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草率的赴死
付女官前世今生,都是个淡定到蛋疼的人,你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她说不定还有闲心帮你对对准。
她怕死归怕死,还是敢死的。
她喜欢唱戏,疯疯癫癫的,缠绵悱恻的,痛哭流涕的,大喜大悲的,每一场都明明白白告诉你这是假的,可只有她自己确切地知道,有几滴泪是真的。
这些轰轰烈烈的障眼法,只是虚张声势,让人摸不清她的路数,真正的她,是相反的极冷静,甚至冷血的。
她骨子里有惰性,这惰性因着死了一回,就更加严重,她越来越不喜欢情情爱爱的复杂纠葛,而具备一个帝王生杀予夺的简单粗暴。
说白了,虐不动了,爱谁谁。
故而在黎显一通瞎话被人识破,刀架在他二人脖子上时,她也只是冲沈总管简单说了句“杀了我你会后悔哒”。
言简意赅,在这种场合下,无比草率。
漫不经心得连黎同知也表示没眼看。
沈总管菩萨心肠,捏住付女官的下巴,掀开她的下颌,决定再给她一次机会,“唱戏唱得不错,来一段儿?”
付女官翻了个白眼,意思是你早说,她调也不起,嗓也不清,随意哼唱,却唱得转折动人。
她的眉目温婉,顾盼柔和,褪去娇艳浮色,在讲着一个俗套而又教人落泪的故事,还带些旁观者的唏嘘。
“说什么王权富贵,怕什么戒律清规。”
沈总管的瞳孔一瞬缩小,很快掩盖好惊慌,做他高高在上的看客样。
付女官遂弃了旁白,换了旦角来唱,她并不捻指,并不起势,眸中掠影浮光,只纯然的哀唱,“严郎啊,可还记得烟波亭里我俏模样,可还记得古稀湖畔粼粼波光。”
唱到此句,沈总管已胀红了脸,起伏着胸,他差人搬来圈椅,随时准备坐下喘口气。付女官稍作停顿,酝酿了会儿情绪,深深地叹气,给出致命一极。
“可还记得,我十月怀胎被你溺死的俏儿郎?”
那声音如林间洞箫,飘渺隔云端,那怨恨隐忍又疯狂,生生世世难安。
沈总管终是跌入圈椅,顾不得尚在人前,潸然泪下。
付女官将珠胎暗结却遭抛弃的怨妇,唱得哀怨缠绵,恨意之浓烈,爱意之难眠,曲折婉转,教人身临其境、毛骨悚然。
黎同知一脸叹服,挂上迷弟神情,再看看沈总管,不由皱眉,哭得跟个娘们似的。
付女官唱完戏,唇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刀还逼在她脖颈,她与沈总管一坐一立,一喜一悲,不拘处境,高下立判。
黎显倒也看出来了,付女官含沙射影,戳中沈总管的痛处,也抓住他的软肋。
他只管看戏就好。
沈总管抓着圈椅的扶手,狠狠砸着额头,痛悔难当,冰火相煎,爪牙们垂首,皆不敢见笑。
沈总管伤心够了,颤着身子抬头,攫住得意的小人,眼中血丝密布,仿佛心上伤痕,面目紧绷,杀意已起。
付女官心知火候已到,也不再刺激他,碍于被人制服,只颔首代礼,“总管若放了我二人,也算迷途知返,从此天高海阔,离此鬼蜮,有何不美?”
沈总管一抖,就又抖出泪来,“天高海阔,怕是斩草除根罢!”
“我与总管坦诚相待,总管何必小人之心?总管心里有什么难处,在下愿意一听”,付女官身形未动,坏笑清朗,“在下都送命上门了,总管还不明白?”
她奉梁帝之命,送命上门,既有全身而退的把握,也存从沈度这儿打探消息的心思,他与梁帝离心,或许能有意外之喜。
沈总管手一挥,众人退下,只剩三人。沈总管心知她装疯卖傻,留着黎显,她的话还不至于太明白,他还能保得颜面。
付女官一揖到底,效名士劝谏之仪,“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她满目恳切地妖言惑人,“公若溺水之人,上摸不到青天,下摸不到黄土,该如何度过这长河?”
