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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当年真相


  橘生淮南则为橘。

  淮南谢氏起于徽州,乃百年世家大族,以苍生社稷为训,曾助梁献帝弑兄夺位,出过数位皇后,显赫无匹。后渐而式微,王谢堂前燕,飞入百姓家,也不过十数年而已。

  谢氏身为皇亲,向来清贵,重视出身的下场,便是站错了队。

  且站错了两回。

  梁文帝本非嫡出,彼时谢氏一心扶持太子,早忘了多年前献帝弑兄的教训,不察之下,文帝的私兵长驱直入,东宫里太子还在清谈。

  文帝将太子软禁起来,只待日久天长地病故,正如数次触犯逆鳞的谢氏,在不知不觉中,被剔除所有可以还击的厉爪,成了一只没牙的老虎。

  孝昭仁皇后辅佐文帝有功,她身后的段氏迅速取代谢氏,成了真正权倾朝野的新贵。

  这样的结果谢氏始料未及,有大胆者抱屈“贼子虎狼难料”,不日便被割去舌头。

  谢氏百年基业,无数芝兰玉树,一句无心之言,广受波及埋没。

  不,我不甘。

  重来。

  零落的谢氏子弟,倔强驻守在朝堂,只为浪费第二次机会。

  谢氏嫡脉子弟谢喻,不理族中求和段氏、辅佐太子的声音,执意扶持文帝五子祁王,而此时的段氏,早已与晋王互通款曲,随时变更风向。

  要说谢氏不及段氏之处,便在这择一主而从终的迂腐。

  孝昭仁皇后身故不过半载,段辜存就因与太子政见不合,奏请辞去吏部侍郎一职,文帝惜才,遂留他做了燕云刺史,实则借机将他赶出燕京。

  如同他在孝昭仁皇后死后,将那个肖似她的孽障赶出皇城一样。

  这对帝后阴阳两隔,心意仍然相通。

  孝昭仁皇后在时,便不许慕容云接触段氏,她怕有能力的棋子聚在一起,会生出异心。要免去危险,唯有将这些棋子分散。

  她万万没想到,段辜存借着辞官一事,向皇权示弱之余,会铤而走险靠上晋王。

  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

  文帝从病重到薨逝,皆由晋王一人做主,诸王被假传的圣旨困住,半数东北军回调,镇守燕京,虎视眈眈。

  晋王登基后,勉强维持了几日兄弟和气,很快刑部尚书文达于殿上撞柱,以死弹劾祁亲王,罪及谢氏一干子弟,无一幸免。

  谢喻身无官职,其祖父携献帝免死玉令,跪死金鸾殿外,方保他一命。

  他落魄离京,只带了一块牌位。

  燕京朝堂,再无谢姓。

  问世间,何为正,何为邪,朝堂之争,一切都是杀|戮。

  一切终究要结束的,但,结束之前,谁又能看得穿。

  我欲从一而终,却比不上两面三刀;我欲辅佐明君,却成了野心勃勃;我愿谢氏昌盛,却害了谢氏满门!

  究竟,是心系苍生,还是冤冤相报!

  不行!

  再来!

  扶襄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滚滚,面上书卷滑落,日光刺目,他迷蒙睁眼,天上云卷云舒。

  他想起那人的名讳。

  慕容云在外云游之余,常在地方相助太子,与谢氏结下梁子,可真正的梁子,只在谢喻看他不起。

  谢喻给这位郢江王批过命,说他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日后莫要说荣华富贵,连全尸都未必能保。

