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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被打成猪头


  秉笔女官奉抄录之职,机密卷宗接触不到,朝中百官的籍贯出身,却不难知晓。

  授课妃嫔,闲话的也不止家常。

  女儿家的心性不定,没了如意郎君,经自家混迹官场多年的亲爹点拨,也能生出些野心思。

  梁帝心存提防,派了一只狼去看羊。

  付小姐与表姐隔墙而居,常去偷香,桑琰被某个色鬼骚扰久了,也就习惯了。

  这色鬼常带着熬好的补药。

  桑琰警惕相问,莫非真有什么不轨心思,她笑笑,一指抵唇,在桑琰手心写了个“弘”字。

  桑琰嗔她一眼,仍在不满。即便弘王在场,也不必编出这么个耸人听闻的故事,没的坏了两个人的名声。

  桑琰心头疑虑未消。

  文雍死得毫无征兆,桑琰直觉与她有关,她处处关照自己,不过是做贼心虚。

  桑琰饮尽汤药,皱紧秀眉,一脸苦相。

  表妹替她擦嘴,温柔体贴,“傻孩子,人心呢,比药汤还要难喝苦涩百倍呢。”

  桑琰听她轻轻道:“女子对男子往往一往情深,可男子对女子,大多逢场作戏。”

  文雍对你心存利用的好,不值得你以命相报。

  桑琰就笑了起来,比哭更难看,滚烫的泪从她脸颊边划过。脂粉被冲去,病容恹恹,唇无血色,两腮无肉,如同一幅扁平的仕女图。

  文雍利用她,她何尝不知,爱入肺腑,该如何剔除。

  她被弘王的人灌了落胎药,躺了十数日,去不了他的丧礼,把自己关在房里,一碗碗的苦药,她吐了喝,喝了吐,就是想活着给他报仇。

  弘王也好,廉王也罢,他的仇人,就是她的。她听不进真心利用的诛心之言,她只知道,自他跌入她的梦境,她就再不在意他的无情。

  她着了魔。

  付小姐深了眸色,想起归柳。

  为何这一个两个的女子,都这样痴情,心心念念唯有报仇二字,分明那送了命的男子,犯的花痴,皆是为了旁人。

  一厢情愿,永远会被低看一眼,何苦来哉?

  有多少用情,开始只是玩玩,以为随时都能抽身而返,故而一拖再拖,越陷越深。水滴石穿,在心上打出一个洞来,精血一滴滴地流,洞越来越大,到了最后,自暴自弃,只想挥霍。

  一念成执着。

  恨不知所及,抚今悼昔而难消。

  梦中醉,梦中死。

  新选女官很快开始任教,向宫中女眷课以经书,可这里头又有差别。比方吏部尚书之女程女官轮值时,便是宫里头有脸面的娘娘,而黔州总兵之女付女官轮值时,只有些不得宠的宫女。

  付女官人脉差些,人缘却佳。

  她授课风趣,不拘小节,边教边演,又兼姿容清俊,束起长发身着官服,远观如翩翩公子,宫女们常换了班值,只为听她课间吹笛一曲。

  付女官吹笛之时,凝神化玉,柳眉淡愁,生泽敛华,尘埃浮醉,那叫一个俊。有句话叫什么来着?

  皑如山上雪,皓如云间月。

  今日讲《梁史》,讲桓帝时的诗仙顾白,讲他为严贵妃作的诗,讲桓帝与贵妃缠绵悱恻的爱恋,讲“长相思,摧心肝”,偏偏“美人如花隔云端”。

  讲得那位香消玉殒的贵妃,仿佛活了过来,书页上跪着的宫装小人,接下那一道赐死的恩旨,嘴角含笑,啜吟不已。

  江山美人,不可兼得,抉择时刻,鲜血淋漓。

  渔阳那一阵惊天鼙鼓,惊破了霓裳羽衣曲,马嵬坡那一声裂肺撕心,成就凄婉而断魂的谢幕。

  帝王要胸怀天下,博爱苍生,若将对苍生的爱尽数给了一个女子,那么她万万承受不起,注定要折寿。

  所谓红颜祸水,错在帝王专情。

  付女官应了众人之请,与一位小宫女,扮作那对惹人唏嘘的鸳侣,去演戏台上的诀别。

  小宫女躺在付女官怀里,梨花带雨,奄奄一息,付女官握紧她的手,眼眶含泪,喉咽悲鸣。四目相对,哀恸沉沉,像巢穴被毁的两只孤雁。

  小宫女念出话本里的字句,“倘若我死了,我想成为漫天的飞絮,高高地守望着你,我不想落在尘埃里……”

  她的心还在跳动,身子却一寸寸地凉透。

  她拼尽最后力气,去碰眼前人的脸。

  她不舍得,不舍得滔天富贵,更不舍得他。

  宫女里已有人开始哭泣。

  素手堪堪触及,霎时滑落,她闭上眷恋不舍的眼,脸上添最后一道新泪,带着不甘,永远睡去。

  付女官靠上她的头,寸寸抱紧她,像追逐柳絮的芦苇,神魂都与她一同去了,奈何还生着根。她过了许久才低沉道:“传太医……”

  无人响应。

  她嘶吼,“传太医!”

