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文学网 > 麒麟帝 > 36.棋子还是英雄

36.棋子还是英雄


  了尘大师一边给付女官顺气,一边指着黎都统破口大骂,平日里的宝相庄严瞬间幻灭。

  “你个老匹夫!看你教出来的好儿子!这还没嫁就掐上了!我儿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灭你满门!”

  付女官翻着白眼,赖在他怀里不动,装死。

  她被掐了好几回人中,才悠悠转醒,不时愤愤瞥着黎同知,告黑状,了尘大师心疼得无以复加,不顾黎都统满脸抽抽,当场翻脸,“婚事到此为止,赶紧滚!有多远滚多远!”

  黎都统一脸懵|逼,表示你别闹了。

  更懵|逼的是黎同知。

  下一刻黎都统眼疾手快一个巴掌把他掀翻在地,黎显捂着脸散着发更加懵|逼。

  黎都统气不打一处来,“谁让你打女人!”

  黎显看看他爹,又看看虚弱的付女官,瘪瘪嘴快哭了,他发誓掐得真不重。

  黎都统拂袖,抹了一把老脸,跪下给那对父女赔罪,“二位殿下,就饶了我儿这回罢,他只是无知啊!”

  “无知啊”三个字无限循环在黎显脑海里,他被亲爹拽着跪下,晕乎乎地扶正自己的脑袋,奋力眨了眨眼,确定这不是梦,过了好久才抓住要害——殿下,哪来的殿下?

  付女官站起来,扶起黎都统,再扶起他。

  她看住他,仪态雍容,不复调笑,“我复姓慕容,单名一个妘字,昭廉太子乃我生父,你父乃我生父挚友。黎公子,你身在船上而不自知,是去是留,我给你一次机会。”

  她不用三心二意之人。

  “你若留,我便成全你青云之志,送你直上云天,你若走,便要留下你的声音,还有这一双能写字的手”,她残忍地惋惜,又笑得无比温柔,那双眼睛如同春日枝头的那抹白杏,雅人深致,多情清雅,“我会将嘉宁送到你身边,从此天高海阔,鸳侣鸾俦。”

  黎显震惊之余,只能晦涩地笑,眼睫罩下一片青色的阴影,心头滋味难言。他终是跪下,“臣黎显,愿奉殿下为主。”

  他僵直腰杆,迟迟不起,“黎显既奉你为主,便该知道,你对黎显的打算。”

  黎都统闻言铁青脸色,连忙假惺惺道:“犬子不识好歹,殿下勿要见怪。”

  某人睨了老狐狸一眼,看见他眼里隐隐的幸灾乐祸,心知这父子二人铁定要一个答复。

  了尘大师心虚得直冒汗,只因他促成了这桩实为卖女的联姻,这对父子才敢明晃晃地讨赏。

  付女官何许人也,再尴尬的局面,她总能不慌不忙,“你我虽有联姻,可男儿志在四方,当肆意沙场,你若愿意,便接替父职,封侯食邑,来日战功彪炳,异姓为王。”

  黎都统第一个不乐意,说好的君后呢,说好的太子呢,区区一个异姓王,可没实在的好处。他抖着胡须反驳,“殿下,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啊。

  “黎公,后宫是个见不得人的地方,令郎铮骨,何必埋没。自古外戚专政,下场都是一样”,她顿了顿,忽而颓笑,“你黎氏世代忠勇,何必趟这趟浑水。”

  这藏污纳垢的所在,这蛀虫佞臣的天堂,这永无宁日的斗争,这不得好死的终局,为何要争着进来。

  黎显长久地一言不发,却觉着她的笑好冷,好冷,冷得他想去捂暖它,他站起来,直视她,笑意爽朗,怜惜浅浅,“我愿追随殿下,殿下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炼狱的滋味儿,便一起尝罢。

  了尘大师与黎都统对视一眼,老怀宽慰。

  付女官说不出话来,更笑不出来。

  他眼里的情意,但愿是她看错了。

  昭廉太子,哦不,了尘大师满意归满意,终究没忍住,狠狠拍了黎显脑袋一记,像所有看女婿的父亲,眼里还是嫌弃,“以后不许欺负她!不然我灭你满门!”

