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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美人恩


  尧姜殿下很少欠人很多,一旦她觉得欠多了还不了,干脆,就送人去投胎醒醒脑,她欠多了还活着的人,极少。

  无情如她,竟还觉着愧对的人,更少。

  敏妃归柳,不偏不倚,成其中之一。

  她相助慕容云在先,相助慕容尧姜在后,中间,隔着一个女子最美好的年华。

  虚度。

  她本可嫁得如意郎君,如今说不定儿孙满堂,从前的一段旧情,都成过眼烟云,只当作偶尔顾盼的谈资。

  这又有何不可,本就是那人欠了她的。

  可她偏不。

  她执意嫁给杀他之人,她谋划了几回不痛不痒的行刺,都无疾而终,直到父亲发觉,勒令她终止妄动,她以死相逼,才逼出他藏而未露的打算,才逼出那个旧臣心系的太子遗孤。

  她真想见见她,想必很像他,都是一生下来就注定不太平。

  她见到了她,她认出了他。

  她记起他伫立在廊下,低眉浅笑,一时良辰动人,光影绰绰,她在他眼中望见最柔软也最脆弱的快乐,而这快乐却是为了旁人。

  她不明白,她不过来晚数年,究竟是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爱得如此深切,不惜为之赴死。

  然而其实并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故事,他遇上那个人,成就一夕劫数,她是他的救赎。

  她不比谁差,她差的,只是年华。她挥霍最好的年华,带着报复的快感,因为它没有教她早些遇见他。

  可到了最后,她只想,再见见他。

  他还活着,才是上苍最大的恩赐,她所有虚度的光阴,才有了结果,才有了,了断。

  情债难偿,她能想见他以物偿情的嘴脸,所以她帮他到底,不要他还,情愿求去。

  她要他永远欠她,永远记得,她才是那个事事为他着想、永远不会为难他的人。

  敏妃娘娘盯着某有妇之夫看了很久,久到姚监副不得不微微抬眼,然后咬牙切齿,咽下痛呼——他夫人掐了他一把,作为他乱瞟美人的惩戒。

  归柳轻轻巧巧睨了姚夫人一眼,威吓沉沉,夹杂嫉恨。

  她掏出巾帕,甩出个无比优雅的弧度,凤眸又扫了姚夫人一眼,轻摇其头,嫌弃满满,刻薄十分。

  每一条眉毛都在说,阿云,你口味变了。

  被夹在中间的某人,只能在二美的眼刀中,咽了咽口水,又咽了咽口水。

  最难消受美人恩呐。

  接下来敏妃娘娘亲身示范了对这对夫妻的不待见,挑剔姚夫人骑术拙劣不算,还非逼着姚监副上马。

  她命人取下缰绳,由姚监副亲自去套,骏马嘶鸣,其声猎猎,直将个文弱书生吓得瑟瑟发抖,跪地求饶,道小臣不敢求娘娘放过。

  其猥琐姿态,引得众贵人好一阵调笑。

  姚夫人不堪其辱,愣是当众掐了她夫君脸颊一把,语声恨恨,“我怎么就嫁了你这么个窝囊废!”

  某人梗红了脖子,咬破了嘴唇,惨白着脸接过那缰绳,颤颤巍巍地套上不听话的白马,边套还边求神念佛,求爷告娘,看着像上战场一样,“马兄啊,绛不过一书生。”

  他好不容易套上,马却不安分,只得抱住马脖子安抚,谁知惊了马,缰绳缠在手上,被拖出去颠了数丈,他惨叫:

  “马兄!”

  众人笑不可仰,此人谄媚成了习惯,连畜生都高他一等。

  姚夫人哀其不争,只有跺脚的份。

  姚绛满身尘土,吃了一嘴的泥,满脸脏污看不出模样,只有一双眼瞪得跟个铜铃似的,怒气沉沉,好似下一刻就能将这畜生宰了红烧。

  事实证明,姚大人胆小如斯,是不敢对夫人的爱驹如何的,方才怒意滔天的气场,只因他在脑海里一遍遍过着杀马的画面。

  意|淫而已。

  他最终还是扑去尘土,衣袍上的,鬓发间的,口鼻里的,满头满脸擦了许久,也擦不干净,索性一脸花猫样,规规矩矩向那白马作揖。

  他收拾好敌意,抚着那马头,满目温存,如对挚友,附耳密语,“绛方才冒犯,请马兄包涵,马兄大人大量,可否容绛与你驰骋,看天地辽阔,享恣意人生。”

  那卑谦姿态,果真教躁动的白马安静下来,姚绛扭曲了手脚,以一种极难看的姿势上马,他四肢皆抖,勉强稳住身形,谁知刚夹马腹,就被带着疾驰而去,身子后仰,如风中折柳,堪堪将断。

