亦然。
慕容衡捏住那只臭虫的下巴,怒火中烧,“为何每一回,你拼命救的,都是女子,难不成你真喜欢女子么?”
尧姜握住他的手,忽然就笑了,一二缕青丝拂过面颊,他目中复杂,仍伸手将碎发拨至耳后,未见她哭,未见她泣,那唇色却苍白得发紫。
他说:“你越求我,我越要杀。”
她唇角笑意扩大,终于不可抑止地笑起来,笑声中透出刻骨的凉,寒森森更似秋霜,一层结一层,一层覆着一层,冰凌子紧紧贴着心,透凉透凉。
她笑得他心中发凉,他瞥见她睫毛上凝了朝露,短短一瞬,却又不见踪影,似乎从未出现过。
她说:“你要怎样,才肯放过她。”
他皱眉,不高兴,她连与他周旋,打探他想法的心思都没有,是有多不把他放在心上。
他挥手,所有人都退下,归柳被绑着,膝行着往这边来,尧姜对她摇头,眼中除了惊惧,还有哀求。
慕容衡抚她的唇,没有被翘起的皮刺到,眼神依旧爱怜,“你知道,该如何取悦我。”
他这辈子都看不到她贞洁烈妇的模样,此话一出,反倒惹她耻笑,他来不及懊恼,就高下立判。
她甩开他的手,笑得更娇媚,“殿下心志,莫非只在女色?那日我听嘉宁公主的婢女说,她家公主收服裙下之臣的本事了得,朝中肱骨多为入幕之宾,来日未必不能成大事。”
“殿下,祸起萧墙,你何必与我这瓮中之鳖计较?”
她指指归柳,“这个宫妃,助我杀了昔妃,可昔妃也是殿下想杀之人,也算有恩于殿下,殿下若真想杀她,来日登基教她殉葬便可,何必急于一时,弄脏了这华美宫阙。”
慕容衡扔给她一柄剑,“你可以选,杀她,或是自尽。”
还有一个选择他没有说,她或许也能杀了他,可杀了他,她也难逃一死。
她若自尽,他未必能放过归柳。
看起来,只有一条路可走。
可惜尧姜殿下,向来任性,没有人宠她,她自己宠自己,照样宠得无法无天,不知天高地厚。
她拾起剑,先试了试刃,割断几缕发,确认这不是一柄假剑,此举着实让慕容衡汗了一把。
她跪坐在地,割断束缚归柳的绳索,握了她的手,然后一起站起身来。
“人命本无贵贱,只因匹配的人心,有脏有净,才有了贵贱,才会有了取舍,以命换命。”
她扔了那剑,笑得无知无畏,“我的心很脏,我的命很贱,可我不会用自己的命,换任何人的命,我想换命的人,也不会要。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
归柳脸上泪痕已干,闻言愈发握紧了她的手,挤出一个干净的笑容,尧姜也笑,欣慰的,解脱的,也很干净。
她笑如一枝山花烂漫,可仿佛转身间,就要叱咤九天之上。
世上怎会有她这样的女子,把脆弱当成坚强。
慕容衡没有去捡那剑,尧姜笃定骄傲如他,不会弯腰,他一步步走近她,然后在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挤出那句话,“你真的不想活了?”
