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愿你挣脱束缚
付女官其实是一个,知足常乐的人。
她自以为挣脱了棋局,到头来才发现,她连自己的亲人都保不住,仍是一枚棋子,且连累他们成为棋子。
这就是命运不在自己掌控的滋味。
她前世今生都尝够了,苦麻了舌头,越来越懂得随波逐流。
她在内心深处,是不想继续的,可开弓没有回头箭,她的喜好,她的想法,都一点不重要。
权谋是一回事,本心是另一回事。
她有一颗报国之心,也懂得百姓疾苦,若她有得选,她情愿征战沙场,或是为地方官吏,做一些利国利民的实事,而非在鬼蜮之中,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她擅长自欺欺人,她能控制自己,难过时笑,高兴时哭,心甘情愿去收拾残局,为了所谓的雄图霸业。
她多么想向那些亲信臣属嚎一句:别干了!干到最后就是死!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然后他们会恳切相劝,以死相逼,实在不行就另投明主。
她预测人心,看到结果,免去过程。
她其实是一个极懒散的性子,她原来的名字,叫作藏之。
昔妃娘娘以授课不严为由,亲自动手,赏了付女官几顿鞭子,付女官忍了第一顿,往后就各种演。
某人试探几回,也就确定这位陛下新宠的身份。
老对手了,化成灰她也认得。
不似设法告假的同僚,付女官白日当值,夜间筹谋,极少回付府。她告诫自己,温柔乡英雄冢,她不能在温情里堕了志向。
她坐得住,爱女心切的付总兵也坐不住,他听闻千金被打,急着催促表面冷静的夫人去看看,莫不是又树敌了。
全甄被他吵得头疼,火气上来,恰巧皇后娘娘派人送来请贴,邀一众女官的亲眷入宫相见。
付总兵沉了一对粗眉,纠结不已,他非女眷,无法前去,为表他这个为父的相思之苦,他将一枚银簪簪入夫人的发间,嘱咐实为凶器的此物的用法。
全甄瞪他一眼,表示聒噪,我儿何其多智,怎会需要你这蠢物。
付总兵讪笑,不厌其烦地交代清楚。
总兵夫人赴宫中宴,险些惊掉一整颗心肝。
皇后娘娘命付女官舞剑助兴,昔妃娘娘起了兴致,遂二人并舞,剑尖相抵,一招一式,胜似生死较量。
付女官有意相让,任由昔妃娘娘将剑靠在她脖颈旁。
满座皆惊,作壁上观,不敢妄动。
昔妃娘娘居高临下,“剑落下,与剑悬颈上,哪个更让人畏惧臣服?”
付女官对答如流,坦然无畏,“求死易,求生难,求生,就会生出畏惧。”
你不是要报仇吗,岂会轻易杀了我这般痛快,该慢慢折磨我才对。
昔妃娘娘收剑,笑得大方得体,“有劳女官相陪,本宫很是尽兴。”
一场杀机,湮灭于无形,仿佛从未有过。
全甄久久看住昔妃娘娘,忘了上下尊卑,手脚冰凉,脸上隐隐烧起来。
昔妃娘娘,太像她堂姐全潋了。
当年全潋不辞而别,她只知她去了黔州,嫁去黔州这几年,却再也寻不到她。直到宋逍入付府,呈上全潋的亲笔信,她才知道她已嫁人生子。
问及她的下落,宋逍只道她自有去处,便不肯再提。
她这外甥连一句母亲都不肯叫,其中恩怨,难以想象。
直到今日,她眼睁睁看她作了梁帝的妃嫔,才隐约明白,她或许卖夫求荣,才有今日的荣华富贵。
付夫人在宴上与昔妃娘娘颇为投缘,宴罢应了昔妃之邀,入她的朝夕宫用茶。付女官目送全甄,蓦然心跳如鼓。
昔妃不会真杀了全甄,可其余能做的却太多,她的软肋在法场上一夕暴露,日后明枪暗箭,就不会只冲她来。
那二人神色,又是说不出的熟稔,仿佛经年未见的故人,付女官担忧之余,心头涌上一种怪异的疑心。
尧姜殿下在朝夕宫的暗处,亲自看住那绰绰约约的一双人影。
昔妃娘娘似有所觉,阖上门户,屏退下人,密不透风。
某人嘲笑,站着没动。
付夫人一口茶没喝,直接切入正题,“娘娘像极了臣妇失散多年的堂姐。”
昔妃娘娘抿唇笑,不知过了多久,才抬眼,眼里装着岁月未曾消磨的宠溺,她将茶重新奉上,“甄甄啊,莫要急嘛。”
尾音上挑,眉峰微动,是她那个不拘小节的堂姐。
全甄红了眼睛,接过那盏茶,晃了晃升腾的热气,就直接泼在面前人的脸上。
昔妃娘娘被茶汤烫得满脸通红,茶叶粘在精巧的珠翠上,成为滑稽不失别致的点缀。
她暴脾气上来,掀翻几案,眼珠子要掉出来,揪着全甄的耳朵一通好骂。
“反了天了你!敢忤逆阿姊!”
