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她终于死了
尧姜殿下对待她的臣属,向来有求必应,绝不含糊,甚至很有几分宠爱的意味。
如同用肉骨头逗狗那般爱怜。
所有人接受她的恩赐,从不敢恃宠而骄,因为她手里握着绝对的把柄。
恩威并施,才是皇室本色。
付女官因剑伤在身,幸免重刑,只挨了一顿鞭刑,堪堪喘了口气,便被传去过堂。
混进来给她敷药的陈其当场落泪,她一瞬恍惚。
她所有臣属之中,也只有他。她不会权衡给他多少好处,不会总想着抓住他的软肋,她也宠爱他,却不计恩威。
他是她的亲人,无条件相信她,保护她,帮助她,就算没到生死关头,他还这样惦记她。
她握他的手,轻道:“别哭,丢人。”
他给她披衣,她笑,“放心,我撑得住。”
她决然而去,挣脱他的手,略回头,“别哭了,丢人。”
陈其看住她的背影,眼泪不住地掉。
为什么重来一回,还这么难呢。
廉王殿下奉陛下之命,亲自坐镇堂上,连主审大理寺卿也沦为陪衬。
例行询问,付女官滴水不漏,坚称为人陷害,直到廉王殿下一声令下,一身血衣的忠义侯被带到,还有一张他画押的供状。
付女官神色复杂,盯着她堂兄苦笑,怎么哪儿都有你呐。
付铮一直在七手八脚地抹满脸的血,却怎么也擦不干净,付女官指指他头顶,他才知道捂住那伤口,他对着她笑,一点都不痛。
黔州兵马藏于深山,春日里中了瘴气,所需一味药材,不得不入燕京购置。付总兵办事稳妥,偏购置药材之人与付铮有几分交情,一来二去就让人盯上了。
那个血人被带上堂来时,付女官还是认出了他。
他叫付骋,是付家的家仆,与付总兵一起上过战场,还救过付总兵一命。付女官小时候习武用的刀枪剑戟,都是他亲手制作,握着的地方都细细缠了棉布,就怕她伤了手。
黔州五万儿郎,她博闻强记,都能记得他们的出身姓名、长处短处,作为日后利用的根据,和防备的把柄。可见着付骋时,她忽而想像小时候一样,唤他一声阿叔,然后将她刻意折断的剑拿出来,要一柄更利更好的。
付女官微笑,摇头,忍泪,无比难看。
没有办法啊,我发现的时候,这场局已经开始了。
付府密操私兵的嫌疑,因了黔州付府家仆购置大量药材的人赃并获,越来越重。忠义侯身陷其中,拼命辩驳,坚称供状作假,那个血人在地上一笔一笔地写着“冤”字。
两个铮铮男儿,说到最后只剩呜呜咽泣。
没有人出卖黔州的秘密,可所谓铁证如山,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付女官笑得越来越惨,“黔州每逢春日,百姓苦于癣疾,我父心慈,常布施药汤,购置药材用的皆是他自己的俸禄,还有乡绅的捐银,每一笔账目都已呈上,望诸公明察!”
此间做足了工夫,付府如今才能安然,廉王殿下无罪可寻,只能捉住这几位,指望重刑之下能有转机。
廉王殿下命行杖刑。
付女官笑着大拜,“这二位再打,就不中用了,下官养伤养好了,诸公不必客气。”
付铮爬过来,拖着一地血痕,扯住他堂妹的袖,只顾摇头,眼里有歉疚有自厌,却似哑巴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有办法,他顺着她的话说,越说越上道,越说越有底气,此刻却无比害怕。
一顿杖刑下来,她还能活吗,她的办法,难道就是以死明志?