某人临死,还不忘翻个白眼,表示对他智商的鄙视。
大哥,我亲大哥,我有得选吗。
尧姜做了选择,一身轻松,如同打了一场酣畅淋漓的胜仗,那笑容瞧来,竟有几分满足。这让弘王殿下很是挫败,没有什么,比杀一个想死的人,还想让她恐惧屈服,更愚蠢的了。
他拂袖而去,随她们怎样死。
尧姜终于逮着机会,摸摸归柳的头,仍做回那个疼爱小妹的兄长,她柔声哄她,笑如白莲轻舒,“不要怕,阿云陪你,一眨眼就过去了。”
归柳就掐她腮上的肉,感觉少了很多,手感不好,她生气,转身不理她,想想舍不得,又转过来,很认真很认真地看她,要把她印刻在心上。
她娇声,抖着小鼻子,可怜可爱,“阿云生得俊秀风流,心肠又软,我喜欢死他了。可我第一次见他,觉得他傲慢无礼,我讨厌死他了,我第二次见他,他帮了我,我还是讨厌他,他走得太快了,我来不及把名字告诉他。”
尧姜搂她在怀里,归柳终于带了哭腔,“我知道他很难过,他笑的时候难过,哭的时候难过,可我还是很喜欢他,我想带他回家,我想带他伤透的心,回家。”
归柳说着说着,终于累了,她从尧姜怀里滑了下去,后者大惊失色,跟着跌坐在地,如从危崖坠落,终于泪如泉涌,呼吸急惶。她彻底慌了心神,五脏六腑皆沉,偏偏欲死不能,她脑子里一团浆糊,就是不知去哪儿捉一根救命稻草。
她低吼,怕吓着了她,然而凄怆到了深处,一颗心被攥成了汁,彻底不中用,已非疼痛二字可以形容。
她唤她,夹杂吞泣,一声声,压抑的,懊悔的,疼惜的,痛恨的,“归柳!归柳!阿柳!阿柳……”
归柳在她怀里渐渐睡去,嘴角一抹黑色的血,讽刺无比,残忍无比,尧姜抱紧她,真正恨毒了自己,她吻她的额头,每一个音都在发抖,“阿柳……我说了…要死一起死。”
归柳只得睁开眼,埋怨她死都不让自己好好死,她抚上她的脸,眷恋的,不舍的,唯独没有责怪,她把自己的手安安稳稳地放在她手心里,而不是像戏里写的那样,死了才凄凉落下,皓腕如雪冰凉。
她费力看她,吐出更多的黑血来,她蹙眉,心想哎呀,不漂亮了,她想起我的时候,就不是朱砂痣了,而是蚊子血啦。
“阿云…我生…也好…死也好……总希望你…活着……你要是死了……谁记得我…谁来想我呀……”
归柳疼得不行,慢慢喘不过气,不自觉掐她的手心,“你说……贵妃死的…时候…桓帝…真的有…叫太…医……”
尧姜说:“何止叫太医,想陪她死啊。”
她听了,似是想要笑,可嘴角只弯到一半便没了力气,只能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她看见慕容云来接她,八抬大轿,十里红妆,身上的痛楚渐渐没了,四周的万物离她远去,她飘飘欲仙,赴一场极乐之约。
她攒了全部的力气,将嘴凑到了她的耳边,却只能吐出三个字来,“我好后——”
声音戛然而止,终没能说出那个“悔”来。
温热犹在,那细微的气息却全然没了,尧姜身子一僵,只觉心也随那气息消散了一般,整个胸口都空荡荡了。
她低头,捋她的发,她的脑袋无力地靠在她的胸膛上,面色如纸一样惨白,嘴角黑紫血迹,触目惊心,可她又睡得如此安详,只有眉头蹙起,证明她后悔过。
阿柳,你后悔什么呢,后悔当初没应了我的求亲,可若你应了,恐怕早死了。
也对,这么多年,你活得不快乐,活得生不如死,你一心一意念着我,我却连一天快乐的日子,都没有给过你。若当年娶了你,至少也能有一段相携恩情,然后生死同归,有何不美。
阿柳,真正应该后悔的,是我啊。若非我贪心不足,若非我执迷不悟,怎会利用你,连累你,到如此地步?
尧姜抱着那个永远不会醒过来的人,道:“阿柳,阿云带你去看流萤,捉蛐蛐,好不好?”
她握着她的手,渐渐在掌心冰凉,无法回暖,只觉天地无光,前尘渺渺,一切枯败。她摇着她的身子,像小孩子一样执拗,要把她摇醒,“你不是要带我回家吗,为什么说话不算数!”
那怒吼渐成呜咽,凄惶绝望,痛苦难言。
尧姜瘪了瘪嘴,又瘪了瘪嘴,终于承认惨败,她号啕大哭,撕心裂肺,地动山摇,要把身体里的水全部掏干。
水珠一滴滴打落在归柳的脸上,没有独属这个人的冰凉,而是比沸水更滚烫,尧姜紧紧抓牢她的手,和怀里的人一样,失去所有知觉。
从此天高海阔,再也找不到一个属于她的家。
谢喻看见那个人痛断肝肠,忽而生出神奇想法,若他死了,她会高兴,还是难过。
可他接下来,必须要做一件让她难过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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