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虐你即是爱你
付女官事东宫打扫长达十日,最后一日蓬头垢面回御史台时,桑女官泼了她一盆冷水,那叫一个透心凉。
她忍。
抄录案牍被人偷换,吃食只剩隔夜饭菜,冬日床铺总是湿透,上等炭火浓烟滚滚,笔墨纸砚不翼而飞,衣衫私物遭人毁坏。
她还忍。
桑琰愈发认定她害了文雍。
游乐苑,晌午。
付女官等候多时,也不见约她来此的桑女官,不由起疑。
密林中传来一声叫喊,正是桑琰。
她策马赶去时,桑琰的马发了疯,正拖着她向湖边奔去。
结果么,自然是英雄救美。
画面很唯美,性别很一致。
付女官抱着她表姐滚落在地,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偏偏不忍道一声责怪。
爱恨就在一瞬间。
桑女官良心发现,要替她包扎手臂上的伤,被她狠狠甩开。
付女官一个踉跄,面冷心寒,“你好糊涂!”
她嗫喏,“谁让你不肯对我说实话。”
她处处针对付女官,借口她勾|引弘王,嘉宁公主要她将付女官约至此处,说是替她出口气,孰料付女官的马无事,倒是她的马发了疯。
情况很明了,弘王逼她堕子不够,终究容不得她活着,嘉宁公主杀她之余,还能嫁祸给付女官,好堂堂正正夺了她黎氏的姻亲。
桑表姐愧疚上来,疑心略消。
她只能急急跟着付女官,左一句我不好右一句我不该,可某人铁了心再不理她。
付女官怒发冲冠,“别跟着我!”
桑女官灵机一动,双手作喇叭状,冲她喊道:“你不被虐得惨绝人寰,怎能发现我对你爱得不事声张!”
付女官止步,回眸瞪她,想骂脏话。
这货反过来调|戏她!
桑女官用力过猛,密林里的笑声就再也藏不住。嘉宁公主驭马而出,英姿飒爽,身后跟着黎同知。
两位女官下跪行礼,桑女官欲扶起付女官的手,被她又一次甩开,险些跌倒在地。
俨然一对闹脾气的情人。
黎显看清那官服上的血渍,心道果然伤得不轻。
他莫名不舒服。
付家独女,当真品位出众,独爱女子。
两位女官一路闹到湖边,谁都不肯先开口。
终是付女官先调|戏回来,猥琐十分,愤恨九分,“表姐可知,这宫中对食,也有一对女子的。”
“宫中岁月寂寞,斗久了难免生出感情,正如你我,从小到大什么都要争上一争。每回到最后我才让你,只不过想看你急赤白脸的样子。”
“我不欠你的,这么些年的情谊,也都是真的,我从没想争你的东西,你想要什么,我双手奉上还来不及。”
付女官凝住溪水中的人影,眼里空无一物,好像真的看穿情之一字,“我不说恩断义绝,你好自为之。”
桑表姐呆在原地,追悔莫及。
付女官从小到大,一直是个古灵精怪的性子,欺负兄弟之余,却常让着她们姊妹几个。
她自然不信她有什么不轨心思,可她所说的情谊,却是真实存在的,而她却因为些许蛛丝马迹,险些置她于死地。
她真是昏了头。
付女官没走多远,偷听的黎同知踱出来,牵马拦她。
他目光幽深,喜怒难辨,击掌赞叹,“付女官好生风流,竟通吃男女。”
付女官方才那番话,一为打消桑琰的怀疑,二为教黎显彻底对她死心。
她从未想过,心若不活,如何死得。
她从心眼儿里,抗拒政治联姻,上辈子郢江王迟迟未娶正妃,才会孤立无援。她嘴上说着来者不拒,实际做着又是另一回事,后来付铮的婚事,她也没再过问。
她只是与堂兄喝了一顿酒,猛拍他的肩,“传宗接代么…是个女的就行…从豆蔻少艾到绰约少妇…你喜欢一个咱们就娶一个,喜欢一双咱们就娶一双…要是都喜欢,三千不敢说,三十也无妨……”
“你一定要记住,爱谁,都不能爱它”,她指着天上明月,痴痴笑开,“为什么你永远不会把月亮当成大饼,因为吃不到啊…一旦吃到了…烫口不算…滋味不好…不好!”
有多少爱恋,只能遥遥相望。
有多少一厢情愿,只是情不自知。
有些人纠结了一辈子,一叶障目,看不穿拙劣的自欺欺人。
想起方才桑琰那一声喊,某个人的魂,就又飘回前世。
全甄从前待慕容云多么好,可后来就像变了个人似的,眼里只有鄙薄防范。她嫁作付夫人,还不忘与谢喻联合起来刁难他。
你不被虐得惨绝人寰,怎能发现我对你爱得不事声张。
全甄留给他的种种刁难,难道是女子对男子的试探?
