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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爱是奢求


  忠义侯付铮自他堂妹去后,自请辞去西北军虎贲营副将一职,整日缩在他的侯府,醉生梦死,不知日短夜长。

  付总兵夫妇劝了许多回,每每却是自己先流泪,付铮见叔父婶母伤心,不免愈发愧疚。

  造成这愧疚的人,自觉仁至义尽,没工夫再理她堂兄的死活。

  尧姜殿下一心钻营,付夫人担忧之余,终究有些惊悸,有些怨言。

  灾民被拦,阁老被杀,一夕之间,民心涣散,君臣离德。

  总是她的手笔,精准无比,却残忍无情。

  政治斗争,本就鲜血淋漓,皇位更迭,更是白骨筑就。

  全甄从来都明白,却从来都厌恶,她体恤百姓,言传身教,指望尧姜殿下做个勤政爱民的仁君,不要走上慕容云不择手段的老路。

  未免天真。

  梁帝在明,尧姜殿下在暗,各方势力掣肘,每一步都互相牵制,不用些非常手段,所谓拨乱反正,必定遥遥无期。

  很不巧,某人前世今生,都落在阴暗里,长不出向阳的花,只有腥苦的果,她自己偷偷摸摸地吞,要藏好丑恶嘴脸,怕遭人厌恶。

  全甄看到她狠辣无情的手段,将她的解释当作诡辩,只因她永远能将苦衷说得云淡风轻。

  全甄的明白,仍是不明白。

  这种不明白在她数回说教,而某人依旧故我之后,终于在有心打探的昔妃面前,露了痕迹。

  她埋怨,儿大不由娘,可她的儿,早已自绝。

  昔妃娘娘刨了某人的坟,将那尸首里里外外研究了一番,并没有发现破绽,于是她凭直觉,断定某人诈死。

  对手之间的嗅觉,总是毫无道理,又准确无比。

  全甄不知道昔妃曾刺某人一剑,不知道她就是那个曾陷害付府的沈总管,更不知道她陷害付府,足有两回,回回致命。

  昔妃娘娘的经历,太过跌宕起伏,落到巧言善辩的某人嘴里,终究只是陷害而已。

  全甄不会信她,她也不想多说。

  全甄知道,无论是何缘由,她的养女,与她的堂姐,不仅剑拔弩张,更是不死不休。

  她爱恨分明,却因顾念旧情,选择掩耳盗铃。

  尧姜殿下一向能忍,与全甄数回争执总是她先认错,没皮没脸堪称孝子贤孙,然后屡错屡犯,一如既往心狠手辣。

  她理解全甄,却不代表可以无限纵容她,以至于到最后,全甄想捉着她训诫,也找不到人。

  敏锐如谢喻,就说了,殿下此番诈死,不会是为了避开什么人罢。

  尧姜殿下挥剑,划过他脖颈,清风吹来,割断几缕发,她浅笑,狡黠灵慧,依稀几分惨淡,又是别样风光。

  他也笑,没有推开那剑,然后她歪头,笑得更夺目。

  他没有感觉到杀气,这并非试探,并非警告,只是她临时起意的宣泄。

  看着生死相逼,实则毫无缘由,着实尴尬,尧姜殿下最讨厌聪明人,却还得作出惜才的样子,更尴尬。

  她终于收剑,眨眼,状似遮掩,“杨修先行三十里而丧命,方芝猜度我意,不宜太深。”

  你猜得太准,小心我杀你哦。

  谢公子微不可闻地叹息,盯住湖面,继续钓鱼,“既然意决,何必情苦。”