“浅滩而已,小友危言耸听了。”
“浅滩将涸,四面楚歌。孤注一掷,实非良策。若总管放人,向陛下认罪,陛下定会从轻发落,并给您留一条后路;若总管留下黎同知,无异于向陛下宣战,在这世上,有几个人能与陛下作对。”
她猫哭耗子地叹息,“这条路只要一走,就真回不了头了。”
“总管想借着黎同知,要挟黎都统助您度过难关,不妨想一想,这与陛下对您的信任,哪一样更要紧”,付女官言辞愈发激烈,怒指黎显,唾沫横飞,“黎都统有三子,他这次子担着锦衣卫的污名,又耽于女色,没了也就没了。”
黎显听着二人打机锋,眼角眉梢皆是兴味,笑得傻里傻气,人畜无害,似是一句未曾听懂,唯独听到这句话,气得面色铁青,偏偏反驳不得。
原来在她心里,他竟是个无用之人。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
付女官陈辞慷慨的演讲结束,敛衽拂袖,像所有节气凛然的谋士,再不多言。
“小友来此,不止是劝我回头罢?”
付女官枯着眉头,像个饱经世事的老者,“我不过与总管一般,也是个求而不得的伤情之人,同病相怜耳。”
沈总管剔着自己的尾指,弹出指甲里的灰尘,“哦?付女官追慕表姐之事,竟成你装可怜的利器了?”
付女官就笑得风情无限,知道我装可怜还揭穿我,真是不领情呐。
她瞪大眼,秀口微张,久别重逢般的羞怯,物是人非般的惊恐,“严郎,我们的孩儿还活着啊!”
沈总管一下就从圈椅里跳起来,掐住付女官的脖子,怒意滔天,而对方志在必得,毫不反抗。
黎显见状,手忙脚乱地去扒沈度的手,付女官也在挣扎,沈度自不肯放,三人战成一团。付女官被掐得快要升天,还不忘眼递挑衅,沈总管受不了她的侮|辱眼神,目眦欲裂,忍了又忍,还是将她甩落在地。
黎同知英雄救美,做了肉垫,被压得一声闷哼,还得负责扶她起来。
某人脸色煞白,勉强站直,梗红脖子咳嗽不停,还在作死,“人就在城外尘缘寺,若非我亲至,只会是死人”,她扯住扶她之人的衣袖,“黎同知我带走了,这买卖你不亏。”
黎显盯着她,眸中幽沉,晦暗不明,只觉她搭在自己衣袖上的手,有了温度。
她还是没丢下他,够义气。
他努嘴,苦恼,人情债不好还,还少了自己记着寝食难安,还多了自己惦着难安寝食。
他想起她舌战沈度的从容,如释重负地笑,她总有办法化险为夷,这债欠着,还愁还不掉吗。
一辈子还长着。
黄昏,尘缘寺。
寺中僧人纳罕不已,今日几位贵客气度不凡,一看就非富即贵,就是举止稀奇。
阿弥陀佛,还是头一回见青年男子扶着另一青年男子,口口声声唤着爹的。
相依相偎,是对断|袖还差不多。就凭扶人那位一脸讨好样,被扶的那位虽看着身量小些,肯定是在上面的。
其余几位,阴气森森,教人不适。
正是这几位贵客,拔剑互斗,生死血拼,弄得整个尘缘寺人仰马翻。
付女官暗中开了她与黎同知的镣铐,拔出身边走狗的剑,各了结一人。两人都有些体力不支,血在剑上懒懒地淌,对视间却是一致的好斗。
沈总管与剩下几位不好对付,他二人便且战且退,战时快意,退时从容,你进我退,配合无间。
黎显杀得痛快,而身边人也是一样,他心中的喜悦就微妙起来,不过一愣神,长剑就险些刺入胸腔,好在付女官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他憨憨一笑,对上她满目肃杀。
默契错身,又入战场。
风尘四起,血肉横飞。
两人皆是遍体鳞伤,他笑得真挚无比,她眼中笃定无限,他屡次要放弃,又被她激起斗志。
他相信她。
她蛊惑他,用此刻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的决然。他躁动的心,热血沸腾,又被丝缕柔情缠绕,如同烧红的剑,淬入冷水之中,要变得真正锋利无比。
他自入鬼蜮,沾染污血,虚与委蛇,从来没有这般不计后果地大战一场,他再也不去想别的生门,他只想抓住此刻的率性。
他深望她一眼,咧嘴笑,含着不为人知的眷恋。
红颜作陪,战死何妨。
寺内僧人很快赶来,方丈了尘相劝无果,对方一言不合,竟还拔剑刺来,众僧遂不客气,一人一棍舞得虎虎生威,棍棍击中要害。
付女官与黎同知趁乱逃走,换下血衣,躲在方丈卧房的衣柜里,大眼瞪小眼。
黎同知盯着她一身袈|裟,捂嘴偷笑,向外张望,压低声音,“咱们躲这儿真成吗?”
