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百炼钢化绕指柔
沈独原本不叫沈度,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全潋。
其实她本名也不叫全潋,她是全氏长房之女,被寄予厚望,单名一个甲字。
她是很不喜欢“全甲”这个听起来有些龟毛的名字的,全假全假,全都是假,难道还有全真吗?
还真有。
四房里小她几岁的堂妹,就叫“全甄”,因了这名字上的缘分,她这个“全假”自小就很亲近那个软萌软萌的“全真”。
全氏不论男女,皆习武傍身,她不像几个姐妹只学了花架子,而是十分刻苦地深入武学,指望有朝一日游走江湖,行侠仗义。
她本性耿介,自幼任性妄为,更添几分急躁。她口无遮拦,行事常冲撞贵人,京中贵女盛会,很少会请她去。事实上她也不稀罕,情愿往猎场骑马射箭,沐天地荣光,恣意非凡。
她与同样嗜武的晋王,很自然地有了几分交情。他们会在一起嘲笑贵女们的矫揉造作,还有公子们的自命清高,他们都是崇尚强者为尊的人,算是一对知己。
却只是知己而已。
一日她踏马游街时,遇见西北军押解犬戎俘虏,给猎场中的贵族们充当活靶,她看见他们其中一人的眼,像极了前几日她猎到的那只泣泪的兔。
她剖开那只兔子,才发觉它有了孩子。
她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使了点技俩,救下那个俘虏,然后放走了他。那个看不清样貌的俘虏,竟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话,他拉住她的衣袖,执意要问出她的名字。
她放了异族,却不想与之扯上干系,也不想欺骗他,她盯住潋滟的清溪,不说话。
“华莲烂于渌沼,青蕃蔚乎翠潋。我知道了,你叫潋!”
他欢呼雀跃,她只能点头。
他拜别她,“阿潋,我叫严,你要记得我!”
她笑,你连姓氏都不肯相告,我又如何记得你。
他唤她“阿潋”的一刻,她明显听到自己加快的心跳。她在族中祠堂跪了三天三夜,捱过一顿鞭刑,终于将自己的名字换成了“全潋”。
后来她与晋王定亲,总觉心中憋闷,终以散心为由,留下书信,一走了之。
她听闻黔州地广人稀,民风淳朴,她观光数日,又遇见了他。
他剃光头发,成了个打坐化缘的小沙弥,可她还是一眼认出了他。她扔下叮叮哐哐的碎银,用剑柄抵住他的下巴,粗心大意如她,还记得用剑穗隔着,就怕伤了他。
他已经记不得她了,他只当她是个好色的游侠。
这些都没有关系,她想得到的人,就没有得不到的。
她给他下药,强迫他,她爱上他口是心非的表情,欲拒还迎的楚姿,那教她醺然欲醉,爱怜丛生。
他渐渐不再提什么戒律清规,开始温柔待她。
他收了一女香客的香囊,她气愤地质问他,眼泪汹涌而来,他怎么可以三心二意。
他低头看她,眼里的温柔,荡然无存,他的声音疏冷淡薄,“你受不住,可以离开。”
她哭着走了,为着尊严。
她又很快回来,哑着嗓子向他认错,说自己不该误会他,他抱着她轻声安慰,嗓音和煦温软,问她有没有吃苦头。