  昭廉太子辉煌不再,只剩“灭你满门”的底气。

  黎显摸着脑袋,奉送傻笑,乖巧得很,黎都统拍拍傻儿子的肩膀,语重心长,“殿下心性仁孝,然性极倔强,最恨三心二意之人,你得谨记。”

  黎显装傻,“我效忠殿下,岂会三心二意,至于嘉宁……”

  黎都统赶紧捂住他嘴巴,四处张望确定了尘已经走远,恨铁不成钢,“你还敢提嘉宁!我告诉你,你生是殿下的人,死是殿下的鬼,你是要做君后的人,怎能不知检点!”

  黎显笑容骤冷,“您当年求娶我娘之时,家中不也三妻四妾。”

  黎都统的脸,就相当好看,又找不出反驳的话,只得甩袖离去。

  黎显的嬉皮笑脸,在他背后撕下,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是舍不下嘉宁的,他方才的承诺是一时兴起,还是真心实意,他不确定,他舍不舍得下她,他也不确定。

  他不敢确定。

  人在面对诱惑的时候,只会抗拒,在面对动心的时候,才会害怕。

  将一颗心交出去,任人处置,是多么可怕的事。

  他心慕嘉宁,是表面上的安全,他若爱她,却是绝对的冒险。

  她比嘉宁厉害得多,她可以坦诚相待,只因她早已堵住退路,她步步紧逼,从容不迫,她利用敌人,生杀予夺。

  她本身,就是锋刃,她对他,利用多过情义,他怎么敢,把心交给她凌迟。

  他与她并肩作战,她明白他征战沙场的志向,这便足够。他在她身边长长久久地守着,各自嫁娶,熬成一对翁妪,也算到了白头。

  他在第一段感情里,就不敢靠近,唯恐幻梦一场,只敢浅尝辄止,说到底,他也是个胆小鬼。

  爱她,太过刺激,一不留神就会血本无归,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在她身上感受到了温暖。

  那种会让人落泪的温暖。

  了尘大师与付女官深谈一夜,总结起来就是:皇位你是要夺的,为父肯定帮你;段辜存你是要用的,他背叛为父,害你在外飘零,用完了还是要杀的;至于假冒弘王的你兄长慕容衡,不妨放他一条生路。

  付女官知道了当年身死谁手,只是久久地压不下唇角,她无声无息地笑,眼里却是无尽悲凉。

  她想起年月里,段刺史护她救她,她记在心里,回报得一次不多一次不少,可有什么东西,还是留在了心里。

  她记起倾盆大雨中,她遍体鳞伤浸在酒缸,他拉她出来,问她血酒滋味足否,她反问他琼楼冷风凉否。

  她眼见他从高楼跃下,险象环生,终是对他说,方才那一瞬,她觉得跳下去的,是她自己。

  这大抵是她此生能道出的,最为浅显的表白。

  她从来不信他,他是个太无情的人,到头来她的预感成真,这缘分就停在这里,既然擦肩,就无须再争辩。

  她问自己,是否真的在意前世为他所害,到头来发觉这也算一种成全,涅槃重生的机会,是他给的。她恨的,是她知晓当年他的手段,才真正明白,或许时至今日,她仍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他并不在意段氏血脉,他随时可以弃她。

  他毫无忠诚可言,可笑她还妄想做他的主君。

  她莫名委屈,胜似冤愤。可她也明白,这是他的生存之道,他并不欠她的。

  她无言。

  了尘大师双手合十,心叹相思。

  她不停地转动眼珠,直到瞳仁上的水汽都蒸干,凝成独属皇室的冰冷雍容,“父王,我并不能保长兄性命,却定会杀了段辜存,以报数年在野之仇。”