自以为通晓男女之事的某人一阵苦笑,她想起归柳许嫁前的质问,忽而明白,女子折磨男子,不会有第二个因由。
她想嫁他,心怀焦虑,诸多考验之下,才能放心把自己交给他。日后漫长岁月中,他忆起求娶艰辛,才能守她到老,不离不弃。
她明白得太迟。
黎显对某人的失魂状态,早已屡见不鲜,只等她回过神来,才道出此行目的。
“公主对你好似有些偏见,今日之事,请你多担待。”
她总能发觉蹊跷,他怕她心存报复。
付女官有气无力,“君臣而已。”
她是君,我是臣,不会以下犯上。
意思如此明了,可黎显还是鬼使神差般的,扯过她的衣袖,衣影重叠,语声阴鸷,几乎贴在她耳边,“你真喜欢你表姐,不惜勾|引她心上人。”
他咬牙切齿,极看不惯她拆散鸳侣的行径,“一时诱惑,怎比得上日久天长?”
他说服她,也说服自己。
她身形未动,眉眼凄寂疏离,“他可以安分守己,让别人毫无可乘之机,可他没有,是他心不坚定。”
诱惑并不能改变初衷,却能改变每一个细小的决定,这个世上,本就没有至死不渝的爱情。
他哑口无言,虚弱败退。
他握紧缰绳,不懈自问,禁不住诱惑的爱,真的是爱吗。
他的要求太高,才会陷入这样的困惑,每一段感情,多多少少都会经历抉择,酒再醇美,图个沉醉,不及清水解渴。
他愈发纠结,只因发觉自己的那捧清泉,无法解渴。
他与嘉宁相处,简单得像小孩子过家家,甜蜜的,安宁的,许多年一晃而过,记忆如画,大同小异,并不鲜活。
他们熟知彼此的喜好性情,却不明白彼此的志向心性,这是他们刻意避开的地方,为了维持现下的平静。
他们的爱情无风无雨,自然就无花无果。
他渴望并肩作战的伴侣,既想嘉宁懂他,又不敢袒露心迹,今上忌惮黎氏,他与嘉宁之间,总有防范。
黎显难得静下心来,想了个明明白白。
他自嘲一笑,付女官诡诈狠辣,还是他的嘉宁好,难得糊涂嘛。
想难得糊涂的不止他,还有梁帝。
近日御史台弹劾延州刺史王禀望“捐监冒赈”,户部亦有牵连,陛下本想大事化小,却被御史们吵得头疼不已。
所谓“捐监”,是为解决粮食歉收,官府允许通过捐粮换取监生资格。王刺史将收上来的粮食全部换成银两,对朝廷却说粮食都用去赈灾了。
赈灾的粮食数目,户部皆登记在案。
有人直接捐银两换取监生资格,这笔不小的收入,王刺史并没有将其全部纳入自己的腰包,而是列了份清单,按照官职大小,人各有份。
王刺史春风化雨,惠及延州同僚,也没忘孝敬京中贵人,户部涉案者不在少数,今上接过御史台呈上的细则,被其上巨额贿赂气得不轻,立时也不头疼脑热了,摔了折子就命刑部配合御史台严查,宁枉勿纵。
陛下下朝,沈总管的热茶还未奉上,就粉碎在雷霆之怒里。
“王亶望在延州这几年,弄虚作假,编造政绩,报喜不报忧,朕不是不知!如今户部竟成虫蠹,沈度,你好大的胆子!”
延州的猫腻,陛下给沈总管三分薄面,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他将手伸到燕京朝堂,几乎操纵着户部,这无疑在挑战皇权。
陛下表示,他忍不了。
沈总管被赶回府邸,名为养病,实为圈禁。
陛下责罪,他跪下应付几句,软话一句没说。他太了解这位主子,摊牌之前,早已做好决定,没人能改。
沈总管做了多年的奴才,难得清闲下来,成日饮酒作乐,好不自在。
这厢刑部侍郎尹况就苦了。他正在醉仙楼里,笑得一脸褶子,小心翼翼给他主子斟酒。
他自然没忘了夹菜,“主上,烤乳鸽,松鼠鳜鱼”,又用公勺舀了一碗虾仁,“你最爱的清炒虾仁,总得来点儿!”
