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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疯了都疯了


  最后一场秋雨,下了整整一夜。

  燕京笼罩在一片昏暗中,分不清白天黑夜,只有刺耳的轰隆雨声,仿佛歇斯底里的呐喊,生命消逝,奏起不朽的相同乐章。

  善恶此起彼伏,热血重生于杀戮。

  雨滴成血,冲刷一切。

  血河淹没每一只狡兔的窟口,逼得他们不得不探出头来。

  归颜茶馆,暴雨。

  弘王殿下约了贵客,在游廊上品茗观雨。段刺史在金丝楠木的茶盘上,用陈年雨水,泡着一壶龙井。

  段刺史奉茶过去,“殿下请。”

  慕容昭将右手前方的茶盏执起,一饮而尽,茶水微烫,胸中块垒堵着,愈发热胀了起来,只觉说不出的憋屈。

  段刺史凝睇那茶盘,他记得有个人,总会用中指在桌上轻弹两下,以示对他这个长辈奉茶的谢意。

  他忽而温笑,她啊,总是知道怎么恰到好处地取悦别人。

  慕容昭却是一拳击在茶盘上,显出几分挫败的狼狈,“宁国侯世子、刑部左侍郎昨日死于临江阁,沈度定会算在我们身上!”

  “殿下稍安勿躁,这二人本为廉王党羽,杀了,对我们有益无害。”

  “可沈度只会加倍奉还!”

  “殿下到现在还认为,我们的人,全是沈度杀的?廉王的人,也不全是我们杀的。”

  初时死了几名亲信,留下为廉王所杀的铁证,当时在场者众,慕容昭为定军心,才命人立即还击,却也未多杀一人,权作警告。谁知沈度丧心病狂,竟不肯停下,他为属下撺掇,还击至今。

  冷汗一点点爬上脊梁,慕容昭仰面倒在圈椅上,发觉自己陷入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

  他原本以为,死去的廉王党羽,应是属下自作主张,因怕被责罚而未曾上报,如今想来,又未必如此。

  自己被人弄得措手不及、胆战心惊,却连敌手是谁都未曾分明。

  奇耻大辱!

  “依刺史所言,渔翁得利之人,却又是谁?”

  段刺史呷了口茶,不紧不慢,“陛下唯得三子。”

  弘王殿下扭紧眉头,仍在自欺欺人,“慕容玦?不可能,他只有御史台那个花架子,哪来这个本事!”

  “殿下忘了,昨日之事,文掌史也在场,却只伤了肩胛。”

  “那是他被压……”

  慕容昭对上笃定品茶的段刺史,眼中的难以置信终究化为阵阵后怕,手中的茶盏剧烈地抖动着,一不留神没拿稳,就直直坠落在地上。尚有余温的茶被寒凉的雨吞噬,浮起袅袅的烟,幻化成一只求救的手,从地狱里伸出最后的挣扎。

  弘王殿下仓促起身,踏碎几块瓷片。

  段刺史心疼极了,那是他最钟爱的缠枝莲花,没了一个茶盏,其余的,也就没必要留着。

  就像一盘棋,不听话的棋子,也没必要留着。

  他再三进言小心琼王,可弘王殿下养尊处优多年,居安难思危,压根儿没放在心上。

  如此,也就怪不得他。

  段辜存想起另一颗棋子,漾开了悠远深沉的眼,手下不由多加了一片茶叶。

  她呀,她听过话么。

  这么大的局,她也瞒着他。

  段刺史沏茶沏到一半,就听着茶馆门口凄厉的尖叫,他仰头去看迷蒙的天,仿佛看见了她不屈的脸。

  这孩子多才多艺,阳奉阴违学得最好,披着温顺恭谦的皮,杀伐本性却是蛀在骨里。

  她越绝望,就越疯狂,越疯狂,就越惑人。像是开了心智的妖|精,容貌气度染上嗜血,谜一般的晖艳。

  他无奈地笑,自己的心,已经做出决定。

  无论出于怎样的心思。

  她这样顽强。

  弘王殿下于归颜茶馆门口,遭箭雨伏击,随行官员皆毙命,幸得贴身侍卫舍身相护,只受了点轻伤。梁帝得知弘王私会官吏,龙颜大怒,命人查封归颜茶馆,追查凶手,格杀勿论。

  凶手两枚,正在郊外的林道上,沐风栉雨,策马飞奔。

  倾盆雨水迷住双眼,眼前一如黑夜,心里却愈发亮堂。身子冻得没有知觉,披着厚重冷硬的盔甲,只知拼命向前奔赴,马蹄涉过坑洼水潭,颠簸如火海刀山。

  冽风呼啸在耳旁,乌云越压越低,好似无情的命运,唯有催马还击这天崩地裂,雨幕织成最佳的猎场。

  弃置肉身,魂魄飞扬。

  只为胜仗。

  如果回不到过去,那就重开天地,用命燃炬,也要复刻最初的光。

  一颗真心一片天堂。

  信仰即是故乡。

  热血,醒来!

  魂魄,醒来!

  信仰,醒来!