  她面容清冷,带点憔悴,“父王若是心疼长兄,大可弃我而去。”

  了尘大师感到真实的快痛死过去的心疼。

  他骄贵无双的孩子,他最期盼的心爱人的孩子,什么时候竟成了人人都能舍弃的棋子。

  他握住她的手,死一般的冰冷,他一字一顿,无比肯定地告诉她:“你长兄挡你的路,你自可杀他,任何挡你路的人,都该杀,父王在你身后,永远不要怕。”

  了尘大师经历生死,早已不是当初仁善的昭廉太子,他所想的一切,只是拿回属于他们父女的东西,并且一厢情愿地认为,这是他得天独厚的爱女,最好的选择。

  他急急挽回她的自信,需要她相信自己的尊贵,绝非任何人手中的棋子,“尧姜这个表字,是我与你皇祖父一道取的,他愿你有尧舜之胆略,我却愿你有姜女之仪容,唯有十全十美的名字,才配得上你。”

  她在娘胎里的时候,他无数次想象她的模样,无数次想象她的聪慧,后来如同所有父母一样,只希望她平安。

  这样美好的简单的期许,终于被那场阴谋打破,他父女二人流落民间,她必须雄才大略,担起报仇重任,她要简简单单,就再也不可能。

  没有人想过,也没有人敢想,另一种可能。

  她本可避开一切,他父女二人,本可隐居深山,不问世事。

  这是懦夫的行径,也是智者的作为。

  原本这江山万里,就是一碗上瘾的毒|药。

  你死我活,即便胜了,白骨之上,高位落寞,拥万里江山,享无边孤单。

  命运,总是在自以为掌握它的时候,取走你本以为不在意的东西。

  你不舍得,会有人帮你舍得。

  天下一等一的聪明人,也明白自己并非执棋人,而是棋局中的棋子,庸才却自以为能看透天下,觉得众人皆醉我独醒。 

  昭廉太子再宠爱他这个独女,自他将传位诏书藏在东宫地道里,等她冒险去取作为考验时,就已经把她当作了棋子。

  他主宰她的人生,她沦为他的棋子。

  付女官夜里从噩梦中惊醒,梦见无数只手抓住她,往不同方向撕扯她,她被撕成碎片,葬在金丝楠木的棺材里,付邃全甄却没有来送她。

  她来不及去管全身的冷汗,急急起身穿衣。寺院门口有个黑黢黢的人影,他徘徊着,拦下她。

  了尘大师叹气,“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世人皆有命数,你救也救不来的。”

  她心跳如鼓,肺腑如煮,噩梦成真。

  她跪下求他,握紧拳头,指甲嵌进肉里,声音与躯体一起颤抖,决然又凄楚,“我爱他们,才会觉得生有所恋,苦难中也有希望,他们不在了,这世上就再没有对我好的人”,她终于落泪,滴滴打在惨白的唇上,无比绝望,“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她梗着脖子,拷问他,也拷问自己,却只得一个绝望伤人的答案。

  了尘大师老泪纵横,自责伤心一起上来,最后只剩深深的无奈。

  他给她的爱,缺了太多最质朴的关怀,这是天家办不到的事,她在平淡的日子里得到了,用命去珍惜,因为这世上,再不会有人诚意待她,像不听话的女儿一样纵容她,还时刻保护她。

  他忽略他们对她的好,只因想把她夺过来。

  他没有资格再拦她。

  艳阳高照,街头法场。

  黔州总兵一家老小,包括忠义侯在列,问以通敌叛国之重罪,证据是在忠义侯府上搜出的私通犬戎的信件。

  恭亲王坐镇,大内总管沈度旁观,刑部侍郎尹况监斩。

  寒光凛凛的大刀,悬在头顶,蓄势待发。

  付邃与全甄对视,看到释然与欣慰,也不知那孩子如何了,好歹是避开了此劫。他又看向付铮,这孩子秉性纯善,才会被人利用,眼里尽是包容谅解,付铮一个从来不哭的男儿,却被这眼神看化了,泪水涟涟。

  监斩官尹况在签令筒里挑挑拣拣,踌躇许久,迫于一旁沈总管的压力,只得闭眼扔了签令牌,“斩!”