他身上熟悉的温柔,教她爆发了连日的愁苦,她泣不成声地诉说相思之情,他递过一碗热粥,她就受宠若惊、感激涕零,忘了谁对谁错。
他抚了抚她的背,笑得温柔,打一个巴掌给个甜枣,她才会像狗一样听话。
从那以后,她每次任性发怒,都会有一个度,一旦超过那个度,惹他不快,便会惨白着脸,放下所有身段,求他原谅她。
她总是会想起离开他的那几日。
心上裂开一个口子,寂寞刻进骨头,令人发疯。那种被全世界遗弃的孤独,她再也不想尝。
他用寂寞惩罚她的任性,她才会俯首帖耳、无有不从。
他接近黔州官吏的夫人,目的不纯,她记在心里,渐成猜忌。她将黔州的异状去信晋王,晋王派人,暗中扫清了黔州的犬戎余孽。
他勃然大怒,她抱着刚出世的孩子,安慰寥寥。他神志不清,竟当着她的面溺死他们的孩子。
她发了疯,可剑划开他的脖颈,血滴下来不停,她又醒了。
她没有地方去,她在外多年,全氏早已除了她这个不孝女的名字。晋王给了她一个新的身份,她嫁给锦衣卫指挥使颜宗,那个本就对她有情的男子。
他刚正不阿,晋王派她监视他,他面上冰冷,却待她极好。他们有了孩儿,尽管她没有他高兴。
宿命般的,她又遇见清严,一切变得顺理成章。
她陷害自己的夫君通敌,为晋王登位扫平障碍;她服用药物,将自己伪装成男人,成了大内总管;她为了留下清严,佯装答应他的要求,实则将他困在黔州。
她变成冷戾的权|阉,应了那个名字,全身上下都是假的,只有一颗心是真的。
她取名沈度,用一生度情劫。
所有的一切,她都不后悔。
包括给她的亲生骨肉下蛊,将他变为自己手中的利刃。
这么多年了,她没见过清严几面,她不知道究竟算是留下了他,还是留下了为了爱情奋不顾身的固执的自己。
直到他死在她怀里,她才发现,就连那颗心,也不会跳了。
沈度在刑部大牢里,等着陛下的那杯毒酒,从天黑等到天明。
梁帝亲至刑部大牢,果真端了一杯毒酒,“阿度,朕与你自幼相识,你向来不是个输不起的人,你心爱之人被棋子害死,你不想报仇吗?”
沈总管盘腿而坐,懒得睁眼,“陛下制衡之术,臣拜服,却也不愿再做棋子,臣临死前,唯有一话,段刺史与他这位高徒,并非善主,陛下利用之余,当心被反咬一口。”
“正因如此,朕才需要你。”
“这位付女官,虽是枚无依无靠的棋子,法场之上救人之情,不似作伪,陛下要控制她,握住付府便可。”
梁帝将酒递至她唇边,嗓音低哑,似诱似哄,“段辜存为了给他这枚棋子开刃,杀了黔州一个和尚,年岁与你当年之子吻合。”
她终于睁眼,满目猩红。
她拂开他的酒,吐出渗血的唇,脸色惨白,青筋满面,无比乖戾。
原来他说的是真的。
大内总管沈度之罪罄竹难书,陛下念及主仆之情,特赐毒酒一壶,尸首游街示众,以正纲纪。
阳春三月,梁帝感天地春晖,特赦冷宫,将部分嫔妃放出宫去,一女下跪谢恩,梨花带雨,风姿绰约,梁帝心有所动,遂封为昔妃,赐居一宫主位。
昔日已非。
有多少情谊,本以为只存在于记忆里,生生错过了流年,可到头来,还是舍不下。
皇权富贵,戒律清规,都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岁月如梭,又有多少光阴,可以浪费?
