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身化劫灰
付小姐被人扯到马车上时,还在敬业地抽抽,不时将耷拉的面纱往上提。
段刺史周身气场阴冷,脸上写着“我很生气”,手下笔走龙蛇,却数次顿住,遗下一团团难看的墨迹。
某人正襟危坐,自顾斟茶歇气。
他啪地一下搁笔,对上那人纯然的疑惑,就觉着胸口更堵了,什么东西一块块裂开,挤压着他的肺腑,此起彼伏,又酸又苦。
有人生气了需要安慰,而对方压根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甚至不知道是为了她生气。
归根结底,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生气,于是他更气,越来越气。
他深深地吐呐气息,尽量使自己平静,口吻还是带上滑稽,“我何曾欺|辱过你?”
颇有几分怨妇的味道,藏着快来落实奸|情的邀请。
某人愣了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摸摸鼻梁扑哧一笑,“我忘了,先生在意名声。辱及先生,罪过罪过。”
他看着她那张巧笑倩兮的脸,想到她终将属于旁人,想到她翻脸无情,只觉着自己的心,呼啦啦灌着冷风,痛得说不出话来。
他冷笑,冻住一切虚假的温度,“你非要这般与我说话吗?”
她垂首,捋捋衣袖,顺好浑身炸起的毛,神情无悲无喜,“众人遇我,我故众人报之,先生非我一人之谋士。”
他听出了些醋味儿,不自觉勾了嘴角,揉开冷冽的眉眼,比之平日的温煦,又多些润雅风仪,仿佛煮沸的茶,水汽里沾上温热的香气。
他瞥她一眼,她正在慢条斯理地烹茶,剪影静好,如一面湖镜,沉着一只假寐的兽,唯有极利的眼,才能看见。
“朝中职位空缺,将动摇国之根本,你想过后果吗?”
语声沉沉,话里已有了压力。
她直视他,眼里泛着绿光,像蓄势待发的狼,透出一种诡异的狠戾,低低地喊,力度不减,“要由寇为王,必掷血屠狼!”
她杀伐气度尽显,他眼中复杂难言。
真是只披着羊皮的狼。
她捕捉他眼里熟悉的异色,心知又为人忌惮,后知后觉地摸摸眼角,带些暴露嘴脸的小惊慌,很快又恢复成温婉可人的模样。
她这拙劣的演技,不过是一种变相的嘲讽。
他懒得再看。
她亦赌气般地侧过身去,良久才来了句“清严大师已启程进京”。
他担心的,是外族细作趁机兴风作浪。而她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做好了准备,就是要凝聚各方势力,再一网打尽。
他无奈地笑,隐约带着宠溺,她实在太疯狂,也太聪明了,自己不能阻止,也阻止不了。
借力打力、浑水摸鱼的道理简单,实际运用却难,她未必有把握事事遂意,可仅这同归于尽般的手笔,就已是不凡。
死也要拉一群垫背的。
霸道。
段刺史心情回暖,付小姐却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她拢着青铜白鹤檀香炉里的熏香,自在得很,“廉王是你段氏所出,你却因他不能有子弃他,可见重视血脉,想必所谓的弘王殿下,既能有子,也出自段氏。”
“昭廉太子的长子,或许没死在东宫大火里,反而摇身一变,成了尊贵的弘王殿下,他的生母,恰好是镇国公之女。”
他听明白了,她将手中最利的刃摊开,是在逼他抉择。效忠她,或者,被她舍弃。
三心二意的谋士,不如弃之。
她也不怕他揭穿她,疯子怎么会怕。
他培养的棋子,本该由他弃之,如今反过来弃他,算是自作自受。
他终是问出心底那丝不甘,握紧了衣袖中的双手,“若我仍三心二意,你待如何?”
三心二意的含义丰富,听来像是试探妻子心意的丈夫。
“我永不会害先生,可大厦将倾,未必保得住先生。”
他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猝然撕开衣袖里一片薄布,唇角带出一丝痛来,却只得宽慰自己,这算是一句委婉的实话。
他稳住身形,压下眼底浮起的沧桑,目光化作灼热的箭,道道拷问着她,只因接下来的指引,到了核心。
“为何为君?”
为君之志,可以长篇大论,也可以简单粗暴,可以为着天下苍生,也可以为着一己私利。
鲜少有人给出内心深处的答案,更多是冠冕堂皇的迂回借口。
这个问题便失去了意义。
偏有人大言不惭,神采奕奕,无耻无畏,“没人比我更好。”
段刺史修眉肃目,额上浮起薄汗,换了个问法,“为君求甚?”