全甄也胀红了脸,头一回不管不顾跟她对骂,“我忤逆你!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我嫁到黔州那么多年找不到你!你嫁人归嫁人,竟然还不安分!你害夫婿,害亲儿,你怎么还有脸活着!”
两位衣着光鲜的妇人,不顾仪态地扭打起来,抓了彼此脸上无数道红痕,打碎无数器物,蓬头散发,衣冠不整,还在地上滚着大战,压着对方招呼巴掌。
也算一种情趣。
两人终于打累,气喘吁吁平复心绪,然后像小时候那样,指着对方一身狼狈,自以为胜利般地大笑。
指点对方的凄惨,效果么,就像照镜子一样。
昔妃娘娘少有如此痛快的时候,她笑出满脸的泪,“甄甄啊,你以为我出卖夫婿,岂知我在冷宫里困了十数年,委曲求全,才保得小儿性命,当年陛下雷霆之势,我一介女流,只有救下孩儿,以图后路啊!”
全甄看她凄惨模样,终究心生不忍,可她还记着方才她威迫千金之恨,她从鼻孔里出气,鄙夷,“昔妃娘娘苦尽甘来,风光无二,自然生杀予夺,呼风唤雨,臣妇微贱,当体谅您的苦难,送上小女任您凌|辱!”
昔妃娘娘拭泪,无奈,表示她用心良苦,“外甥女性子桀骜,我当年也是这么过来,惩治她只为教她少走些弯路,都是自家孩子,才舍得打啊!”
全甄皱着眉扯开她的手,只因她将眼泪鼻涕擦在她名贵的衣料上,她嘴硬道:“臣妇不敢高攀娘娘,只求娘娘饶过小女。”
昔妃娘娘哭得稀里哗啦,弯了脊背,终究等来一只手,安抚她颤抖的背,于是她感动得一塌糊涂,哭得愈发起劲。
付女官,你可要尝尝,被亲人背叛的滋味。
全甄理好衣物出来,脂粉遮住伤痕,还是被付女官看出痕迹,她捋起她的碎发,抚着那道指甲痕,嗓音颤着恐慌与愤恨,“她敢打你……”
全甄抱着她,把银簪塞在她手心,附在她耳旁,一句句将她爹的牢骚说给她听,她听着听着笑出声来,那笑声有些凄楚,有些无奈。
她无能,才教全甄在此受辱。
全甄劝她,“今日之事,莫要与人计较,昔妃是个爽快人,她与我打了一场,她输我赢,答应不再为难你。”
付女官深深看她,总觉她隐瞒了什么。
前世今生,全甄对她,都不能尽信。她相信她会用命护她,却不信她会放过她在意之人,她不能告诉她昔妃的真实身份,唯恐她以此害人。她不管她二人有什么深仇大恨,她两边护着,总也没错。
诚然这是一种自欺欺人、伤人伤己的做法。
全甄顾念旧情的心是好的,却不容于鬼蜮。不妨来设想,假若慕容云没死,还登基为帝,君夺臣妻,逼她入宫,那么她一来不会屈从,二来为着保护站错队的全氏,终要与慕容云相杀,成一对怨偶。
帝王理想的爱人,最好没有显赫的家世,不会行忤逆之举,乖顺听话,知情知趣,偶尔有那么几次反抗,也不过撒娇似的情趣。
全甄身上的刺太多,激起男子征服欲望之余,终究随着一次次的挫败,看清这无望爱情的本质。
相敬如宾,相爱相杀,都不如相处不累。
真正的爱,必存占有之欲,付女官对全甄的爱,无欲无求,近乎圣人境界,早已不是真正的爱,而是一种早已习惯的守护。
她看清楚了,也累了,静下心来,学会理智地爱,她捡了一条命,丢掉昏庸的情。
她告假,在城郊僻静处,约见颜同知。
她需要知道,沈度所有的底细。她只查到沈度在黔州与清严的一段情,当日情况紧急,为速战速决,她未及查清沈度的来历。
颜同知保持温润如玉的微笑,保持了很久很久。
她侧首,几分不自在,她要揭开他的伤疤,却也没有办法。
他转着手中的茶碗,唇抿自嘲,“殿下,果真要知道?”