皇帝陛下永远在给那个人机会,为她编造了一个又一个身份,只为将她留在身边,却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
不必想,只需做。一把年纪,揭穿了多尴尬。
皇帝陛下每每歇在昔妃娘娘那里,也只是谈天说地、追忆旧事而已。
至于她的儿子,办事得力,他更欣赏他的忠诚,问及黔州一案时对她处处维护,只道总管从未叛国。
事实上,颜同知只是看穿了皇帝陛下的心思,故意在此事上回护沈总管,为了得到陛下的赏识。
假玺风声放出,沈总管安然无事,户部全面清查,沈总管安坐家中,甚至借助陷害付家翻盘,颜同知身临其境,比付女官更清楚,陛下有多看重沈度。
看重,他所谓的师父,所谓的,母亲。
他身上的蛊毒还在,他就知道沈总管没死,梁帝没因黔州之事责罪,反倒愈加信任他,可沈度一天没死,他还得提心吊胆,做着任人宰割的噩梦。
梁帝驳回付女官的辞呈,她回御史台之前,颜同知将沈度未死、且极可能藏匿宫中之事告之。
他满脸急切,樱唇失色,害怕担忧,尽失沉稳,她没有笑,眼中满是坚毅,郑重许诺,“沈度的命,我替你取,他有几条命,我就取几回,朗月清风,祝君夜夜好梦。”
她身在鬼蜮,他又如何能好梦。
可他只是作揖回去,恢复调笑,“活着回来。”
她颔首,眼里晶晶亮,“小傻瓜。”
东宫地道,他只是吓她,并未给她下毒,沈度杀她,他又赶来相救,这一回二回的情谊,她看得懂,也放在心上。
他看重利益,也会为了感情破例,实在傻得可爱。
世上傻人太少,才会有这样多的纷争。
三月三,上巳节。
御史台特赦女官归家,水边饮宴,郊外游春。
付女官白日曲水流觞兴致不佳,眉间依稀有些惨淡,桑女官只当她家逢突变、心绪不佳,遂约了她晚间在燕栖湖畔放烟火。
夜凉如水,烟花熠熠,付女官依旧谈笑风生,空气中弥漫着快乐的味道,可桑琰总觉得她不高兴,并且很不高兴,越来越不高兴。
她向来是个张扬的性子,可如今这张扬破碎开来,只剩零星的苦笑。
付女官摸摸鼻梁,还在讲笑话,“以前啊,我最怕放烟花,因为总兵夫人爱洁如命,我的衣角沾上烟灰,她就必要我回去换衣服,不许我再玩。有一回我撒泼打滚不肯走,她就一脚把我踢水里了,太讨厌了!”
桑琰笑不可抑,牵着她挤到卖烟火的摊前,捧了满怀的仙女棒,付女官开始还拿乔,后来桑表姐握着她的手,把燃烧的烟花交到她手上,她就乐开。
两人放着放着得了趣,举着一把燃烧的仙女棒到处乱挥,五光十色的烟花绽放在素手中,照亮了两张如花笑靥,将夜色撕扯得残破不堪,燃尽了心中寒凉。
有人驻足远处,只见亭台生璨,烟花琉璃,三千世界里,她眉眼上沁染了流光,笑得比烟花灿烂。
他看见有人朝她走去,然后她停下,笑意还在脸上。
他强迫自己继续看,告诉自己要适应,她会有许多的夫君,或许会移情,他只能看着,陪她权衡利弊,永远做不了其中之一。
黎同知陪公主逛完灯市,不知不觉就绕到燕栖湖边上来,正好瞧见一对丽人欢笑嬉闹,景美人娇。
烟花在长空绽放,点点泛金缀入河中,水草都被晕染得变了颜色,他怔怔出神,她很少笑得这样纯,没有目的,没有背负,想笑,便笑了。
其实她不懂得运用自己的样貌,否则她便该多这样笑一笑,效果要比什么都好。
桑女官打了个哈欠,便上了来接她的轿辇,不愿再做电灯泡。她将多余的仙女棒扔给傻站着的男子,一身松快。
付女官冲他微微一笑,径自取过他手上的烟火,一根烧完,及时接着一根,永远燃不尽似的。
他笑看她恣意模样,终是撸起袖子,与她一起放。
他跟着她,一起转着圈儿,一起像孩童般,忘掉一切,沉浸在简简单单的喜悦里,就为了暗夜里晃然华美的光辉。
他们烧完所有的烟火,然后静静坐在水边,去看天上还未湮灭的火光。
他挤眉弄眼,手舞足蹈,口气哀怨又滑稽,“你夜里不声不响走了,我后来才知道竟去劫法场了”,他叹气,猛拍膝头,遗憾无比,“唉,不带我一个,不够义气!”