  这话已是极阴狠的了。

  扶襄是极讨厌他的,像讨厌一只臭虫一样,讨厌他微贱出身,讨厌他前倨后恭,讨厌他惺惺作态,讨厌他两面三刀,讨厌他故作洒脱,更讨厌他阴毒手段。

  想起旧事,他不由一叹。

  故人再不好,也已经没了啊。

  斗来斗去,都败在同一个人手里。

  扶襄洒酒,敬他。

  慕容云,今日我见到那位极像你的贵人了。容貌相似,你贱她贵。

  慕容云,我谢氏与段氏斗了这些年,向来行事磊落,如今也该学你,换个斗法。

  扶襄道袍飘飒,眼里狠厉一闪而过,又成出尘洒脱。

  十月廿六,李贵妃芳诞,得一珍品红瓷,色如朱砂,质如温玉,漂亮精致,爱不释手。

  十月廿九,今上风疾复发,头痛不止,罢朝数日。新任通政使李赞举荐一游医,药到病除,今上大悦,封太医院正六品院判。

  院判年过而立,俊逸非凡,名唤谢喻。

  段刺史闻知此事,一笑了之。

  梁帝终非段氏血脉,心存提防,起用谢氏倒也无怪,李赞系镇国公子侄,看来弘王对他的无所作为,还是起了疑心。

  引虎驱狼。

  愚蠢。

  段刺史与己对弈,手下棋子更迭,忽觉冬日凉意。

  谢氏返京,这盘棋,又多了变数。

  他停手,去看窗外光秃的枝干,想起那个最大的变数。

  慕容妘。

  她值得自己正视,像所有惺惺相惜的对手,在对弈前准确唤出她的名字,表示无上的尊敬。

  他从孝昭仁皇后的棋子,变为段氏家主,从效忠太子,到转投晋王,从辅佐梁帝,到相助弘王,又从扶持弘王,到臣服她。

  她是一个意外。

  他早知道梁帝这一脉传不下去,可他在握着昭廉太子的庶长子作为退路时,还不知道她的存在。

  他本不想要她。

  他知道她有全氏和付氏的支持,才开始动摇,利用这两股势力抗衡梁帝,无论她与她兄长何人登基,都更有胜算。

  他存着迎风倒的心思。

  他成了她的师父。

  毕竟她也是段氏的孩子,若非当年与昭廉太子的矛盾不可调和,他何必转投晋王。

  他从不白费力气,直到确认她资质尚可,才有亲自教导的那三年。

  他教她深信,他是为了辅佐她,才成了梁帝的心腹;他教她觉着,他如此看重血脉,自然是不会加害昭廉太子这般多此一举的。

  说到底,他也是个不破不立的疯子。

  她越来越像他,利刃出鞘,他骄傲多过心惊。

  他才是创造变数的那个人。

  付小姐在中庭修剪着一盆绿梅,忽而打了个喷嚏。

  她疑惑,又一笑。

  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燕京城中,好女斗艳,春意萌动。

  琼王殿下肺疾愈发厉害,瘦得没了人形,整日缠绵病榻,再无俊俏可言,一下跌出京都好女恨嫁的人选前三。弘王殿下成熟稳重,稳居第一,唯一不足便是待人冷淡些,呃,貌似可以理解为专一?

  皇帝陛下对着叠成山的请婚折子,也是头疼得很。

  说好的心里只有朕一人呢!你们都不爱朕了么!

  若教他这次子将家世显赫的正妃侧妃配全了,也就没他这个父皇什么事儿了。

  梁帝虽信任镇国公,允他由封地并州回京,安居养病,也默许他带着女眷,意在联姻。可燕回楼之事,与朝中血案,到底教他起了疑心。

  党争历来是真实存在的,怕就怕有人贪心不足,不按规矩来,甚至以下犯上。

  虽说他这三子都有隐疾,日后即位也并非不能遮掩过去,办法由他们自己想,可他身下的宝座,却是要坐到死,也不肯让的。

  本以为廉王庸懦无能,从他陷害琼王一事来看,也是个心狠城府深的,生儿子的力气使不上,都用来坑老子了。

  梁帝深悔给长子娶了个出身颇高的正妃,决意再不给次子勾结朋党的机会。

  于是某个奸邪小人,出了个一劳永逸的馊主意,却反倒把自己搭进去了。

  陛下端坐宝座,吹胡子瞪眼,“御史台多几个秉笔女官?亏你想的出来!”

  御史台的秉笔女官,注定晚婚晚育,出身都是不高的,朝中诸臣的掌珠,又怎么肯。

  “若能执掌官籍,便算通了政务,若能授课嫔妃,便算通了后宫,从此一通百通,又何愁姻缘?”

  梁帝眯眼,深觉段辜存这个女徒弟有前朝迟婉风范。

  迟婉其人,文才颇高,熟谙政务,专掌帝王案牍,深得重用,百官奏事多由她裁决,实属手握实权的女相。可惜她玩|弄权术、驾驭政治、秽|乱宫闱、卖官鬻爵,终究过大于功。

  在权力问题上,男女并无本质不同。人,熬到“一言兴邦、一言丧邦”的显赫位置,任何性别都会起到改朝换代的作用。

  尽管那只是一种千载难逢的偶然。

  段辜存培养的这枚棋子,颇有见解,恐成祸水,他得慎用。

  皇帝陛下示意她平身,吩咐道:“御史台并非密不透风,你去盯着。”

  意思是她也得当个女官,关在宫里,迟言嫁娶。

  棋子唯命是从,“臣遵旨。”