“我要这天,再遮不住我眼,要这地,再埋不了我心。太平盛世,可以无我,但雄图霸业,必有我名。”
他畅快大笑,笑得震出水色,再也雅持不住平日的君子行止。他笑她近乎天真的野心,也笑自己不自觉的轻信。笑完瞪她一眼,带点似真似假的埋怨,“或许我更想听到,你愿与我共掌江山。”
某人从善如流,青莲在眸,“日后江山如画,你我携手共看。”
深情如许,她做来毫无压力。
他失笑,奉送一枚爆栗。
终是敛衽跪拜下去,长长不起。
“臣段氏辜存,奉慕容妘为主君,此生此世,唯她一人,若有二心,则段氏覆灭,永堕炼狱。”
多么像赌咒发誓的甜美情话。
付小姐咀嚼着那句“唯她一人”,露出一个微妙的笑意。
男子的谎话,就是开在舌尖上的花,诱骗女子顺和心意罢了。他匍匐在你脚下的姿态越卑微,日后索取的回报就越昂贵。
虚荣心使人沉醉,也使人大意。
可喜可贺,她总算有了一丝身为女子的自觉。
真是微妙的变化。
秋日收梢得惨烈,冬日的暖阳初现,人心却愈发寒凉。如同一块用久了的炙石,到了被舍弃的时刻。
文雍凭栏远眺,正酝酿新愁,身边人倏地夺了他手中的酒盏。
酒盏碎裂一地,伴着那人的训斥,“饮鸩止渴!”
文掌史眼里的泪,就滚落下来。
是啊,他这一辈子,可不就是饮鸩止渴。
到头来,还是舍不下他。
琼王殿下的训诫不绝于耳,文雍听着听着就脱力倒在地上,素白长衣淹没他的身子,慕容玦这才发觉他骨瘦如柴,抖如筛糠。
长衣本为丧服,他竟为宁国侯世子居丧!
慕容玦只觉气血上涌,口气愈发不善,“弘王手中握有你谋刺朝臣的铁证,你若再沉迷酒色,不日便可自取灭亡。”
文雍靠阑干而坐,脸色惨白,“当年我道弘王为人顶替,殿下可还记得如何答我的?”
慕容玦眉心一跳,直觉话里另有乾坤,又一时想不明白,他闭眼,毫不费力地记起原话,“二皇兄每逢春日总要折一支桃花赠我,可那人从未若此。”
“你如何断定不是他变了呢?”
慕容玦握紧双拳,站成痴心不悔的倔强,“我信他待我之心不会变”,他顿了顿,缅怀了会儿不知身在何处的兄长,眼里却毫无波澜,他深深望来,饱含期许,“正如你待我一样。”
文雍努力在他眼里寻找,却发现那是汪死泉,旧时残存的情意,铺成深情的澄清水面,用来迷惑他感动他,而里面肮脏无比,泛着权欲的恶臭。
他祈盼的长流的情,只是一场笑话。
他长长地笑,带起五脏六腑在躯壳里的震鸣,疼得蜷缩成一团,像一只被折断手脚无处可归的蟹。
文掌史笑够了,睁着一双雨过天清风华无匹的眸,极认真、极认真地开口,如歃血的诺,“我不会变,死也不会。”
一只纤细修长的手,伸到慕容玦的面前,他觉出死一般的凄凉,忽而不敢再用温柔的眼看他,他蜻蜓点水般地一握,便逃也似的离去。
文雍淡看他的背影,笑出一抹艳色,衬着素白丧衣,显出瑟瑟的妖异,已不是惊艳二字可以形容。
新雨含露,纤柔艳丽,脆弱残败。
花开极艳,片刻而衰。
他扑到地上,将洒在地上的玉液尽数吞进肚子,唇角和素手被瓷片割破,口中溢着秾艳的血。
眼泪泄了闸,再难遏制。
付小姐寻到文掌史时,他还在凄惨地哭嚎,却又带着诡异明媚的微笑。
她也颓坐下来。
她轻道:“对不住。”
她坦言当初与他共谋大事,只因发觉他偏爱恶斗佞臣污吏,断定他急公好义,才闯下滔天大祸。
他不领情,“空话就免了。”
“多谢你没把我咬给琼王。”
“此事无关党争,只图私心痛快。”
“三日后宁国侯世子出丧,若能杀了廉王,弘王许会接了这投名状。”
他擦干唇上的血,浅笑,极艳,“七七啊,舅父有蠢到白白送死吗?”
她也擦擦唇瓣,狞笑,斗艳,“那就嫁祸弘王,同归于尽。”
文雍微微后仰,摇头表示不信,“弘王与你何仇何怨?”
“同舅父交个底,咱们杀的人里,也有陛下命我除去之人,弘王现下还未将你我想成一路,不过都是眼中钉罢了。”
文掌史固执摇头,“还是不对,怕与你师父有关。”
某人气急败坏地摆手,“算我吃醋罢!”