付女官笑笑不语,还在回味方才缠斗之间,方丈现身的惊鸿一瞥。
眉眼间,与昭廉太子有五分相似。
东宫地道,直通城外几处寺庙,经陈其亲自查探,尘缘寺最有嫌疑,寺内僧人习武,朝中重臣又多来此处上香。他暗搓搓放了把火,火势遍布寺庙,很快被人扑灭,可见僧人训练有素;他扔了几具毛贼尸首在门前,煽动附近民众,京兆尹亲来查探,说了几句安抚民心的话,此事就不了了之。
现任京兆尹,乃孝昭仁皇后的一枚暗棋,平日里还唤她一声主上。
她轻笑,主上或许只是随便喊喊而已。
那厢沈总管被武艺高强的僧人拖住,很快听见寺外官兵已到的敲锣声,只得恨恨离去。
方丈了尘大师甫入卧房,便点了檀香,抬头纹路深深,挥手散去袅袅青烟,空气中血腥味还是重了些。
付女官不顾黎同知阻拦,推开衣柜,他只得随她一道向方丈行跪拜大礼。
了尘大师犹在添香,却明显抖了一抖,多加了不少,“二位施主既已脱难,还请速离。”
付女官凝住他的背影,跪着不肯就范,“出家人慈悲为怀,我等身受重伤,只得叨扰几日,请大师莫怪。”
她出家人慈悲为怀都说出来了,大师又怎能拒绝。
了尘大师无奈,颤声道:“女施主多有不便。”
她坚持,“佛曰众生平等,焉有男女之分。”
笑意丝丝缕缕爬上了尘的眼尾,那声音清清脆脆,倔劲十足,像极了故人,当真好听得很。
某人得寸进尺,黎显有些看不下去,拉拉她袖口,“大师莫要听她胡言,她伤到脑子了,我二人立时便走。”
了尘大师笑眯眼,抓住漏洞,“你二人若非夫妻,还请速离,佛门清净,不容玷污。”
付女官一贯无耻无畏,她对着黎同知皮笑肉不笑,“夫君,你还记得燕栖湖畔的那场天灯吗?”
你还想我助你尚公主吗?
她笑得惊悚,黎同知尴尬得手脚都不知如何放,鬼迷心窍般想顺了她的意,只得僵着身子干干道:“自然…记得。娘…子,此处稍事休息,也…未为不可。”
了空大师听着他言语中结结巴巴的妥协,不由闷笑,终是同意他们留下。
这夜他心潮澎湃,难以入眠。
他在别人家,寄养了一株兰草,为了磨炼她,狠心不去看她一眼,可她依然长得很好。收服谋士,排布棋子,借力打力,她样样精通。
那是他替她选的夫婿,他本不满那小子心系旁人,可今日看来,那小子不知不觉中,已开始对她有心。
他的孩子,当得这天下最好的男儿,为她生,为她死,爱她所爱,恨她所恨,护她畏她,一心一意,一生一世。
他不愿她付出真心孤注一掷,却盼有人为她生死不论,为人父母都这般自私。
她是个懂得感恩的好孩子,注定在情路坎坷中凤凰涅槃,从此心如铁石,成其帝王风范。
他利用她对自己的怀疑,再三推拒,欲擒故纵,只为将她困在城外。城中腥风血雨,她得避避,避过了,人死不能复生,很多东西也就忘掉了。
帝王啊,不能专情,更不能有污点。
那户人家,待她太好了,将她当作另一个人来养,他好好的孩子,竟沦为替身,讨好乞怜,为人惩戒,险些病死。
傻孩子,你被人利用,竟甘之如饴。
你,要走你七叔的老路吗。
我佛慧心,岂会不知以杀止孽,亦是一种慈悲。
付女官除去易容,常与了尘方丈“偶遇”,后者常被她那双眼盯得冷汗涔涔,嘴里还不停念叨着“色|即|是|空”。
为了报恩,付女官包办了送饭、烹茶、焚香等诸多杂活,了尘大师对这过分的殷勤,除了苦笑还是苦笑。
阿弥陀佛,他再也不想吃咸得发苦的饭菜,再也不想喝苦到掉渣的茶,再也不想睡觉时蒙着被子就怕被迷香弄晕。
付女官折腾得欢实,终于连黎同知也闻出味儿了,他皱着粗眉,不停眨眼,紧张到语声都有些晦涩,“你不会…看上方丈…想以身相许吧?”