他很怕,无比害怕,嘴角抽搐,血泪混流,接不上气,“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她推开他,毫无责怪之意,甚至带了几分欣慰的笑,“男儿立于天地,流血不流泪,舍命,不舍节。”
付铮又扑上来,攥紧了她的衣袖,她摇头,叹气,抽下发间那枚银簪,握在手里,轻轻哼唱起来,一声声低了下去,神色哀哀,星泪点点,又带了点解脱。
“独对恍觉…东风寒,杯酒饮…月色满,余生皆化作长叹,孤身往,去兮…无还,愿以此身…换长安……”
她没有良知,没有廉耻,没有忠义,舍弃一切,保全自己。
她死不足惜。
他重情重义,她想成全他。
她笑起来,至死也不悲戚,眉间的霜雪,越来越寒,终年灵动的眼,森冷死寂。付铮早已泣不成声,闻者断肠,她轻拍他的背,语声温柔,“你的将来你要自己选,这次我听你的。”
他为情义二字,去救入狱的付骋,才会被捉住把柄,越描越黑,到了如此境地。
紧接着,她因一封书信,亦身陷囹圄,两相联系,成一个不大精妙的局,却足够致命。
他害她至此,她却说,听他的。
那不惊轻尘的语气无形中安定了人心,他深吸一口气,潜意识中知道了什么,突然重重点头。
他低头的一瞬,她将那枚银簪刺入心房,他只看到满天的血沫,然后那个嬉笑怒骂永不妥协的人,就倒在他怀里,凉了躯体,没了呼吸。
他怎会听不出那句句诀别。
她的余生好短,他却要一世长叹。
他感觉到封喉般的绝望,强压住胸口翻腾的气血,连流泪也不会了,他仿佛失去所有气力,却又悲愤得想要杀人。
忠义侯抱着他堂妹的尸身,在公堂之上,崩溃长啸,惊惧欲绝,他张开了嘴,那口心血到底没能忍住,赤淋淋一股,悉数喷上了她的衣衫。
东风,真的好寒。
有人攫住他怀里的女子,冷笑,眉宇间的伤痛,仍然近乎嘲讽。
他从人群里退开,跌跌撞撞,那颗心肝摇摇欲坠,一步也走不稳。
尧姜殿下智计无双,颜同知自然不信她就这么轻易死了。
可万一呢。
万一她辩无可辩,万一她为了付家,万一她心生厌倦,万一她,真不想活了呢。
他闷笑,带起腹腔里撞击的疼痛,他抬头,去看苍天,诘问。
对耶错耶,是耶非耶。
她自欺欺人的狡辩,不再响起。
他无语,将手蒙面,十指微张,捧着一脸绝望。
他此生浮沉,如今就连最后一丝希望,也断了。
尧姜,不明白的是你。我的希望,早非挣脱束缚,我心心念念,只是与你同路。
为臣何如,为奴何如,我不怕天毁地灭,又何惧为知己死,我只怕你轻描淡写一句不想害我,锁我生生世世,从此以后,我再回不去我的无波深潭。
尧姜,你为何不肯,让我救你一回,还是我终究,不配与你同归。
他握住她的玉,缓缓收紧五指,掌中余下撕心的滚烫,他回头遥望那嗜杀的公堂,一些什么东西就这样从心中掏出来,鲜血淋漓地留在了过往。
她死了,他心定了,也心死了。
酒逢知己,终也凉了。
此梦断。
付家一案公审,付总兵独女血溅三尺,以死证清白。那封大逆不道的书信,经查出自她的同僚桑女官之手,付府购置的药材,也的确用于百姓。付总兵济世之举,却遭此大冤,今上沉痛之余,多番嘉赏。
