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三段情劫
棋子出身的执棋人,会体恤棋子吗?
不会,他们只会依据自己逃离棋局的经验,堵住所有生门,严密控制棋子。
付小姐从棋子的身份里挣脱,去做执棋人的时候,也有她独到的见解。
她试图驾驭人心,而非肉体。她既像沈度那样,抓紧棋子实实在在的把柄,却更知道,他们真真正正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就给他们,利用他们的执念,把他们变成不计生死的疯子。
她利用着每一个人的伤心事,用她的理智驾驭别人的感情,她手中的利刃,是心甘情愿奉上的人心。
她就是那个画着一张大饼、告诉别人那是月亮的人。
可有人用送死的行为告诉她,当执念变为信仰,就容不得她玷|污,因为这全然是他的选择。
与她无关。
她心生敬畏,心生,向往。
某人枯着眉头,独坐一宿,翌日吐吐舌头,嘲笑自己妇人之仁。
御史台掌史文雍行刺廉王一案,震惊朝野,梁帝责刑部、大理寺严查细末,不容有冤。刑部尚书文达痛失独子,沉疴不起,刑部遂由左右侍郎主事。
今上体恤下臣,虽真相未明,特许文府治丧。
灵堂里,刺目的白,沉痛的爱恨,跌入故梦。
琼王殿下一身缟素,痛哭流涕,紧紧抓着棺木不肯放手,眼泪卡在喉咙里,他咳着咳着,就咳出血来,脊梁垮下来,觉得骨头都要被压碎了,痛得面目狰狞,可还不肯放手。
山海永隔,天堑难度。
付小姐苦笑,这个傻瓜,为了成为别人心上的烙印,不惜拿命去换,亏自己还以为,他真是个心系百姓的义士。
舅父,你这一生并不快乐,下辈子,活得苟且些,简单些,不必看得这样透,看得透了,太容易失望。
那人对你,也不算全然无情,只是爱恨茫茫,总难自知。
在身边的时候不懂得珍惜,等到失去了,走火入魔又有何益。
琼王殿下大闹灵堂,抱紧灵位,不肯放逝者入土为安,刑部尚书好言相劝无果,一品诰命夫人拂开全甄搀扶她的手,一步一步挪过来,跪在琼王殿下面前。
保养得宜的她,白了大半的发。
她垂目,泪不停地流,脸上却看不见半分伤悲,她一字一顿,力如千钧,“殿下,文雍生不欠你的,就是为了与你以死相别!你还不肯放过他吗!”
没有人责怪她这样大胆地与琼王殿下说话,就连琼王殿下本人,即便闻言震得脸色青白,也只是流了更多的泪出来。
他任由她扯走他怀里的灵位,空空垂着双手,仿佛看见那人离他而去,心直往下坠,门外枯黄的叶子纷纷掉下来,锥心的一霎这样漫长。
原来转眼,已是冬天了。
他扶着抱柱,颤巍巍在那里站了很久,神魂脱了躯壳,身形萧瑟、一声不吭。
他懂他的爱,卑微的,忍气吞声的,不顾一切的。他为了爱他,遭人蹂|躏亵|渎,他为了爱他,连命都不要了,可他到了最后,还在逼他。
是他逼死了他。
他最终痛彻心扉地顿足一叹,再压抑不住,撕心裂肺地哭喊,毫不理会旁人,声声唤他魂魄,泪水一层一层模糊了他的眼,他脑子里足够糊涂,可他还没有归来。
他哭得如此悲怆,仿佛生受着失去大半条命的痛楚,没有人敢劝,也没有人劝得了。
他心里的悔恨积压成山,百转千回的情意喷薄而出,终究凝结成山上白雪皑皑。
悔不知情重。
付小姐陪着八姨婆坐了许久,许多话沉甸甸压在胸口,却一句也说不出。
当日文雍离得虽近,可替身已死,死无对证,他不过是疑凶之一,何以廉王亲卫越过众人,只拿住他一人。
遑论还有替身,恐怕早已知道他的企图。
可如今说这些,又有何意义。
她毫无立场,毫无资格,只能陪着这个可怜的妇人,一言不发。
全皑一件件拿出他的遗物细看,从他殿试用的笔,到他平日佩的玉,她喃喃自语,只说给那个永远听不到的人听。
这伤痛直入心腹,柔肠寸烂。
付小姐想,若自己也去了,全甄也会这样念着她么。
八姨婆边哭边笑,“他要是听我的劝,远离这个伤心之地,如今也许山高月小浊酒一杯,也能徜徉在别处繁华,可他偏不,偏要落得如此下场。”
付小姐想,文雍定是见过八姨婆无数回伤心,才会哭得与她一模一样。
八姨婆说着说着,忽而失控,狠狠推翻桌椅,字字泣血,“他说过,活着要护我,死了要佑我,怎么都变了呢!”