  他惨叫连连,风送其声,又惹人一顿嘲笑。

  敏妃冷笑,真是够能忍的。

  自古密林遮身形,乃绝佳偷|情之地。

  敏妃娘娘变换样貌,成清秀侍女一枚,与瘫坐地上休憩的姚监副,聊家常。

  他双目无神,脸色惨白,显是吓得不轻,只看见眼前宫女耳畔,那一对白玉弯月不住晃动,一如他心上某一根细长琴弦,新手乱拨,凄凄空吟。

  那年正月里,她一身猩红大氅,细碎绒毛围着尖尖下颌,显出少艾的玲珑可爱,他被她拉着去逛庙会,她看中这对耳珰,却非要他买。

  他有意留情,遂逗她没钱,引她不满,险些当街吵闹起来,他看够了她的无赖,才“好心”掏出银子,惹她一顿粉拳。

  他看她香腮飞红,语声娇嗔,知道自己得逞。

  这男女之间啊,总得打情骂俏,才有些情趣,最怕无波无澜的,最后成一潭死水。

  积年旧物,她竟还留着。

  他觉得无比凄惶。

  这凄惶没有来处,也没有归途,只是两个伤心人,出自本能的心疼自己,与心疼对方。

  伤心,伤心,伤心,伤心又能怎么样呢。

  一尾鱼儿咬着另一尾,另一尾又咬着第三尾,如此一环一环的,每一条鱼儿都不得所爱,宁愿被咬断尾巴,也不肯回头。

  固执,愚蠢的固执,致命的固执,毫无意义的固执。

  爱是一笔一画岁月的杰作,爱至深处,难以临摹,也,没有气力再来一场。

  回头?回头非岸,是另一片海。

  归柳不是另一片海,也不是尧姜殿下回头的方向。

  她叹气,又叹气,不停叹气,只能叹气。

  然后她叹出泪来,星星点点的,不多。

  斗转星移,她在漫长岁月里踽踽独行,跋山涉水,苦痛挣扎,与她最终相遇,却连蓦然回首的勇气都没有。

  她以为自己才是最伤情的那个,如今见了更伤情的她,觉得自己哪怕一丁点的同病相怜,都是对她的侮|辱。

  都是臭不要脸的居高临下、有恃无恐。

  归柳看着她转过头去,作出个不忍直视的回避表情,终于微笑,瞳中泪光闪烁,“啊,我不是故意的,想看你怎么掉下来。”

  她轻轻叹息,勉力含笑,“还是这么任性,像个孩子……”

  “要你管,死阿云!”

  归柳粗鲁扯过某人的手,抚过上面细碎的被缰绳割破的伤口,却堪称轻柔。她心思繁复,默念着千万不要抽开手,千万千万,“阿云,你还是一样,这么多年都没有长进,惊了马只知道抓住缰绳,你就不知道跳下来吗?”

  某人瘪瘪嘴,“我怕高。”

  她怕掉下来,没人接着,粉身碎骨,啥都不剩。

  归柳忽而叹息,不再奚落她,突如其来的沉寂,酝酿满腹心酸,像将熟未熟的梅子,酸得人几乎要当即掉下泪来,回味却泛起甘甜。

  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如野草蔓延,节奏缓慢,却所向披靡。

  尧姜殿下还低着头,像做错了事的孩子,泪在眼眶里打转,吞咽着恍惚的苦涩味道。

  归柳再次将她推回辽远的昨日,那些早已被她抛弃的记忆骤然蜂拥而至,排山倒海,将她淹没。

  她不愿再想过去,因为再也回不去,可缺了这一角,她就不是完整的她。

  她遗弃过去,遗弃远方,遗弃永不可达的故乡,选择烂在燕京这座坟场。

  没有人了解,她有多孤独。

  “很久……很久没有人叫过我这个名字,归柳,你再喊我一声好不好。”她弯着唇角,费力地笑,归柳在她眼中窥见积蓄的水光,是久违了的真实的泪。

  归柳觉得眼眶里进了无数的沙,又痒又疼,仿佛结成一层糖衣,虚幻而又真实,她忍了又忍,终于戳破。她沙哑了嗓子,找不到自己的声音,“那么高的崖…你还跳…阿云…阿云…我一直在等你,我真害怕,万一我一辈子也找不到你怎么办?”

  尧姜殿下的眼泪最终没有落下来,她揉了揉眼睛,揉成兔子那样的红眼睛,“我有什么好,总想着从你那儿得好处……”

  “原来你也知道自己多坏,怎么样,要不要以后补偿我?”