她点点下巴,又拿手撑着,“我一人足够,不想连累任何人。”
他击掌,眼里尽是激赏,烟火辉映,掩去点点滴滴的眷恋,“好!就稀罕你这股子侠义!”
她没有说话,他凝住她的剪影,感到止不住的哀伤,她的心有一个口子,他却渴望去填满它,他在这冥冥之中的夜里,听着满满当当的心跳,发觉爱之要义。
她说的每一句话,都能得到你的赞叹,她的每一个眼神,都是那么流光溢彩,与这样的人共度,才不负此生。
付女官在对岸,看见另一个人,她闭眼,起身,有些话堵在胸口,必须要透透气。
黎显扯住她衣袖,“我在这儿等你。”
他放开她,咧嘴笑,眉宇间执着又快意。
她心上有谁他不在意,慢慢地,就只会有他。他也会慢慢忘掉嘉宁,对她一心一意。
这是一场豪赌,他沉醉其中,不再挣扎。
付女官夜观星象,在那间烧毁后重建的茶寮里,与段刺史一起。
她抬头许久,直到他将她脑袋压下来与他对视,“你心不静,出了什么事?”
她这才终于没有装傻,歪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良久她唤他,“师父。”
这一声叫得既亲切,又生疏,从前亲切得心向往之,如今生疏得失望沉沉。
他心中一痛。
她眉头打结,苦着脸,“你我相行四载,我原以为你我生死与共,是可以倾心托付的。”
她咬牙,不解,屈愤,“即便你心猿意马,我仍心存幻想”,她顿住,语声愈发的涩,“你知我,我知你,我以为这世上,不会有比你我更相称的同路之人,可我终究错了。”
她含笑看他,凄然鬼魅,纠葛深深,“我一直都在错,我错看你,错看自己,我不过是你手中的棋子,竟妄想为你主君。”
她睁大眼,眼里一个大洞,不断吸附着悲伤,可那伤痛的漩涡,却越来越浓,越来越深。
她击案,长歌当哭,“今日错,明日错,何日,不错。”
他该如何劝说,如何说他早知道沈度要害付家,如何说他知道她出了城,便不想她再回来阻止,如何说他希望她断了这孽缘,如何说他只在此事上,不得不替她抉择。
她并没有说错,他在内心深处,还是想替她做主,可他绝非仅仅将她当作棋子,没有人会对棋子日夜牵肠、寝食难安。
段刺史词穷,只想起一段经文,“希言,自然。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
他突然叹了口气,古来情丝最难剪,主宰万物的又何止天地?她若不展颜,自己的心境又何尝不是飘风终朝,骤雨终日?
“你没有错,是我错了。这风雨之中,我只盼你心如铁石,却早忘了,你……”
她有心,有情,才来质问他,他不知该高兴还是忧心,他沉声,毫无威严,近乎恳求,“你恨我吗?”
她闻问不答。
他如坠冰窟。
他忽而不顾一切地握住她的手,眼中的温和化为灼热,“你待她深情,可知我待你,不浅一分。”
她脸上闪过异色,很快恢复成冷硬的自嘲,她垂眼,收妥震出的泪,抬眼时眸光粼粼,纯澈无邪。
他终于放开她的手。
她听不进去任何话的时候,才会露出这样空白的神情,仿佛一切谎言都无法玷|污她的安宁。
他无情半生,不知为何就对她情难割舍,有时他很害怕,他怕着了她的道,也怕自己一念之差,舍弃了她。
他愤然起身,不知为何恼火。
她深深一礼,语声清脆得像将熟未熟的脆桃,“先生悉心教导,妘莫敢忘怀,妘今日最后相问,你可愿与我,余生同行?”
你若愿同行,便要尊我,过往之事,可如云烟。
她满目诚挚,这一回他的回答不容有失。
他执起她的腕,在上面写了一个“幸”字。
她终于展颜,那笑容皎若太阳升朝霞,灼如芙蓉出碧波。
他的满腔怒火,就化作了绕指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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