付总兵爱民如子,却因低调行事,赔进了亲女,民间物议如沸,迫于舆论,明辨是非的陛下这回,也只能放手。
付女官贞烈,追封孝奉女官。
付府的丧事,办得惊天动地。
付家千金,终没等到及笄。
漆黑之夜,尧姜殿下在给她过世的舅父,一点点讲自己死去活来的趣事。
讲她在陛下面前奴颜婢膝,俯首称臣,拼命说段刺史的坏话,说他勾结弘王害死沈总管,自己只是棋子。她教陛下确信自己恨毒了他,却又能牵制他,才挣得这么一个假死的机会,替陛下监视弘王。
她将自己塑造成一枚听命主子、却被人报复的棋子,红颜祸水,无比委屈。
她在仇人面前痛哭流涕,上表忠心,将段刺史教她诈死的计划和盘托出,她不愿为人禁|脔,求陛下救她一回。
她将陛下的威压沉沉,与自己的谄媚卑贱,演得活灵活现,她一口一个“臣不敢,臣没说”,一口一个“陛下英明”,还不忘作揖连连,直到自己都笑出声来,然后她皱皱鼻子,长叹一口气。
她眯了眯眼,笑自己骨子里的贱。
她抱了一坛女儿红,这辈子酒量浅,她不敢多喝,她的勇气在春日里结了冰,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偷得半刻清静。
文雍葬在全氏的陵园里,气派不凡,但究其根底,也不过只是个埋骨的地方,她翻入高高的围墙,摔了一跤,好在酒坛无恙。
夜间光线差,石墓又多,她只得伸手触摸那块琼王亲自雕的碑文,一路摸了数十块碑,她怀里的酒快喝没了,终于停下,随意在一块碑前坐下,其声喃喃。
“反正你们都差不多,我随便选一块罢。”
她靠在石碑上,寒意湿透衣衫,彻骨地寒,唯烈酒入腹方有几分暖意。
她拍拍墓碑,“你想喝吗?我带得少,你浅尝就好,别跟我抢。”
话落,她将酒倾在地上一些,祭他。
“算来算去,还是你最聪明,早早地躺在这里,看天地辽阔,什么都不管,不像我,死来死去,还是死不掉。”
她苦笑,“你早已识破我了罢,你这么聪明一个人,你这么干净的一个人,竟为情所困。你知不知道,那帮子乱臣贼子,只知道争权夺利。这个担子脏得不得了,换谁来担,世道清明,都遥遥无期。”
“其实有时候想想,死就死了,挣扎什么呢。可我比你惜命啊,我比你胆小多了,我不敢问啊,我也不知道问谁。我不知道,这辈子算是给了江山社稷,还是野心勃勃,或者,只是挣脱不了。”
尧姜殿下说着说着,仗着腹中酒意,也不惧寒,闭目昏昏睡去。突然有脚步声惊起栖鸟数只,她借石碑掩住身形,一手抱酒坛,一手握了短剑,以不变应万变。
她静静看着那个人影,弓着身子,如她一般一块一块抚着碑,离她越来越近。
她扶额,那人的身影就罩在她头上。
颜无药抚碑而来,最终发现了靠在石碑下的她,他敛着眉,唇瓣不住地颤,狂喜还在眼里。
文雍死的那日,他依稀看见了她,当夜,她一夜未眠。那些被杀的官吏,应是他们联手。只不过她活着,他死了,无情如她,到底愧疚。
她是打算装傻到底了,当下递了酒坛过去,“兴致不错,来一口?”
他忽而恼怒,带着几分不自觉的嫉妒,“这墓主人名全锶,字连汝,你靠着他作甚!”