  归柳仍紧紧抓着她的手,舍不得放开,寻寻觅觅求得的奇迹,手心出了汗,紧张得无以复加。

  他永远一派轻松,心无旁骛,只有在演戏时投入几分感情,仿佛下一刻就能醉倒,实则无比清醒。

  她永远惶惶不安,瞻前顾后,只有在他演戏时感到几分安宁,然后弥足深陷,不能自拔。

  他永远扮演一个兄长的角色,将她当妹妹来疼爱,他颠沛流离时,仍会给她送上最新鲜的荔枝,附上“不辞长作岭南人”的调侃,他有心让她恋上这种温情,却从未真正逾越一步。

  她有没有说过,这世上除了双亲,他是对她最好的人,也是她最爱的人。

  当年,他们错过,因为她求一个答案,因为他终不愿相欺,现在,是否算上天赐予的契机。

  他成了女子又如何,如今再没旁的女子抢他,她对自己说一万次,不能放弃。

  归柳皱鼻,皱眉,皱得一张俏脸,成了个棒槌,她说:“我很想你。”

  那人轻哼,鼻头红红,眼睛红红,满脸都红,成了个猪头,“别傻了,我过得比你好多了。”

  后宫深深,尔虞我诈,她一个无子的妃嫔,又能过得好到哪儿去。

  却还是笑嘻嘻展开双臂,挑眉怂恿,“来来来,阿兄给你一个爱的抱抱,不要害羞嘛,小乌龟。”

  归柳向来是个急性子,偏慕容云总悠哉悠哉,她奚落他成了习惯,曾道阿云温吞类妇人,好脾气如他,到底也生了气。

  他生气的样子,是很可爱的。沉着脸,不说话,小老头般的叹气,似老骥伏枥,又时日无多。他用扇子抵着下颌,望天苦笑,然后那腮帮一点点鼓起来,像个鱼泡泡,可惜里面的泪,从不会真流出来。

  他用扇子敲自己的额头,敲了刚好第三百七十二下时,才会停下,咬牙切齿回骂她:“小乌龟!”

  她就喜欢他看不惯她又拿她没办法的样子。

  可她到底接受了这个爱称,并且如他所愿和顺了性子,慢下了步子,想和他一样,做一只万年龟,宁愿缩着头,也要天长地久在一起。

  小乌龟归柳,终于忍住泪,拥抱她,将她纤细的身子紧紧揽在怀里,她同她低语,如情人间耳鬓厮|磨,“阿云,你知道吗,我一直做梦比你早出世几年,这样你先遇到我,就不会想着她。”

  尧姜殿下喟叹,不知为何,她现下心安,不愿躲,不愿离去,安安静静在归柳怀里,寻找那些被她丢弃的信赖与情感,“恭喜小乌龟,我现在可是你的后辈,你来报复我吗。”

  归柳在她腰上捏一把,“那是一定,要狠狠欺负回来。”

  尧姜殿下笑得更欢,瞳仁上的泪凝成冰,再碎开,一块块挤着,磕得她刺疼,她怔怔,恍惚觉得,归柳一定比她更疼。

  人说有缘千里来相会,她与前世两位红颜的相会,却都是注定的孽|缘。她曾在灯火阑珊处寻寻觅觅,却发觉自己想要的,不在璀璨繁华之地,只在宁静安详的小巷中,有一个无需多言的怀抱。

  恍然间回首往事,才知二世为人,往日种种,爱恨交织,本以为淡如烟尘,终可尽忘,有人却执迷不悟,拉她坠入温暖的云端。

  她看见归柳发间一抹白,终于了悟,这世上爱她的人,为她辛酸苦痛、无可奈何,为她死而悲,为她生而喜,而她一叶障目、自暴自弃,何其愚蠢,何其,残忍。

  她心中猛地抽痛,仿佛看见归柳所经历的后宫厮|杀,成与败,是生与死的差距,偏离或是命中,是截然不同的下场,活着,是因为不能死去。

  傻乌龟。

  归柳见她抬头,眼里很有几分温情脉脉,不免抚上她额头,念叨着没发病啊,而那人还在灼灼地看。她抿唇,侧脸微醺,自耳根晕开丝丝绯色,魅惑动人。

  怀中这货,面皮寒碜,到底是男子打扮,敏妃娘娘找回了丢失多年的娇羞,对着个假男人。

  她天马行空地想,女子相恋称为磨镜,倒也不是没有先例,自己要不要考虑放弃离他而去、留一世念想的打算,来一场旷古绝今的脱俗爱恋。

  归柳的梦想,一直是宏大的。从征服慕容云这样极其危险的男子,到深入虎穴为爱报仇,再到决然离去成一颗朱砂痣,真正抱着活生生的他,她又舍不得,生出女子相亲的心思。

  梦想与现实相互背叛,爱你是求不得,填不满,掏不空的惶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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