  付小姐退下,唇角微勾。

  她直言女官职权微妙,必惹疑心,梁帝生性乖僻决绝,不喜层层试探拖泥带水,愈是疑心愈要重用,好抓住把柄利索弃之。

  她的野心不够成熟,竟袒露人前,用之无妨,出事再弃。

  黄金笼中,妇人之手,别有天地。

  她碍着女子身份,并无其余接近权力中心的办法,如她所言,女官当得好,翻云覆雨。

  她本可稳坐钓鱼台,闲时拨弄棋子,四两拨千斤,却终究觉得,缩头露尾毫无意趣。

  意难平。

  谢喻都能低下他高贵的头颅,去做一个小小的太医院判。

  输得太惨的人,执念已深,生死不计,哪怕以毒身饲猛虎,也要同归于尽。

  两方因果,一处孤佞。

  皇后娘娘邀了京中贵女,设宴于坤宁宫,请弘王殿下赋诗开宴。京中贵女争露文采,博梦中人一顾。黔州总兵被梁帝以府邸焚毁为由,暂留燕京,其独女现身宴上,颇有姿色,娴辞雅令,得皇后高看,弘王虽仍淡淡,亦露嘉赏。

  皇后大悦,道诸位女君子巾帼不让须眉,文采堪比状元,可惜不能出仕,竟生生埋没。

  皇后欲言又止,面露忧色。

  贵女们就说了,臣女愿为娘娘分忧。

  皇后娘娘将御史台秉笔女官稀缺之事娓娓道来,直言宫中女眷文采不高,本还指望几位通文理的女官悉心教导,如今却是抽不开身了。

  话说得太满的诸女,只得由着皇后娘娘将方才斗诗排在前列者,一一点为正六品的女官。

  付小姐微蹙眉头。

  桑琰赫然在列。

  诸女陪着皇后游园时,付小姐扯过她表姐急奔,直到碧波亭最高处。

  某人气急败坏,疾言厉色,“孩子呢!”

  当日文雍丧礼,桑琰未曾现身,付小姐就知道要出事,奈何九门提督府防备森严,总不能时刻盯着。

  她伤心归伤心,竟偷偷把孩子打了。

  弘王的把柄就没了。

  桑表姐深看她这个表妹一眼,嫣红的唇脂被咬得七零八落,露出惨白的唇,她颤着身子指她,因被蒙在鼓里而恼怒,“你和他是一伙的是不是!”

  这个他,自是文雍。

  她唾沫横飞,“怪不得你这么在意我怀了弘王的孩子!”

  付小姐疯了似的猛掐她的脖子,“是!”

  “我投靠弘王,我在意你怀了他的孩子,但不是因为我在乎他,是因为我在乎你!”

  “你以为我要跟你抢他,我要抢的是你啊!”

  目眦欲裂,悲怆难遣。

  她说至伤心处,万般苦楚之下,五官纠结,流泪难止,“我从小到大,就爱你一个,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什么,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爱别人……”

  她颓然低头,无视快喘不过气来的桑琰,仿佛在调动全身各处彻骨的悲伤,那悲伤死气沉沉,彷徨无措,那深情如雾如电,隔世凄寂。

  桑琰呜呜反抗,神色极恐。

  付小姐眸中的悲伤愈发无力,终于放开她。

  她脱力跪倒在地。

  她抿嘴,拼命忍泪,泪却流得更凶,她抽泣,吞咽着泪水,捂住心口,无助弱小到了极处,身子微微前倾,眉头打成死结,只在祈求些许的哀怜,“你想过,我对你的爱吗?”

  那模样凄惨卑微,像炼狱里爬出来的女鬼,所有隐忍的爱意曝露,只化为心肺碾碎的血水。

  桑琰终于仓皇而逃。

  付小姐久久跪着,爬不起来。

  看戏许久的弘王殿下入亭,掏出巾帕替她拭泪,力道很重,她觉不出疼。

  他咬牙切齿,“你竟敢觊觎本王的女人!”

  她用力过猛,在戏里抽不开身。

  她想起上辈子死得仓促,落在黑沉阴冷的深渊,就连一句不甘心的话,也没能问出口。

  她多么傻,即便她问了,即便她告诉全甄,这不是演戏,是死别,她难道就会信,即便信了,就会舍不得吗。

  慕容云和付邃,全甄向来知道,该选谁。

  二选一的难题,在生死面前,变得多么简单。

  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

  她问出那句话,不是对着她,没有得到绝望的回答,可伤痛丝毫未减,层层缠绕,她被裹成个蚕蛹,终难化茧成蝶。

  为什么你不可以爱我。

  她止了泪,止不住疼。

  我的至死不渝,你从未懂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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