  你追我赶。

  越来越快。

  女子的马先支撑不住,带着她狠狠摔入一地泥泞中,男子轻笑一声,还是飞身接过她,垫在她身下。

  砰地一声,泥水四溅,重物撞击的水声,压过细碎的沉闷的呻|吟。

  雨还在狂下。

  付小姐呆呆看着一滴仿佛静止的雨,落入自己的眼里,她闭上眼,费力用泪裹着它流出来,忘了身下的肉垫。

  于是宋管事抬手,推她下去。

  滚了一身泥水的付小姐怒目而视。

  宋管事懒懒躺着,兀自徜徉在天地间,平复沉缓的呼吸,并不理她。

  在这最为野性快意的时刻,她浑身湿透,容颜娇艳,肌肤晶莹,他兴起了最不堪的欲|念,他想亲吮她的唇,解开她的裳,与她幕|天|席|地恣意交|欢。

  可他不能,他怕被她拿捏,失去最后的尊严。

  至少此刻,他们并肩躺着,无比接近。

  他枕着自己的臂,似叹似诉,“你真是个疯子。”

  他想起方才滔天雨势中,两人射杀弘王的畅快。他们站成水作的雕像,却仿佛千钧难压的战士,耗尽身上最后一滴血,只为浴血屠狼。

  弘王殿下结交佞臣,鱼肉百姓,广为人知。

  佞臣二字,与光明背道而驰。

  荆棘爬上他们的身子,也传递给他们大地的力量,他们也是生长的万物,在那一刻激发出本能,无比渴求光芒。

  那时他脑中只有一个“战”字。

  为自己而战,为光明而战。

  心血如沸。

  她在雨中对他张狂地笑,嗜血般的绝艳,“痛快吗。”

  他看向她滴落雨水剔透的侧脸,只觉看透了些她,也看透了些自己。

  他听见她疏淡的、又饱含情绪的判决。

  “因为我和你一样,只效忠于我自己。”

  她这样有血性的女子,不会甘心为任何人操纵。

  她察觉他的目光,转过头来,黑漆漆的眸子,渍着一碗苦药,泛着细细碎碎的媚光,带点病态的疯狂,像致命的花粉,一丝丝,一缕缕地黏附在他的呼吸里。

  他屏息,落下一只手在腹上,“这场局,本就是你开的罢。”

  “我很好奇,你为何要背叛自己的师父?”

  “你不也一样。”

  他张口,含了一嘴的雨,再咀嚼着费力吞下去,“我可没法背叛。”

  她眼中闪过杀肆,“杀了他。”

  他浅笑,安然若菩提,“到了谁手里,都是棋子。”

  她撑着地,半压在他身上,呲牙,露出眼里的刃,接住他眼里的光,仿佛黑暗里一双利剑出鞘,和鸣得嶙嶙作响、激荡昂扬。

  “棋子,会是很好的执棋人。”

  他看到偏执的疯子,也看到不屈的灵魂。

  他与她击掌,如同生死之交的义士,决意同她一起站到巨浪中心,乘风破浪,寻一线生机。

  越是生如蜉蝣,越要荡气回肠。

  如她所言,他从来都不信命,只信他自己。

  论偏执,他怎能输给她。

  近日京中的丧事,办得太勤。早有准备的陈其盘下大半铺面,大捞了一笔,也探听了不少消息。

  比如段皇后的长兄宁国侯在大殿之上指责弘王殿下谋害他儿子,再比如弘王殿下负伤指责廉王殿下刺杀他。归颜茶馆猫腻之多,陛下如鲠在喉,又本就偏帮廉王,遂罚了弘王殿下禁足,直至真相大白。

  至于宋管事么,他端了归颜茶馆的功劳,就足够沈总管暂且放他一马了。

  哦对了,那位救了弘王殿下的贴身侍卫,已然升至侍卫长,付小姐自然喜闻乐见。

  文掌史舍命救护宁国侯世子,大难不死,身受重伤,陛下感其忠义,特赐良田百亩、黄金千两,准他安心养伤。

  坊间传闻,说宁国侯世子与刑部左侍郎,皆是死在文掌史床上的。付小姐陪同她娘前去探望时,就见八姨婆为这事在生气。

  文掌史捧着药碗闷头喝着,一品诰命夫人喋喋不休地数落,“平日教你同那帮乌七八糟的人鬼混,没的败坏了咱们家的名声!”

  文掌史咽下药,苦成了爆眼金鱼,闻言直接摔了药碗,正待发作,就见文夫人哭得跟个桃子的眼,又汩汩流下泪来。

  到了嘴边的丧气话,就这么没骨气地吞了回去。

  他好声好气地劝着,“母亲如何能止哭?”