  他记得那一年,他邀了付夫人作客,引来慕容云,吃准他水性不佳,也是在这样波光粼粼的湖边,看着他退无可退,打断了他的腿。

  谢公子智谋无双,加上不算绝佳的武艺,便能要了任何一人的命。

  他趁慕容云倒地不起,给他当胸一剑,却被赶来的付夫人,轻巧隔开。

  他就再也下不去手。

  他的记忆,与尧姜殿下完全不同。

  真相在走失的岁月中面目模糊,无人记起。

  而芸芸众生,总有相似。

  所有人在最没有力量的少年时代,都曾善良且狂妄地想要呵护和捍卫些什么,一个女子,一个理想,一段记忆,或自己的一点尊严。

  于是学会自私或蛮强的方式挽留,哪怕鲜血淋漓,哪怕遍体鳞伤,不是你死,就是我死,总要有一个去死,来证明你我曾经这样深切地爱过。

  唯有死亡,打动人心,亘古不灭,可堪回首。

  人生艰难重重,过去之前是挫折,经历之后是财富。

  也许最终还是要落败,眼泪喷涌而出,毫无用处,但这一切,包含珍贵的勇气与柔情,非常非常美。

  每个少年都将死去,他日辗转沉浮,于虚妄人生中回首,胸腔里那颗自以为很强健、很麻木的心脏,依然真诚地被曾经的情怀触动,忍不住想擒住那心碎的美丽。

  那种必须用青春和鲜血来祭奠的、必须盛满伤悲的美丽。

  全甄之于慕容云,是少年琉璃似的纯白梦境,他掩藏在冷淡外表下的沸腾血液,终究要将她撞碎。

  她不敢要那份决然至死的爱,于是慕容云不再是慕容云,他变成了自以为很麻木的慕容尧姜。

  岁月永不知晓,它在匆匆步履中,带走了什么。

  尧姜殿下知道,又装作不知道。

  她扯过谢公子的钓竿,将它在他腿上折断,痛得谢公子抱脚直跳,拧眉抽气,那句“最毒妇人心”险些脱口。

  她看住他,极认真,仿佛是一辈子,“我有慧剑,必斩情丝。倘若再犯,身如此竿。”

  她诡笑,“知道我看中你哪一点?”

  他还在抱怨,唇角微勾,风流俊逸,“玉树临风?”

  她斩钉截铁,“错,无牵无挂。”

  谢喻六亲皆亡,如何不是无牵无挂。

  他讽她不肯舍情,她讽他无人可舍。

  到底是做过对手的人,寥寥数语就能剜心。

  谢公子低头,哎呦一声,终于一屁股坐地,他支撑了许久,颓败得理所应当,膝头撑住垂下的双手,靠着树干,形迹落魄。他似喜似悲地笑,笑得喘不过气来,笑得眼前景象模糊,好似回到了从前。

  那一年谢氏子弟遭人屠戮,一把把悬空的刀落下,人头滚落还算好的,最怕是那些千刀万剐的,血|肉|模|糊,一团一团烂泥似的,想起来就教人恶心。

  他祖父拖着年迈多病的身躯,在金銮殿外一遍遍地磕头,那块免死玉令上的血,干了又流,流了又干,结成一块厚重的壳,一敲就碎,碎成漫天血雾,教人心成鬼魅。

  他将没了气息的老人背出来,孤寂的背影,踽踽独行,他谢氏又没了两条命,他的,他祖父的。

  谢氏方芝,再也不能为自己而活,连一点点,都不能。

  不要问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事情都有道理可讲,就像老虎吃狼,狼吃兔子,兔子吃草一样,没有道理可讲的。

  谢喻被缚在透明蚕茧中,看着同族亲人苍茫无措,血流成河,却只得默默看着,他乱了,心惊,愤恨,胆怯,畏缩,却逃不开。

  逃不开这压死人的重任。

  他活着,也死了。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梁帝开始忌惮段氏,他谢梁帝不杀之恩,求得一个抗衡段氏的机会,即便燕京谢氏凋零殆尽。

  他没有丢掉谢氏的高傲,却也学会不着痕迹的奉承。一切的一切,都只有他一个人,他是鬼蜮中最平常的人。

  一个人,感觉最孤独的时候是什么,是不是独自面对着整个世界的冷漠,是不是独自面对着所有的耻笑?

  一个人的血,是冰冷还是沸腾?

  一颗报国真心,满腔热血澎湃,又要多少谢氏子弟的命,才能换来?

  实现理想,需要谋略,需要权术,仅凭一颗赤子之心是不行的啊。没有足够的权势,如何实现理想,可有了足够的权势,又会忘记理想。

  理想并没有对错,却必须付出代价,最惨痛的代价,是出卖初衷,嘴上说不后悔,看奸佞得意,看自己落魄,又焉能不悔。

  悔不为小人。

  他眼圈泛红,身形萧索,难得露出几分狼狈,对着主子的嘲讽,不知从何反击,只有如遭大辱般的愤慨,他猛拍膝头,抑扬顿挫,无泪可流,“喻无牵无挂,才能复兴谢氏,殿下孤家寡人,才会无欲则刚。”

  她横他一眼,搓手惋惜,“淮南谢氏,百年风范,为国为民,耿介无私,方芝仙风道骨,常怀兼济天下之心,如今怎就陷在一己私欲里。”

  她讽他沉迷权势,不复风骨,甚至连整个谢氏都一起讽了。

  谢喻摆手,摇头,吞咽着心肝肺腑榨出的苦汁,表示自己当佞臣之心坚定不移,然而声音嘶哑绝望,一如耄耋老人般苍老枯槁,又有着难以排遣的幽愤。

  “局势让我们做了一次选择,但从那以后,命运就没有选择的余地了,若说错,那便是命运的错,是局势的错。”