他在等待中咬紧牙关,纠结得满脸褶子,不停敲着茶案,这货的口味,一向很重啊。
付女官横他一眼,转移话题,“如何,经此一遭,还想接着做锦衣卫吗?”
梁帝以他为饵,只为试探沈度的忠心,他的生死,到头来竟要仰仗一个阉|人。
他为了嘉宁,为了打消梁帝对黎氏的疑心,甘愿沦为皇室走狗,遍效忠心,可骨子里的血性,却是磨灭不了的。
她眼中星子熠熠。
黎显畅快大笑,笑停了又静静看她,用一种全然陌生的肃然的目光,平日佯装的熟稔退下,他审视她,带着信任,大智若愚。
他微微眯眼,真正的坦诚,“我第一回见你,你在劫诏狱,那些人四处宣扬陛下立身不正、残害兄弟,仅凭这一点,我就足以识破你,可我没有,可知为何?”
付女官从善如流,“为何?”
黎显点点自己的心房,眼里蒙上阴影,神色是一种古怪的顽固,“我打心眼儿里觉得,你有情有义,有胆有识,我稀罕你,敬佩你,才会难得糊涂。”
“那日归颜茶馆,射杀弘王之人,我看得清清楚楚。”
付女官还在一杯杯地斟茶,黎显眼前的茶盏越来越多,他抽过一支香签,叮叮咚咚地敲那边缘。
她饮尽一杯,看他顽童模样,声比茶淡,“你这双手,也曾挽过大弓,降过烈马,如今却在这阴诡的地狱里,为人驱策”,他闻言一顿,又随意笑笑,仍在自娱自乐,她放下茶盏,并不叹气,“我知道你不甘心。”
他低着头,声音几乎淹没在叮咚乐声里,似乎还有些醋意,“你蛊惑人心的本事绝佳,要不我那兄长,怎会与你化敌为友,对你言听计从。”
“这不是蛊惑,是基于利益的合作,化敌为友,也能反目成仇。陛下忌惮黎氏已久,即便你尚了公主成了皇臣,覆巢之下,又安有完卵。”
他怒而起身,梗直脖子,去做她最不屑的为情所困之人,只想看她的反应,他唾沫横飞,情绪激动,要捍卫自己高尚纯洁的爱情。
“单单为了嘉宁,我也决不会反!”
她坏笑,正中下怀,“我几时说过,要你反了?”
她笑得未免太美妙,穿透他的心,刺疼地挠着痒,又放手,轻柔地揉。
他狼狈转身,满面通红。
她摇头,怜悯他,“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他狐疑一瞪,她从容改口,“我这个心境,就会明白,花开花落,半点不由人,你捧着她,她拿刺扎你,你不要她,又舍不下。这世上的爱,没有定数,要不伤心,只能寡情。”
他眼睁睁看着她将十数杯茶饮尽,颓然欲醉,倏然察觉她比自己更深的悲凉。
她的爱,已经如此无可救药了吗。
付女官眼中无泪,心中有鬼,面无表情地结案陈词,“反与不反,在你男儿心性,至于那朵花儿么,你若割舍不下,便倾了她的国,毁了她的家,待她无处可去,自然归你怀抱。”
她眼中闪过一瞬的狠戾。
他抢过她手里最后一杯茶,就着她的手一饮而尽,脸上依然带着笑,声音却冷了下来,“你究竟是谁!”
她坏笑着扑进他怀里,与他互握着彼此的脖颈,衣袂缠绵,像一对亲密的爱人,各自用力,实是殊死的仇敌。
他瞪眼咬牙,已显挣扎,她青筋毕现,殊不畏死。
她惨白的脸上,有着诡异的红晕,黑得瘆人的眸子,闪烁着妖异的猩红,他搂着她,因着动作靠得愈发紧密,那股兰芷香气缠上来,化为无形利齿,啃噬他的心,要拖着他入炼狱无边。
他却在炼狱里,看到春暖花开,落英如雪。
他喉头滚动,脸色通红,略松开她,她踢翻茶案,茶具乒乓碎裂,声声刺耳,仿佛谈崩的预兆。
于是门被推开,一对听壁脚的老翁扑进来,赶紧一手一个隔开缠斗的二人。
正是他们各自的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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