他眼带玩味,近乎祈求,她知道过去的伤痛不忍回顾,说不出冠冕堂皇的话,她垂眸,任由茶汤上的热气熏着眼睛,“无药,我一定要杀她。至少在此事上,你我一样不是吗?”
他歪头,凄然地笑,露出嘲讽的眼白,黑玉般的眸子黯淡无比,她总是懂得如何避重就轻。
这话也不对。
他的重,是她的轻。他的尊严,怎比得上她的大业。
他终于开口,喝了一盏又一盏的茶,烫得喉咙发干,才讲完那个梦魇般的故事。
他自小不得母亲喜欢,父亲爱重她,她不屑一顾,他得了个无药可救的名字,如同父亲对母亲无望的爱情。
日子可以自欺欺人地过,可她的野心从来没有消减,他在街上看见他的母亲,与另一个男子相拥,却不敢告诉父亲。
他无数次为自己的胆怯后悔。
他为何要顾念她,保住这个不堪一击的家。
若他告之父亲,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他十岁,母亲害死父亲,然后送他入锦衣卫,仿佛扔掉一个累赘,头也不回。
多么可笑,她略略变换容貌,就成了他的师父,教他武艺教他用毒,牢牢地掌控他,利用他,从没管过他的生死。
她救了他,教养他,理所当然地认为,他该用命效忠她,他心如明镜,难辨爱恨。他终是没沉住气,在梦中唤了一声“母亲”,寒冬腊月,她用凉水泼醒他,冷戾地长笑,承认她害死他的父亲,然后给他下了牵制他的蛊毒。
他痛得死去活来,终于号啕大哭。他的母亲,非但不爱他,还视他如草芥,连一句欺骗都没有,笃定他毫无还击之力。
颜无药低低地说,夹杂低低的叹,仿佛吟唱,他靠在椅背上,抬头仰望,事不关己似的嘲讽,眼里泪意悲凉。
一帧帧死去的画面重演,他过滤掉所有个人情感,然而伤痛活灵活现。
毫无起伏的语调中,藏着深深浅浅不可磨灭的伤痕,付女官静静地听,听完了,久久无法言语。
她眉头绞成十字,依然梗着脖子,她死死咬着唇,忽而一拳砸向滚烫的茶盏,碎片扎进她的手,血噗噗地流,如同嘲笑,如同讥讽。
她埋在自己臂弯里,“你不爱我,你只爱他……”
我也是你亲子,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
那声音极低,还带着呓语的朦胧,可他听得真切,想起她的一厢情愿,于是愈发疼痛。
他想了很多。从初见她顽皮恶劣,到被她发现身份,从生死不容,到同病相怜。他看着她长大,纵然佳人多娇,却也未曾留意半分,虽多有迁就,不过碍于主仆之分。及至她道出清严身份,那一瞬怕与她图穷匕见的心悸,才真正告诉他,他放不下。
她在黔州拼命要杀他,他虽有恼怒,但谁又能说没有一丝丝的如释重负?
他一颗道心,杀伐果决,只为挣脱束缚,几时真的希望被人搅乱一潭无波死水?