她耷拉了脑袋,沮丧,“太多了,我不知道哪一个是舅父。”
他蹲下身去,替她拂去发上的霜,她仰头看他,眼中水色盈盈,懵懂如同精魅,她摇头,努嘴,有些头晕,“我一定看错了,颜无药怎么会失神。”
他也不管她,仍倾身去抚着那些石碑,找到文雍时,她已经懒懒躺了一阵,瞪着无星无月的夜空,出了一身汗。
她醉得差不多了,任由他将她抱着,然后将她放下,两个人肩并肩靠坐在那座碑前。
她的指腹缓缓划过碑前,摸到那再熟悉不过的两个字,然后摸到一句诗。
桃花依旧旧,此心只昭昭。
桃花依旧是旧的好,我此心昭昭,只对着那个叫昭的人。
最后一个“昭”字刻得太深。
她一激灵转身,又细细去摸诗的四周,在“昭”字的收梢处,摸到了一朵桃花,是四瓣的昭桃,唯梁宫独有。她揪住自己的襟口,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记得自己叫慕容昭的侄儿,自小最爱这种四瓣的昭桃,因了他的名字,也因了那娇艳而不失格的姿态。
她记得,那个侃侃而谈的昭儿,很喜欢他的三弟,很喜欢《诗经》。
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琚。
她仿佛看到那个小人儿,折过一枝桃花,递给更小的人儿,“我把桃花送给你,你把自己送给我,谁让你的名字里,带着玉呢。”
傻孩子,你给的是桃花,又不是桃实,根本换不来美玉啊。
她跪坐在地,终于不管不顾地大笑出声。
文雍,他竟才是慕容昭。
他深爱的三弟,又知不知道这是他二哥。或是知道了,又装作不知道,或是不知道,知道了又太迟了。
她侧过头,脸颊贴在冰冷的石碑上,记忆中那个人笑如朗月,“别死得太早。”
她突然明白了他的绝望,他爱着一个人,不计前尘,若干年后,才发现他早已忘了他的容颜,忘了他的声音,忘了少年时纯真得像春桃的情谊。
甚至借口这情谊,来利用他。
这世上,原本就没有什么干净的情谊。
全甄比慕容玦好一些,没有忘了故人,还知道给慕容云报仇,可这仇报了呢,她是不是就会天高海阔,在一个没人的地方,彻底忘了他。
她是记着他的,却只是一种愧疚凝成的执念,爱或许有,却不多,也不够。
他终究会成为她的过去。
哪怕他再不愿。
尧姜殿下扼紧了喉咙,笑得喘不过气来。
颜无药提起发病的某人出了陵园,把她扔到付府的房顶上,教她看一看满院的缟素凄凉。
她出神,思路依旧清晰,“他们知道。”
知道我诈死。
他指着黑夜里微亮的烛光,嗓音清冷无比,“那你知不知道,他们日夜忧心,难以入眠,流的每一滴泪,都不掺假。”
害得他几乎真信了。
她捂住耳朵,难得表现出明显的任性,声音含糊,“来日我死了,他们就会忘干净,一点不剩。”
他一巴掌狠狠拍在她头顶。
她眼里震出水色,很有几分委屈。
他恨铁不成钢地指她,额间的发丝翘着,摇头,“这世上最残忍的人,不是学会忘记的人,而是有意以死留下印记的人。”
他气得樱唇惨白,浑身发颤,抖着衣袖,“你自以为舍身取义,其实不过逃避责任,逃避死亡给你带来的伤痛。你把这伤痛留给旁人,不觉得很自私吗?”
他握住她双肩,攫住她失神的眼,企图传递生之要义,“生则尚有期望,死则背情怯弱之人。”
她回过神,看见他眼里乱糟糟的自己,将醒未醒,词不达意,“我不想他们忘了我,我更不想他们厌弃我……”
他闭了闭眼,她的悲伤压着他,感觉出气都困难,他抿紧了唇,忽而揽过她,放她的头在膝上。
他抚她的发,她没有挣扎。
他忽而迷惘。
他以为自己配不上她,到头来发觉她比他更卑微,更,渴求爱与信任。
他不知道对她算是个什么感情。她小时候,他像父兄,长大些,像师友,再后来,成为相惜的敌手。
可她对他的态度,回护的,调侃的,怜惜的,又仿佛她才是那个长辈。
他看着她安然静谧的睡颜,犹如身处梦境,那种失而复得的喜悦,万般种种,竟都不如她在眼前。
他不想了。
是什么都好,总是要一辈子的。
他轻吻她的眼睫,压抑的克制的情不自禁的。
我不求你的真心还不行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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