文雍就笑拧巴了一张俊脸,险些喘不过气来,他指着口不对心的某人,为自己的发现欢欣雀跃,愈发欣赏自己的敏锐。
某人眼中的怜悯就更甚。
文掌史视线微移,总感觉有些别扭,闷闷道:“你自保就成,不必理会我。”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我受不了牢狱龌龊,真到了那一日,你设法了结我罢。”
付小姐口中的话绕了大半个圈,还是脱了口,冷清含蓄,“我为舅父备好了船,八姨婆已等在渡口,现在。”
文雍还是指着她,语气里有些哭笑不得,还有些恨铁不成钢,“我以为你能忍多久,不曾想还是说了出来,前头那些话,都是为了让我死心罢。”
她在心里道,不是,那都是真实的谋算。我赌你不会一走了之,现下和盘托出只是伪善,还有对你,对八姨婆,微乎其微的怜悯。
可她现下的眼里,却满是愿他远走的期望。
文雍摸摸她的头顶,像小时候一样,慈爱真挚,隽永倜傥。他收起所有轻佻的浮媚,睁着一双水墨清浅的眼眸,仿佛退到原点,撇开阴晦算计,只留本性里的刚烈。
他分明还坐着,却像屹立着的月下冷松,卓然不可侵犯。
他想起她十岁左右的时候,他这个舅父骗她喝酒,她喝得东倒西歪,有些话堪堪要说,却立马昏了过去。
如今想来,这丫头诱敌深入的本事,也算天赋异禀。
可他却真的厌倦了。
这无望的斗争,这不堪的世道,这龌龊的人心。
他想他做好了身化飞灰的准备。
唇角勾出一抹春雪消融的笑意。
他讲了长长的一个故事,关于两个人的恩怨,却只有他一个人的爱恨,他凄然作结,已有无畏,“弘王忌惮我,除我是早晚的事,燕回楼那次有锦衣卫护着,这以后就没那么好运。能痛痛快快地大战一场,总好过无声无息地死去。”
他正色,坚毅取代浮夸,在青色的胡渣上起舞,“七七啊,舅父是个男人,不能做逃兵。”
某人咬牙切齿,浑身战栗,“八姨婆还在等你……”
文掌史笑笑不语,挣扎着爬起来,颠颠转了一圈,给她展示为他自己着的丧服。
初冬的光,素白的裳,在天堂的路上。
付小姐慌忙遮脸,在泪水流下来前用衣袖吸干,柔软的绸缎扎着瞳仁,生疼。文雍拽下她双手,恶狠狠拍了她通红的额头一记。
“让我做一回男人,你就这么不高兴!”
某人整张脸抖得厉害,坚持,“八姨婆会吃了我的!”
他那双眸子就又黑沉起来,深不见底,遥不可及。她看见了些许的害怕和迟疑,却都湮没在决然和无畏里。
文雍拍她的肩,“照顾好我娘,别死得太早。”
付小姐目送他远去,脑中激烈地挣扎。
文掌史不是她的棋子,却入了她的棋局,可这仗还只打了一半,临阵换将乃兵家大忌。
她终于放弃。
理智又一次胜过情感。
她下定决心,若赔了文雍的命,必要还他一个世道清明的愿景。
他是个可敬之人,他试图将浊者变清,哪怕只有一点点,他也甘愿偿命。
多年党争,官场肮脏,他定了如指掌。
琼王殿下的脏,他恐怕永远看不到了,也不想看到。
或许他已经看到了,才这样绝望。
十月廿一,宁国侯世子出丧。
廉王殿下亲自扶灵,一路恸哭不止,文掌史带病跟随,亦是伤心欲绝。
鸣放鞭炮的位置有些偏了,几位离得近的贵人吓得四处逃窜,烟雾里廉王殿下被人绊住,很快听见嗖嗖箭鸣。
可待烟雾散去,真正的廉王殿下为人簇拥着现身,文掌史才发觉,面前中箭倒下的,只是一个替身。
侍卫穿过混乱的人群,直直向文掌史而去,个个佩剑鸣枪,磨刀霍霍。
被制服的文掌史仰天大笑,像所有杀身成仁的义士,眼前浮起迷雾重重,只隐约看见一株花瓣撒得厉害的桃树。
他闭上眼,唇角挂着结束一切的残忍。
两支箭很快就到,一支刺穿他的胸膛,另一支绕过他,擦伤被护着的廉王殿下的脸。
他倒下,迎接他的不是一地桃瓣,也不是粉身碎骨,他蘸取胸口的血,胡乱在眉心点一朵红梅,眼尾迷离,凄惶绝美。
是他最爱的虞姬,没有霸王来随。
还是忘了上妆啊。
他剧烈地疼着、挣着、怕着,泪和着血不停地流,终究像悬崖边上的人,一脚踏空,入了万年浮云大梦,从此再不醒来。
他闷闷地嗔,这绝唱不好。
一点都不好。
付小姐黯然离去,脚步虚浮。
她看见他死前空洞的眼,仿佛真的无可留恋。她不住地想,这真是他想要的结果,真是自己想要的结果吗。
即便他本就不想活,那旁人呢,凭什么放弃活的权利,为她牺牲,就因为是她的棋子,就为了她空口许下的那个虚无缥缈的盛世。
而她只计较自己的得失。
她真的好卑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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