可两个人似乎总有斩不断的牵扯,她杀不死他,他杀不死她,兜兜转转,一双独步旅人,竟走到同一条道上。
这或许是天意。
他抹面,擤鼻,装好眼里的高傲,去推趴在桌上抖肩的她。
她抬头,眼前一片朦胧,握住他的手,有水珠一滴一滴地打落在他的腕间,温度烫得可怕。他抬手,用指腹替她拭泪,眼中情意猎猎燃烧,口气七分宠溺,三分哭笑不得。
“你哭了。”
她心中没有了知觉,看不清眼前是谁,只知道这样紧紧地抓牢他,面上甚至还带了三分笑意,“是啊,不过我的眼泪不值钱,我一天哭八顿,每顿流半斤,早就哭习惯了。”
他怎么记得,她干嚎的次数多,流泪常是做戏,真正痛哭的时候少。
且多半藏着掖着,怕损仪态少威严。
他笑,清润如岚,不带一丝嘲讽,“这倒也是,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你的泪,这么烫。”
她瞳仁上的泪蒸干,终于看清那张恶劣的脸,她狠狠甩开他的手,鼓着腮帮平息怒气,眼里写着“你竟敢看本殿下失态的样子,本殿下要剜了你的眼珠子”。
他凝住手上那片湿润,摇头,无比嫌弃,发丝飞扬,成个睥睨的弧度,“无药的故事,殿下倒是感同身受啊。”
她的确感同身受。
不过不是她对全甄的一厢情愿,而是她对孝昭仁皇后的全心信任。
她忽而用一种极复杂的眼神看他,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她一次次下不了狠手杀他。
他和她好像啊。
踽踽独行,尝尽伶仃困苦,俯首称臣,反骨从未剔除。
可又不同。
他有他的道,她只有她的伐。她找死,他求生。
她感觉腹中块垒慢慢叠起来,越来越高,直直塞入喉咙口,快要喘不过气来。
他不复调笑,眼里尽是担忧,还有分明的情意。
她的牙齿在打架,难看地笑,“我和你,不一样”,她指着自己,仿佛用剑抵着喉咙,“我无情无义”,她艰涩摇头,不可避免地眨眼,坚持,“不一样。”
她说不下去了。
他忽而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听了他的故事,不再想收他入麾下,怕辜负他,他就再也活不下去了。
他笑,就像你一样吗。
“尧姜”,他第一次叫出她引以为傲的名字,由下而上看住她,呦呦鹿鸣,食野之苹,眸中水色渗出哀怜,“你说过,天下欠我们的,要一起夺回来,难道都不作数吗?”
他在求她,为着多年情谊,他这样高傲的人,竟然相信她。
她愤然起身,失态嘶吼,“你怎么不明白!”
他眼里的疼痛成片,化雪落了下来,眉目间的星辰,一颗颗地坠落。
他隔着衣袖,抓住她的胳膊,张口就是血腥味的苦涩,像个垂死之人,“我身陷囹圄,你救,还是不救?”
她咬牙,不语。
他松开她,桀桀地笑,一刀刀割在自己身上,大彻大悟,“蛊毒太毒,我痛呼,无人来救,那时我就明白,求人不如求己,求救不如自救。”
他矮了身子,跪坐下来,仿佛从生之浮木上滑落,揪住自己的襟口,眼眶红得可怕,终于落泪几滴,“锦衣卫八年,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征伐血斗,黔州六年,我变成另一个人,才有了片刻安宁……”
他不停地笑,像死气沉沉的钟声,随时要断气,“我长这么大,何曾有半点希望。人活在世上,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究竟有谁怕死,最怕的是这一生里,从未有过片刻开心。
你可知道,我被蛊毒折磨之时,心中最眷念的人,便是你吗?你可知道,夜夜噩梦惊醒,万千缠绵心绪,只为你吗?
一生之至乐,唯有与你相守之时,相守之时。
付女官跪下,与他面对面,如同交拜的夫妻,然而字句却是悲凉,她看着他,笑意宛然,无喜无悲,“有的人在白日里出生,而有的人,注定只能看到黑暗的夜,这是我的命,其他的并不重要。”
她很温柔,很温柔地劝,“我身陷暗夜,尚且不能自救,又如何救你?我不想害你,表哥。”
我利用你杀沈度,恐难保全你,更何况你与她本为母子,这终究残忍。
这世上任何一枚棋子我都能毫不犹豫地利用,唯独与我遭遇太相似的你,我下不了手。
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又杀了我自己一次。
她盯着他,悲哀的,怜悯的,欣悦的,一点点逼退探出头来的情意,“不是我不想要,是有些东西,我不配拥有。”
你的情,我不配啊。
他起身,跌跌撞撞地行,似梦似醒地歌,“何为自苦,使我心悲。何为自苦,使我心悲。何为!自苦,使我,心悲!心悲……”
付女官久久没有起身,各处关节生了锈,她低着头,良久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
抱歉,沈度我自会杀,你此生之不幸,我不会再添一笔。
愿你此心通透,不染纤毫,挣脱束缚,直上云霄。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不会过去。
(https://www.tyvxw.cc/ty28509/1599005.html)
1秒记住天意文学网:www.tyvxw.cc。手机版阅读网址:m.tyvx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