  怀中佳人一震,却仍没有醒来。

  付女官被抽去全身力气,心灰意冷,她一字一顿地长叹,“传、太、医……”

  这三个字毫无意义,却是能做也做不了的最后一件事。

  颓唐的嗓音里饱含颗粒感,如同一种悲哀到要藏起来的发泄。

  她滴泪未流,就那么呆呆坐着,世间万物,难以入眼,要化作石雕,直到生死尽头,再与红颜相会。

  再不分离。

  戏终。

  宫女们沉浸戏中,泪如泉涌,不能自已。

  扮作贵妃的小宫女,安慰着将假戏当真的姐妹,再三赔着不是,却不由跟着流下泪来。

  付女官将她扯过来,哭笑不得替她拭泪,小宫女被她含笑盈盈的眼看得低下头去,只觉丢人丢到家了。付女官与众人取笑她,那玉石之声,暖人心扉,她骨头一酥,脸红了大半。

  付女官向她深深一揖,执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作花痴状,“姑娘貌美如花,吾心为汝重病。”

  你是多么迷人,我的心都为你生了相思病。

  众女被逗乐,笑成一团,再无悲戚。

  付女官也跟着笑,朗然辉映。

  小宫女心想,她的眼睛真好看,像一汪温泉,能包容所有,眼尾上挑的媚,都带着融融的暖。

  将方才的凄凄惨惨,变成如今的嬉嬉闹闹。

  她的巧手,画出了一双双不流泪的眼睛。

  付女官授毕课业,就见有人在路的尽头等她。一身官服枷锁,沉沉药箱累赘,他却风霜未显、潇洒依旧。

  他亲睹她与宫女打成一片,不拘上下尊卑,甚至上阵演戏,给人取|乐。

  调|戏人时,妙语连珠,何其相似。

  不在皮,而在骨。

  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

  慕容云可是个极有趣的人。

  谢喻临风,去望东出的隐月。

  待她走近,他蹲下身子,伸出玉手,拔了几株不显眼的莠草,再一点一点地扯碎,他悲声叹惋,意有所指,“卑贱之人,逝如草芥。”

  付女官站直,看那莠草的残骸,被他释放,灰飞烟灭。

  神色毫无波澜。

  谢喻仿佛要在她身上看出一个洞来。

  他横她一眼,继续作死,“桓帝爱上扶他登基的姑母,再亲手除此魔障,励精图治数十年,却晚节不保,纳儿媳为妃。”

  他逼视她,眼里寒芒,渐渐变为压迫,“世人皆道桓帝为色所迷,少有人知道,他那儿媳肖似姑母,才难以割舍。”

  她身形晃了晃。

  谢喻盯住她不肯放,眸中执念熊熊燃烧,他从一个可怕的梦中醒来,梦见慕容云借尸还魂,找他报仇,却无比希望这是真的。

  他捕捉她一瞬的慌乱,判下斩立决,“有些孽|缘,生生世世,桑田沧海,都逃不开。”