  人心宛如一块儿玉,如果摔碎了,即便粘起来,也是支离破碎,不可能恢复原样。

  醉心争斗,失去心志,失去,自己。

  尧姜殿下朗声笑,桀骜中几分无奈,她看见谢喻发间的白,眯眼,依旧邪艳,依稀浮现慕容云的影子。

  她笑叹,“每个人的青春都只有一次,在青春的起点上,二十年了,我们把自己的青春,都争成了一场噩梦。”

  他们从不怨天尤人,可此身付鬼蜮,却不会忘记那种割舍的痛感,仿佛头顶一道长鞭,夹着符印,如同诅咒,将身体与魂魄分开。魂魄徘徊着,慑于符印的金光,不敢回归躯体,为了保住那一具行尸走肉,惶惶不可终日。

  仿佛白娘子被压在雷峰塔之下,千年万年,早已忘了许仙是谁。

  其实是不喜欢的,却已经习惯了,也不敢去深究,自己真正想要什么,一个人,一条命,活下去就好,真正的自己,真正的理想,只会天真得让人耻笑。

  在鬼蜮里待久了,一身脏污,瞻前顾后,重拾初心,谈何容易。

  尧姜殿下做不到,于是她给别人机会,看成功的几率多大,再考虑自己要不要冒险。

  “我可以成全你的理想,如果你还想坚持的话。”

  她星眸熠熠,他不置可否,想到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殿下待每个谋臣,都这样好吗?”

  她沉吟良久,他叹气,终于抬手,阻了她似真似假的调侃,声如玉碎,凤凰其鸣,“我选择把成就殿下,作为我的理想。”

  她居高临下,娇笑依旧玲珑,“你怎么这么会说话啊。”

  他凝眉,语锋一转,“可在此之前,请允许喻,为殿下断情。”

  她抚掌,挑眉,笑得眉眼弯弯,仿佛正中下怀,“好啊。”

  归柳告诉她,昔妃有异动,在全甄入宫见她之后。全甄并没有出卖她,可几句无心之言,就能置她于死地。

  她对她的信任,她对她的保护,从来如此稀薄,抵不过她对姊妹的亲近,抵不过她一腔侠义。

  全甄心系苍生,可苍生之中,容不下野心勃勃、罔顾人命的小人,于是便经不住挑拨,在人前泄露形迹,于是不太够的信任,变成伤人的利刃。

  慕容云如是,慕容尧姜亦然,没有帝王会在意一个女子的看法,却只有在爱人面前,受不了那种鄙薄的眼神。

  好像在看什么脏东西一样。

  她努力孝顺,喜恶由她牵引,事事顺她心意,她的愿望如此卑微,只希望她能多看她一眼,然后,多爱她一点。

  她不择手段,从未奢求她的认可,她佯装孝义,只求她一纵即逝的赞许。

  她的真面目一点点剥落,她的爱也越来越稀薄,她对她越来越失望,而她心里升起异样的快感。

  她验证了一件事——她永远不会爱上真正的她。仿佛滴水总会穿石,她终会越来越厌恶她,她使这结局加速,感到莫大的成就感,是她亲手结束这幻梦。

  这一回,她先舍弃她。

  没了她,她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做她自己,再也不会在意任何人的指摘。

  你作你的侠客,我作我的小人,再不相干,再不相干。

  尧姜殿下往回走,一步一顿,很认真,很温柔地咀嚼一个人的名字,然而依旧无声,连呼吸都几乎湮灭。

  “阿甄。”

  她感到眼角有些湿意,冰凉的液体蜿蜒而下,从下颌滴落。

  她念出这个名字,却觉得如此遥远,山高水长万里之遥,一切犹如镜花水月,粼粼波光捧起她的笑,破碎美好,却从来不属于自己。

  明知是抓不住的,偏想要博上一把,想要证明与众不同,想要证明卓尔不群,直至走到后来,后来站在高处,回头看,其实都不是。

  不过是爱上一个人,也想让她爱着自己。

  她没有做错,可善恶不容,正邪不共,这执着本身,就是错。

  天地之大,没有哪个怀抱,可以容她,唯有皇权无边,可以允许她顺理成章地寂寞,而不必惹人耻笑。

  尧姜殿下闭上眼,那些影影绰绰袭上心头,终究幻化成片片滴血的菊花瓣,随风逐荡,无迹可寻。

  我花开后百花杀,一朵,也留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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