她捧着脸抽泣,仿佛铁锤砸向胸口的疼,“我时常觉着,他就在不远处看着我,只要我唤他一声,他就会来牵我的衣袖,可我不敢唤……”
“他是个多么傻的孩子!”
她倒在塌上,捶胸顿足,终于崩溃,“国之贪腐,与他何干!皇位属谁,与他何干啊!”
名满京都的一品诰命夫人,哭得像天下所有丧子的妇人一般,毫无半点风仪。
付小姐方才哭灵的惯性上来,眼泪泼泼洒洒地下来,仿佛只是应景的演戏,自然得毫无所觉。
待她反应过来,八姨婆已在为她拭泪,二人相对泪流,照镜子般的有趣,“七七啊,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她哑着嗓子,“舅父他…本有一线生机……”
她终究说不下去了。
是愧是悔,她分不清。
“七七,你们的事,我不过问,却大抵明白,我知道你在尽力保他,只可惜……”
全皑倏然凄厉地笑,舍去所有仪态,只剩一个表情,要这样到死,“你知道是谁出卖的他吗?是他爹啊!”
付小姐恍惚见到文雍的笑,也是这样不羁的,带着三分坏,分明是尖刻的调侃,却能教人觉着些微的暖意。
他这样绚烂的人,活着的时候僵硬、腐烂,可入土之前,还留着余温。
他是为爱送命的,对世道清明的爱,对另一个人的爱,和所有心机深沉的政客都不一样。
付小姐握紧八姨婆的手,“您还想继续做一品诰命夫人吗?”
全皑满目疮痍,唯杀意疯长,“我只想他死!”
最毒妇人心。
付小姐去过云楼见了弘王殿下,带着一品诰命夫人的亲笔信件。
御史台掌史谋刺一案,经大理寺取证,刑部核查,水落石出。廉王遇刺,并非确有其事,只是一场圈套。由刑部尚书与廉王的往来信件可知,他构陷亲子,不惜灭口,只为将嫌疑引向与文掌史过从甚密的琼王。
大理寺卿全岸平暗中面圣,亲禀其中细则,今上勃然大怒,执意将真相公之于众,以震慑心醉党争之人。
廉王殿下被当众斥责其心可诛,罚三年俸禄,呈报文掌史谋刺铁证之人,皆问以重罪,刑部尚书文达被革职下狱,听候审理。
三日后,文达死于狱中,疑为廉王灭口。
付小姐虽没能杀了廉王,可借着刑部尚书这个投名状,还是成了弘王殿下的谋士之一。
她的打算,本就是等夺嫡之争到了两败俱伤的时候,再出来力挽狂澜,之所以留着弘王在后,是想借他之手,揭露梁帝残害昭廉太子及其骨肉的真相。
她本想先杀了廉王,嫁祸琼王,再投靠弘王,可惜沈总管有所察觉,寻到了文掌史身上,继而收买了他那个摇摆不定的爹,才有了后来的圈套。
她无力地笑,满目苍凉。
虎毒不食子,权力斗争中的人父人母,为着一世显贵,比禽|兽还不如。
终究是她之过。
舅父,九泉之下我再给你赔罪。