  有人驭马迅疾而来,穿过人群,堕马而下,急急喊冤,“刀下留人!刀下留人!”

  沈总管发话,“给我拦下!”

  付女官被押住,跪在尘土里,拼命挣扎,“此案有冤情啊!此案有冤情!”

  尹侍郎亮嗓,“台下何人?”

  “下官乃御史台女官、付邃之女,下官有证据!下官有证据!我父冤枉!请诸公明查!”

  付总兵夫妇气她还来之余,终是震出了泪水,她风尘仆仆赶来送死,教人心酸又心疼。

  尹侍郎趁隙叫停行刑,命人放开她,“有何证据?”

  “我父供状上的画押便是证据!我父供状上的签字,乃沈度模仿我父的笔迹,亲笔所书!”

  恭亲王开口询问,“尹侍郎,可有此事?”

  尹况欠身,“付邃双手受刑,无法书写,沈总管精研书法,擅长描摹他人笔迹,供状上的署名,乃沈总管代为签署。”

  付女官眼红如血,“沈度!你为了救你情郎活命,你陷害我爹!沈度,你心中因何恐惧,你我心中皆清楚!”

  她目眦欲裂,脖颈上青筋跳跃,全身发抖,拼命拍着台阶,失控发疯,痛悔交加,“否则!你怎会陷我于死地!”

  沈度终被激怒,扔了茶盏,“你放屁!你怎么不说你们谋和起来来陷害我呢!那个卷轴是你们家的!”

  付女官直起身子,咬紧下唇,狼一样地盯紧他,成个欲扑的姿势,沈总管也瞪着眼,流露惊恐。

  他只知道付女官行事乖张,逼急了会有多狠,他无法想象。他趁她不在除去付府,是想教她这颗棋子失去依附,她若敢回来,就一并除去。

  他倒退几步,发觉自己中招失言。

  尹侍郎及时找回存在感,“沈总管,你怎么知道,那封书信是由卷轴中搜出。”

  “我从刑部大牢偷听的。”

  “沈总管,这个细节连陛下都不知道,我只是说在忠义侯府的器物中,搜到了这封书信,既未写于案中,也未告知朝臣”,尹侍郎欠身,“恭亲王,您知道吗?”

  恭亲王吹胡子瞪眼,没好气道:“不知。”

  沈总管坐下,醒神,喘气,“那就是我记错了,我听办案的衙役说的。”

  尹侍郎得意洋洋,负手而立,“不巧得很,下官有一个恶习,素来胆小多疑,对一些重要证物,都要屏退下人亲自搜检,我在找到卷轴之时,恰好身边并无他人。”

  他本可将卷轴藏起,却识破其上字迹,心知是个圈套,为免把自己也套进去,只得公事公办。

  付女官闻言长笑,像个疯子,她扭曲身子,激昂万分,像挣脱毒蛇缠绕的人,字字铿锵,“此事足以证明,除监斩官一人之外,这世上再有知书信下落者,便是书写之人”,她竖起长眉檀口,泣血痛喝,要食其肉寝其皮,“沈度!”

  沈度深深吸气,咬牙,气得吞没了自己的嘴巴,脸色铁青,指指付女官,又指尹侍郎,再指恭亲王,“好,你,你,你们居然串通起来,联合她一起来谋害我!”

  恭亲王还是那么和善,笑眯眯道:“沈总管,说反了吧,大家都看到了,此案疑点诸多,本王既然是来监刑的,就有责任停止行刑。”

  尘埃落了一半。

  付铮亲眼见证堂妹的歇斯底里,心里却觉着,她像个英雄。

  他又想流泪了。


  (https://www.tyvxw.cc/ty28509/1599002.html)


1秒记住天意文学网:www.tyvxw.cc。手机版阅读网址:m.tyvx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