龟孙样还挺讨喜。
尹况刑部司主事没做多久,清吏司被杀过半,他钻营得当,忝居空位,后认祖归宗,回了皇商尹氏的怀抱,与刑部尚书之女定亲,这官位升得就更快。
捐监一案,他进退得当,颇得刑部尚书赏识,陛下听多了美言,很快坐到了右侍郎的位子。
付女官听着捐监一案的进展,颇为喜人。
而黔州一案的伤疤,也经人有意引导,被慢慢被揭开。
黔州均田一案的关窍在于,州府官员对下延期交田,对上却说良田归民,因此少交不少岁贡。贪墨的粮食可以换取金银,也能供养军队,而后者足以使人心惊。
户部负责登记核实岁贡,黔州的线头断了,自然就轮到户部这个线尾。
两案并发,段刺史手笔颇大,沈总管在劫难逃。
说完正事,付女官不由调侃尹况当日长街上惊天一跪,总算求得刑部尚书千金青眼的轶事。
尹侍郎不以为耻,道风月算计只图情趣,得意得很。
他或许曾有傲骨,可从他低声下气以外室之子的身份回到尹氏,从他踏入燕京朝堂搅动风云,他就必须彻底改变自己。
这不是他脱胎换骨的开始,而是他脱胎换骨的仪式。
付女官手上握着他的姨母,是他唯一的亲人,也是他唯一的爱人。
这爱惊世骇俗,必须要足够强大,才能去守护。
他不介意被骂禽|兽,他和他那位主子一样,敢于面对并顺从自己的天性。
人处于神与禽|兽之间,时而倾向一类,时而倾向另一类;有些人日益神圣,有些人变成野兽,大部分人保持中庸。
有人厌恶中庸,又无法神圣,只有一条路走。
刑部大牢里的户部尚书古誉,深夜为人劫走,锦衣卫同知黎显一路追赶,直到大内总管沈度的府上。
十数名锦衣卫深入其中,到最后只剩黎显一人,黑黢黢的内院,倏然亮起数道火把。
沈总管长衫松垮,月色照亮他莹白肩胛上,几道暧昧的红痕。他交叠着双手,摆出个胜利者的姿态。
“不知同知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黎同知身处包围气定神闲,朗声道:“沈总管,你窝藏逃犯,锦衣卫奉命捉拿,片刻便至。”
沈总管命人丢出那几名报信锦衣卫的尸首,“是他们吗?”
他又将入府锦衣卫的尸首丢出,“还是他们?”
黎显浑身战栗,浓墨一般的眼席卷着猩红的风暴,气愤得说不出话,握紧了手中的剑,青筋爆裂,时刻要与这奸人同归于尽。
沈总管一点不急,抬头闲闲一望,那个隐在房梁后的人影,便一跃而下。
黑衣洒脱,身形颀长,行止慵懒,露出一双星眸烁烁,是个风流逍遥客。
沈度抱拳,“小友入京已久,沈某未及拜会,实是失礼。深夜造访寒舍,定是来讨杯酒喝罢。”
付女官扯下面巾,易容精致,却懒得伪装声音,直截了当道:“陛下旨意,宁杀黎显,不落人手。”
此乃梁帝原话。
黎都统极为看重次子,黎显自幼在西北军中长大,军中党派秘辛也知之甚多。沈度从前与黎氏来往,还算正大光明,可一旦黎显起了作用,便难说了。
梁帝如今还倾向于相信沈总管,却不能拿自己的江山开玩笑。
沈度忠心归忠心,嗜权亦甚,若搭上西北军,定生反意。他派付女官盯着,嘱咐适时下达旨意,便是给他机会迷途知返,若他肯放弃黎显,许还能念及旧情。
沈总管闻言仍云淡风轻,付女官难免抖慌起来。
看眼下他诛杀锦衣卫这般明目张胆,显是被逼到绝路,怕是不肯就范。黎显看着铁骨铮铮,也不知能不能扛得住。
付女官抚了抚手掌,抹去上面的薄汗,考虑要不要自己先溜。
沈总管一眼看穿她伪装的漫不经心,笑得包容无限,“好生招待二位贵客。”
黎同知被人赶着,对上付女官一瞬变幻风云的眼,略略回过神来。
他是认出她来的。
她嗓音娇脆又薄凉。
她不是来救他的,是来杀他的,可不知为何,却没有动手。
付女官本想放黎同知一回,他识破陈其之事就此了结,且指望宋管事设法救他们一救。可等她被请进水牢,半个身子浸没在水里,才真正后悔不迭。
沈总管将他们拷着,虽没下软筋散,可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就这么站着,不出几日就得倒在水里溺死。
她与黎同知各占一角,遥遥相对。
黎同知握拳砸向水中,泄气般道:“你就该杀了我!”
付女官肃目,接得自然,“你说得对。”
黎显:“……”
这时候难兄难弟的说这些好嘛。
她的剪影依旧娴静,因着思绪沉沉,还透出些光辉,一圈暗一圈明,绝望与希望交织,诡异而明艳。
她沉吟,又坚定,“你不想死在这里的话,就从了他罢。”
她的目光在昏暗中,与他追逐,他觉着奇怪,他居然能看懂她诡魅的笑。
他脱口而出,“你怎么办?”
“自然是和你一起出去了。”
她的声音温柔依旧,又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强势。她柔了眸中的锐光,一下一下安抚着他,浑身上下散发着母性。
黎显被这个想法吓得一激灵。
“沈总管与黎氏交好,想必不会为难你,黎同知就看在我一路跟随,却不曾杀你的份上,顺带救我一回。”
她在诈他。
黎显咧嘴,苦笑连连,“沈度与黎氏早有龃龉,上回我从镇国公手里全身而退,他自然更疑心。”
镇国公支持弘王,与沈度对立,算不得什么秘密。事到如今,他为与沈度撇清干系,也装不得傻白甜了。
付女官却听出了另一层意思。
黎显身陷镇国公处,定是宋管事告之沈度,沈度与黎氏的桩桩嫌隙,怕也有他加火添柴,最终才会有阅军礼上,那一场实为决裂的陷害。
听黎显的口气,宋管事离间沈度与黎氏,他非但知道,还暗暗相助。
真是断|袖情深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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