付小姐去看八姨婆时,说了一嘴琼王没日没夜地篆刻墓碑,咳血之症愈重,恐怕捱不到年下,她神色茫茫,仿佛游离于世,道再不与人相干。
她与弘王交易,亲手害死自己的夫婿,保住文雍的名声,除了给养子报仇,想必也是恨毒了他。
天下有几人,能真正做到一生一世一双人呢。
想远了,想远了。
付小姐抱着那只紫毛兔子回府,只因它没能入了八姨婆的眼。
行到一半被人拦下,定睛一看,又是那个她最不愿见的人。
黎显。
黎同知大方作揖,“在下有一事相扰,还请付小姐成全。”
付小姐颔首,端看他玩出什么花样。
黎同知一路引着她,倒也不隐瞒,“燕京有个神算扶襄,在这儿摆摊算卦,可性子古怪,不为钱财所动,只算有缘人。他好不容易答应为我算姻缘,却非要我从人群里寻个怀抱兔子的女子,说是平衡气运,我这一看,不就看到这小东西了。”
黎显手下逗着兔子,不时觑她,见她神情恍惚,只得咽下“我也认出你来了”的话。
某只紫毛兔子早跳到黎同知怀里,长耳被爱抚着,舒适得眯了眼睛。
杀伐果决的黎同知与一只兔子玩闹的情形,竟出乎意料的和谐。
一晃就到了算命摊前。
某只神算贴着歪歪扭扭的假胡须,披着油腻腻的道袍,挂着天下第一算的招牌,案上零星摆着甲骨、铜钱、蓍草,还有几支磨损了的签。
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像寺庙外骗钱的方士。
付小姐瞥了一眼,只觉姿色有些眼熟。
扶襄没能引起某人的兴趣,心头划过一丝懊恼。
但身为一只神算,就是要屡败屡战、化腐朽为神奇嘛。
扶襄捋着胡须,却越捋越歪,粘得半面狼籍,索性一把摘下,疼得龇牙咧嘴。半片胡须摇摇欲坠地挂着,他知道疼了就不敢再摘,一抽一抽地,滑稽得很。那副怪样引得黎显朗笑出声,而付小姐仍在出神。
黎显见她一身孝服,想到她新丧的舅父,想到当初她替那位舅父深入虎穴,终是止笑,眼里露些晦涩。
他知道,她想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就是这样没了魂的表情,收起身上所有的刺,去想一个永远想不明白的问题。
因为想明白了,会更失望,所以她沉浸在迷茫中,只散出极淡的凄凉,如同一种自我保护的伪装。
为了坚强而坚强。
他欲言又止,心起燥闷,不知如何劝解,唯恐扰她安宁。
算命的却还在聒噪,“这位公子,你命中有两段缘劫,只因生肖与兔相合,我才教你去寻个抱着兔子的有缘人来。”
“至于这位小姐,你命中有三段缘劫,第一段非你所愿,不了了之”,扶襄哀声一叹,蓦地拍案而起,伸长脖子指向黎显,道破天机般激动得不行,“就是他!”