  慕容云曾为救付夫人,被他生生打断一条腿,后来听说接上了,可轻功也废了。

  慕容云坠崖身死,他心口咯噔一跳,热腾腾的愧疚,被他当作震惊。

  这样的震惊,沉寂了许多年,只在梦中辗转,却在见到她那一刻,无比强烈。

  他听闻,她待付夫人,百依百顺。

  哪有这样巧的事。

  他二人都这样喜欢唱戏。

  他青倌缠头,丹衣水袖,在江南烟雨中,在红雪冬青里,唱堂燕衔新泥,又是多久远的事。

  绕梁余音寂。

  谢喻在慕容云头七那日,大醉酩酊,朦胧间见他归来,又被茫茫大雪覆盖,在醉梦中,哽咽若孩提。

  叹君从此离。

  谢喻没有占卜前世今生的本事,却无端信了借尸还魂的谬言。

  他的眼红得狰狞,泪意四处冲撞,视线钻进她的瞳孔,一寸寸地搜寻那个卑微的魂魄,焦虑不安,在恐慌中期待。

  付女官任由他打量,还配合着转了一圈。

  他看清她的坦然,跌退一步,听见心上的弦,一根根地崩断,空灵的响,垂死挣扎,很快淡去。

  慕容云本性桀骜,他字句戳心,讽她卑贱,讽她两世困于孽|缘,又怎会满目温和。

  谢喻失望已极,再也无法自欺,胸中恼怒被冰雪覆盖,可这寒凉窟窿却比焦灼炭火,还教人喘不过气来。

  他尝到多年前早该觉察的滋味。

  那人真的不会回来了。

  无可挽回。

  天旋地转,他眼神翻涌、复杂难言。

  落英横斜叶凄瘦。

  内侍通传敏妃娘娘驾到,他愣愣跪下,浑身发软。

  直到他听见振聋发聩一声脆响。

  敏妃归柳初见付女官,赐了一个十成力的巴掌,尖利的护甲刮破那张脸,如同掀开一角的画皮。

  付女官嘴角淌血,愈流愈多,不敢去擦。

  谢喻瞥她,再瞥她,不信她如此能忍。

  付女官大肆宣扬红颜祸水之事,实乃妖言惑众,敏妃娘娘为正宫纪,罚她打扫那座荒废已久、据称还闹鬼的东宫,不将蛛网扫尽不许出来。

  敏妃娘娘轻轻巧巧一句话,赶来请罪的宫女,就都被罚去慎行司服役。

  付女官忍了又忍,终是夹枪带棒地反驳,“此乃臣一人之过,何必殃及无辜!”

  言辞激烈,可脸上沉婉,嘴角翘着,仿佛还有淡淡的调侃。

  “啪”地一声,又是一巴掌。

  付女官一个趔趄,半个身子跌进尘土,脸上的巴掌印,极具对称美感。

  姣好面容肿成猪头,血迹斑斑,发丝凌乱,官袍灰扑,“疯”姿楚楚。

  付女官挣扎着爬起来,掀袍跪好,话中愤恨分明,挑衅切切,“刀枪剑戟,斧钺钩叉,请娘娘赐教!”

  有种你就来啊!

  她身为武官之女的倔劲上来,满是初生牛犊不畏虎的傲气。

  尽管这像极了小孩子之间的斗气。

  敏妃娘娘从善如流,接过内侍奉上的拂尘,狠狠掼在她额上,一连掷了数回,折断数柄,打落她的发冠,见了血才肯罢休。

  付女官跪着生受,一声不吭。

  谢院判斜眼,观其神色,是种极怪异的隐忍,欲迎还拒,正中下怀。

  敏妃娘娘气喘吁吁,痛快之余,眼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似是猖狂的喜色,又有些许不自在。

  敏妃娘娘眉蹙懊恼,一声厉喝,宫女们作鸟兽散,她扶了扶歪斜的钗环,在众人簇拥下,扬长而去。

  在她转身那刻,付女官唇角的弧度,愈扬愈高,最终笑不可抑,低似呜咽,却久久难止。跌宕之处,清脆利落,不似悲切,反似解脱。

  谢喻在她身侧跪着,明显感觉到空气中的震动,她挨了一顿好打,蓬头垢面,满面血污,竟还笑得出来。

  他不由一哆嗦。

  神经病。

  他起身,似激赏似嫌弃,“有位故人,与你一般疯狂,可他从不像你,与人正面对抗,他总是委曲求全,另寻他法。”

  她亦起身,拍拍身上尘土,不咸不淡,“那你想不想,下去见他。”

  谢喻闭目,掐指一算,发觉此刻的杀气,淡得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似乎只是为了好玩。

  她很高兴。

  付女官满脸愉色,血流下来,火辣辣的疼,笑容又有放大的趋势。她沉浸在扭曲的快乐里,紧紧地抓住,连余光都不曾施舍给他。 

  她机械地笑,无声地喜,停不下来。

  谢喻绝望地想,这天下人,难不成都疯了。

  吓走了谢院判,付女官还在高兴。

  归柳打得越狠,她越痛快。

  她该打。

  前世心存利用,辜负她,今生还在利用,连累她。

  她欠她的,能打多少,就都打回来吧。

  打回来了,她就不欠她了,可以继续心安理得地利用她。

  自私的人,用皮肉之苦,换一个心安,建立在他人的煎熬之上。

  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往往会忽略另一个该爱的人,旁人看来是该与不该,当局者只在爱与不爱。

  他们有恃无恐,内心深处奉送傻瓜们一句活该。

  虽则感同身受,从未物伤其类。

  谢喻偷偷折返,撞见她凝着敏妃离去的方向,仍未止笑,且笑得愈发诡异,浑身将掉未掉的鸡皮疙瘩,终于哗啦剥落一地。

  他劫后余生般的喘气,心口一块大石不费工夫地落地。

  敏妃曾与慕容云谈婚论嫁。

  她与他头回见面,就毕露杀气。

  可她面对敏妃,却近乎自虐地克制。

  好似有所亏欠的克制,也为了得到更多。

  这种克制,在掺杂着感情时,才会变成一种真正的容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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