  他母亲哭得更昏天黑地,仿佛又死了一回爹娘,哭丧似的嗡嗡在他耳边作响,吵得他心浮气躁,偏偏打不得骂不得。

  气得他把头埋在衾被里以示抗争,宁愿憋死也不肯出来。

  自然一品诰命夫人也不肯消停。

  好在付夫人及时赶到,拖着她去花园散心了。

  付小姐好笑地掀开衾被,解救一脸病容的文掌史。

  “舅父和姨婆真是母子情深。”

  “谁让我不是她亲生的,成日就知道拿名声前途束着我,打量谁都同她一般功利。”

  “约束你,才是待你好。八姨婆风雨里过来的人,哪能不知道你的心思,她怕是什么都明白的,方才她哭你不驯,也哭自己没了指望。”

  文掌史听出她弦外之音,眼中泛起惊恐的涟漪,付小姐替他掖好衾被,塞了个纸团在他手心,幽幽的目光带点怜惜。

  “舅父莫怕,病去如抽丝,未雨绸缪就好。”

  某人拦着他欲当场查看的手,凝重的脸上写着“相信我”三个字,却趁他一晃神就溜之大吉。

  他打开那纸团,就见上面写着:

  事情败露,我准备向师父求饶,投靠弘王,琼王这条破船劝你放弃,或选择早死早托生。

  文掌史咳嗽着烧了纸团,几回背过气去,险些被她气得往生。

  当初这货义正词严,说了些共创光明实乃大义的空话,诚邀他杀尽贪官佞臣,还大梁一清明盛世。

  还说什么吾侪虽为棋子,当摒弃党派纷争,行侠义之举,造福万民,日后青史不留名,百姓也会铭记于心。

  再说她自幼被段刺史凌|辱的悲惨遭遇,说她被梁帝利用杀了无数忠臣,说她胸口燃起的熊熊报复之火,誓要这些玩|弄棋子的上位者付出代价。

  他联想到自己,头脑一热,竟也就答应了。

  毕竟杀的,都是两王的人。

  到头来出事了,她跑得利索,意思是要他背黑锅?

  没那么容易!

  付小姐言出必行,换了衣服便去赴与弘王殿下的约。

  弘王殿下一袭青衫,化身落魄公子,往过云楼窗外掷下一朵白菊,堪堪夹在付小姐的面纱里。

  她抬头,打量他,极认真。

  长眉凤目,流转清辉,眼梢微微上挑,勾出一弧薄媚,可惜他向来笑得疏离,再媚也透着冷冷的观望。

  仿佛在看蝼蚁一样。

  不像文雍的媚,带着同病相怜。

  弘王殿下与付小姐喝了三盏茶,仍端着清贵架子,一言不发。倒是付小姐先放下茶盏,含笑相问,“殿下邀我来此,所为何事?”

  慕容昭用打量瓷器的眼神,上上下下扫了她一眼,闪过一瞬的惊艳,随后便如老僧入定,“红颜枯骨,诸法色相,乃身外之物,人死入轮回,皮囊归尘土。”

  “正因皮囊归尘土,与其让美玉蒙尘,不如剥下来穿在身上,岂非如同活人一样?”

  她满眼理所当然,还残留些许任真。

  像只狐狸。

  慕容昭叹气,点点她的鼻尖,笑意仍是无欲无求的清俊,仿佛度人劫难的佛陀,“文渊阁大学士之死,是不是你做的好事?”

  文渊阁大学士赴了一场家宴,回府便心悸而亡,偏巧那场家宴有她,偏巧她敬过酒,偏巧敬酒的酒杯,再也寻不着。

  这世上原没有什么偏巧。

  她转了转眼珠子,立马红了眼眶,盈盈含泪,秀眉轻蹙,猛地从袖中掏出一面菱花镜,揽镜自照,羽睫轻轻颤抖,做出楚楚可怜的模样。

  犹如饱受风雨欺凌的水仙花,淡粉细腻,水润莹白。

  可言辞依然犀利。

  “陛下旨意,殿下有胆便去问。”

  此事确系梁帝授意,细细查探便知。她露了行藏,虽是刻意,却也无可避免。

  文渊阁大学士老奸巨猾,只肯出席家宴,她非嫡系亲眷,现身自然遭疑,何况她的棋子身份,段刺史定是交了底的。

  否则何以有此红颜枯骨的论断。

  不就是拐着弯儿骂她以色侍人。

  看来你也想试试。

  付小姐目若含雾,凝住道貌岸然的男子,从那泛红的眼眶里流下一滴清泪。

  晶莹剔透,娟秀动人,微勾的唇角,衬出几分凄凉。

  慕容昭总算显出几分动容,未及劝慰,就见她对着镜子摸了摸自己粉嫩的小脸,喃喃自语,“嗯,这次哭得好看点了呢……”

  他抽了抽嘴角。

  在接下来的一柱香里,他被这货洗了一遍脑,嘴角抽得彻底没感觉了。

  总结起来就是段刺史他不是个人他一遍遍凌|辱她不算还时常提出变态要求比如笑着哭,她以色侍人的日子过得艰苦无比就盼着殿下解救她于水火之中,她定当今生忠心不二来世结草衔环相报。

  慕容昭清楚地听见,屏风后的珠帘无风而动,声声脆响,一颗颗珍珠被生生拽下,成群结队地绕过屏风,滚落到脚下。

  他几乎是将演戏上瘾的某人扔出了过云楼。

  屏风后的人越过他,夺门而出。

  仿佛还瞪了他一眼。

  弘王殿下心想,这对师徒,还真是相爱相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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