黎同知拍拍胸口,倒退几步,惊疑瞪眼,表示受到了惊吓。
暗觑某人几眼,心道还真有点准。
扶襄成功引起了付小姐的注意,只因他没了胡须的脸,一惊一乍的狂,像极了一位故人。
她掀眸,眼如明珠生晕,流光诡异,明暗交织。
“第二段算是历尽千帆,两情相悦,可惜隔着血海深仇。”
付小姐浅笑,意味不明。
扶襄捋直俊眉,悠哉掐指,“最要紧的是第三段,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虽非你最初所爱,但几番生死与共,此情深入骨髓,终要一生携手。”
扶襄双手合十,仰天长叹,感上苍恩赐,派他教化世人。
黎同知听着听着,眉头打结,心口犯堵,浑身上下不自在,仿佛得知妻子注定要红杏出墙的丈夫,不知这情绪由来何处。
他被黎大将军赶来算姻缘,非要得一个结果,他本不大信这些东西,可在人群里一眼认出她时,忽而就有些信。
扶襄说他二人有缘无份时,他心下憾然,却不知怎地更信了些。
他从没有真正了解过她,又怎能凭一纸婚约留她一辈子,何况这婚约,自己本就是不愿的。
黎显长长吐气,想到挣脱婚约束缚的快感,明显感到胸中郁结散去不少。
他听见她冷清的嗓音,“你说我命中有三段缘劫,实属牵强附会。缘劫不同于姻缘,无需三媒六聘,毫无依凭,飘渺之物,如何算得清楚,任由你胡诌罢了。”
扶襄抱拳,眼里挑衅温润,脉脉地淌,他直视她露出的眸,神色就带些恍惚,“小姐通透,在下亦非胡诌。小姐若肯,在下不妨再替你算一回命数,以证所言非虚。”
付小姐起身就走,黎同知扯住她衣袖,满目诚恳,疑心爬上眉头,咧嘴扯笑,“来都来了,听听又何妨?”
她拂袖,明显恼羞成怒。
扶襄却也不留,只悠悠道:“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天地留一线变化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道就是道,干嘛把情扯到里面。”
付小姐居高临下,送他一枚王之蔑视。
扶襄接住眼刀,仍是澹宁模样,坦然回望过去,包容无限,劝人回头是岸。
黎同知挠着兔子的肚皮,看二人视线缠斗,睁大两双眼,连眼睫都不带颤,只为保住各自的宝相庄严,憋笑憋得很是辛苦。
扶襄先败下阵来,他摇摇头,唇角微勾,“小姐命途坎坷,却总能化险为夷,与虎谋皮虽能险中取胜,可千万小心别被虎吞了心肝。”
他递过一支起了毛边的签,上面用崭新的墨迹写着:
机关算尽太聪明,叹一身孑孑心不宁。
付小姐接过签,温柔地笑,像安抚不听话的孩子,消耗着仅存的耐心,“你知道的太多了。”
有杀气。
强悍而深不可测。
扶襄白眼一翻,闭嘴,伸伸懒腰,收摊。
黎同知还在纠结那只神算的话,“他说你与虎谋皮,还被吃了心肝,这话听起来不通啊。”
“哪有老虎吃人,只吃心的。”
是啊,你要想得明白,也不会到现在还没把公主娶到手。
黎同知钻研上了瘾,“欸欸,他说咱俩有缘无份你听见没有”,某人不应,他悻悻刮刮下巴,又陷进另一桩烦恼,“可公主那边……”
“生米做成熟饭,一切迎刃而解。”
我竟无言以对。
黎显咽了咽口水,觉着怎么答复都不对,他挠挠后脑勺,后知后觉,“上回你出的主意,不会就是这个意思吧?”
付小姐跟看傻子似的睨他一眼。
黎显胀红了脸,气得跳脚,“此乃小人之举!”
付小姐打量他,冷嘲,“别把自己想得太高尚。”
她扯过兔子,扬长而去。
黎显看她淹没在人海里,狠狠瞪那背影一眼,忽而有些彷徨。
她永远这般犀利,却常护着旁人。
口是心非的家伙。
付小姐回府,随手把那只笨重的兔子扔在地上,再松了松筋骨。
它轻松落地、毫发无伤,却还在委屈打滚,赖着不肯起来,眼珠转着转着,就掉出晶莹的泪来,仿佛在控诉主人的残暴,与自己的无辜。
物随其主。
她终究只握了握它的爪,没有抱它起来。
连你都懂心术。
她冷笑,谢喻啊谢喻,你何时改名叫了扶襄,你这名满天下的淮南才子,失势后重回京都,可是寻着了中意的潜龙。
你竟还敢给我判命。
与虎谋皮,孑然一身。
命盘转动,惑劫皆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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